鄭智化:水手老去,還在叛逆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2-11-20 21:40
鳳凰週刊
2022年11月20日 17:09:31 來自浙江
49人蔘與8評論
歌手鄭智化,在這周迎來了自己的61歲生日。
妻子和女兒為他精心準備了一個水手蛋糕。

〓 圖源:鄭智化facebook
今年也是《水手》發佈的30週年,鄭智化重錄了一版《水手2022》。
30年後再聽鄭智化重新演繹這首激勵過一整個時代中國人的歌曲,實在令人唏噓。
有網友這樣評價,假如當年的鄭智化是意氣風發,寫下“在沸騰的喧囂中聽見我的怒吼”的叛逆青年;
30年後的鄭智化,就成了海明威筆下那個固執而倔強的老人聖地亞哥。
——30年來,鄭智化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台灣省社會針砭時弊,**凡是看不慣的種種社會現象,他從來仗義執言。**無論他的武器是音樂,還是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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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30年過去,這個世界到底又改變了多少呢?
鄭智化一如永遠打不到魚的聖地亞哥,倔強地堅守自我,頑固地與世界對抗。
時過境遷,一個人的聲音可以從激憤變為滄桑,但唯一不變的是那顆叛逆而真誠的赤子心。

上世紀末,一曲《水手》讓鄭智化在大陸一炮而紅。
沙啞的嗓音,搭配着追逐理想的歌詞,無數人從這首歌中獲得了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寫於浴缸裏的《水手》能在大陸走紅,其實是一場意外。
1992年的8月,巴塞羅那奧運會剛剛結束,中國隊表現不俗,取得了16枚金牌的亮眼成績。
為了迎接奧運健兒們凱旋,央視決定辦一場聖火晚會。
一開始,所有人都覺得這只是個小型晚會,主辦方也沒想邀請大牌歌手。
當時已經在台灣小有名氣、在大陸藉藉無名的鄭智化是嘉賓之一。而他準備的歌曲,不是別的,正是《水手》。
然而,令鄭智化怎麼也沒想到的是,距離正式演出只有一天的時候,他卻突然被告知《水手》不能唱了,原因是歌詞除了勵志外,還帶着一絲批判的味道,和歡樂的氣氛不太匹配。
這令鄭智化感到莫名其妙:我來都來了,為什麼不試試呢?如果彩排後還是覺得不行,那到時候再換就好了。

在鄭智化的一再堅持下,節目方最終做了讓步,同意《水手》參加彩排。
那時的彩排,現場還有觀眾觀看,導播會提醒觀眾在恰當的時刻鼓掌和吶喊。可是,鄭智化一上場,觀眾就十分不解:這個拄枴杖的人是誰?他也能唱歌嗎?
在觀眾的疑惑中,鄭智化唱完了《水手》。
一曲唱罷,全場鴉雀無聲,空氣彷彿靜止了一樣。就連鄭智化也有點摸不着頭腦,懷疑自己是不是唱砸了。
沒想到,觀眾席緊接着就爆發了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還有人高喊鄭智化的名字,就連導播都過來向他道歉:“這首歌明天一定要唱,如果發生什麼事,所有責任我來扛。”

就這樣,上億觀眾聽到了振奮人心的《水手》,鄭智化也成了家喻户曉的名字。

《水手》的影響有多大?
有人説,這首歌是那個時代的《孤勇者》。年輕人都會唱,年輕人都在唱。
一位網友回憶了父親講給他的故事。
父親年輕時很窮,每天靠拉板車生活,一天最多隻能掙20多塊錢。不過,就算薪水如此微薄,父親也會花錢買鄭智化的專輯。最困難的時候,只能靠開水泡飯度日。
他問父親為什麼要這樣苦着自己,父親沒有説太多的話,只用那句最著名的歌詞給出了回答: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

《水手》有如此大的力量,其實不難理解。
1992年,新思潮新事物大量湧入內地,無數機會近在咫尺,但一轉身也可能被現實痛擊得頭破血流。
《水手》正好切中了人們的內心世界。在新興的現代都市裏,“説着言不由衷的話,戴着偽善的面具”,“總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陣的空虛,總是靠一點酒精的麻醉才能夠睡去”。
但迷茫之餘,依然要重拾信心,努力生活。所以“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批判現實卻又帶着希望,充滿力量的歌詞,和時代的浪潮一起裹挾着人們,向前奔湧而去。
時至今日,翻看《水手》的評論區,依然有很多人被鼓舞着。
有高三的學子靠它走過枯燥的複習時光。

有生意場上的失敗者用它激勵着自己從頭再來,有重度抑鬱患者聽到歌詞後下定決心好好活着。
有太多人堅持不住的時候,就靠這首歌鼓勵自己繼續前行。
鄭智化,影響的不只是一代人。

如同歌中唱的那樣,鄭智化的人生也很像頑強的水手。
他的童年,經歷了太多的風雨和痛苦。
作為一個殘疾人,他的辛酸,外人無法想象。
事實上,從一出生開始,鄭智化就被視為“不祥”的存在。
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上邊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在他出生前,一位哥哥不幸夭折,算命師傅説是鄭智化剋死哥哥的。
他的名字“智化”是佛語,也是和尚的法號,家人希望這個名字能降住他天生的邪氣。
然而,孩童時期的鄭智化,不僅不“邪”,反而是異常的孤單和可憐。
三歲那年,他得了一場高燒,但因家人的疏忽沒能及時就醫。從此,小兒麻痹症伴隨了鄭智化的整個童年。

父親擔心兒子以後不能讀書和自理,於是帶他看遍了無數醫生,只要聽説哪裏有名醫,便立馬揹着鄭智化登門求治。
可是,由於家裏太窮,鄭智化接觸到的醫生都偏向於江湖郎中,而非正規醫師。
有一次,父親和哥哥帶他去拜訪了一位骨科名醫。他們原本以為這一次能看到曙光,可沒想到名醫的手段竟然是移骨推拿,痛得鄭智化差點昏了過去。
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讓人絕望。
鄭智化的童年就是在與藥物和治療的抗爭中度過的。
直到七歲時,其他小朋友都已上小學。而鄭智化連走路都做不到,家裏十分着急,終於下定決心讓他做手術。
無論是手術的過程,還是術後的康復,都極其痛苦。
首先要把腳筋挑斷,以便捲曲的雙腳可以伸直。但由於沒有一點力氣,鄭智化幾乎無法動彈。
因為住不起條件好的病房,鄭智化只能住在像難民營一樣的廉價病房。夏天沒有空調的日子,打滿石膏的雙腳又悶又熱,汗都往裏面積,碰到傷口後疼痛難忍。
用他的話説,“就像心臟被幾萬只螞蟻一口一口咬的感覺”。

更令人難受的是,病痛之外還有孤單。住院的日子,家人輪流來看他,但由於家裏條件太過窘迫,沒有人能從賺錢中完全抽身,到了晚上的時候經常是鄭智化一個人度過漫長黑夜。
2016年在《智在説》節目上,鄭智化回憶起這段經歷時,依然能感受到當年的苦痛。他説:“對於一個七歲的小孩來説,那是比登天還難的痛,我現在都不一定能承受。”

但好在,經過一年的復健之後,鄭智化終於能拄着枴杖,像其他人一樣走路了。

對於“勵志歌手”的標籤,鄭智化從不接受。
在世俗的眼光裏,殘障者自卑又自閉。倘若成功了,那必定是經歷了風風雨雨,在逆境中學會了生存。

然而,對鄭智化來説,這就是一個刻板印象。
“如果我説不,你一定不相信,但事實上真的不是這樣子。”
“就是把我定位錯誤了,什麼‘勵志歌手’,這是一個誤會。”

實際上,在學生時代,鄭智化從不自卑,反而展現了常人沒有的叛逆之氣。
有一次月考,生活與倫理的試卷上有一道這樣的題:
“下課要趕快跑,才能到小賣部買到零食吃。”
這是一道是非題,考生需要寫“○”或“X”,來判斷這麼做正確與否。
正確答案顯而易見,是“X”。然而,鄭智化卻毫不猶豫地寫下了“○”。
他覺得標準答案跟事實完全不符。下課時小賣部的門前水泄不通,同學們爭先恐後地買零食,如果不趕快跑怎麼可能買得到呢?
為了這道題,他還和老師頂嘴,結果被罰站了一節課。
這件事讓鄭智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大人的世界是如此虛偽。
他不喜歡考試,不喜歡學校,也不喜歡穿校服。簡言之,他不喜歡被束縛。
為了讀專科,他故意把中考考差,只因為那裏的自由程度更高。選擇專業時,他隨便選擇了土木工程。
至於土木工程到底是什麼,他完全不懂。不過鄭智化不在乎,他只知道:他自由了。
客觀來説,這種做法不值得提倡,也很難説是對的。現在回看,它更像一個十五六歲孩子的衝動和冒險。
這個道理,鄭智化不是不明白。
在自傳《墮落天使》中他寫道:“也許這個決定是錯的,但是錯了又如何?至少是我自己決定的,我要的是‘自主權’!”
鄭智化自由了,他掙脱了束縛的枷鎖。
而在以後的人生裏,他表現得更加大膽和狂野。

學校畢業後,鄭智化陰差陽錯進入了廣告行業。
正是在這裏,他發現了自己的唱作天賦。
當時有一個難纏的客户非要讓他給產品配一首歌,鄭智化找了好幾個人來寫,可客户始終不滿意。
後來,他又找到一位音樂製作人。這一次,鄭智化先哼了一段旋律,告訴製作人想要這種感覺的音樂。
沒想到對方聽完後竟然説:“你已經寫好了啊。”
這首歌叫做《開心女孩》。就是它讓鄭智化在業內名聲大噪,還引起了唱片公司的注意。
抱着試一試的態度,鄭智化玩起了音樂,併發行了第一張專輯《老幺的故事》。

不過,鄭智化此時也並沒有打算全職做歌手,直到發生了一件小事。
一天,在去開會的路上,他碰到了一位主管。
對方打趣地説道:“聽説你出了張音樂專輯。”
鄭智化聽出了嘲諷的意味,便也沒有客氣:“對,怎麼了?”
這位主管依然沒有眼色地説着:“佩服佩服,我不僅佩服你,我還佩服那個公司,竟然敢出你的唱片,要冒倒閉的風險啊。”
聽到這話,鄭智化骨子裏的狠勁徹底被激發了。他當即決定立一分十年賭約:
“從明天起,我正式離開廣告公司,未來十年完全做音樂。如果沒有餓死,你要跪下來向我認錯;如果我還靠廣告賺錢,查出一塊我賠你一百塊。”

説完後,鄭智化果真請秘書寫了一份合約。
主管被他的認真嚇到了,連忙説自己開玩笑的。
可鄭智化卻一臉嚴肅:你是開玩笑,我可不是。
就這樣,歌手鄭智化誕生了。

在歌壇,鄭智化也是個另類。
流行音樂的歌手喜歡唱情情愛愛,而他卻偏偏把目光放在了普羅大眾和社會萬象。
鄭智化有一首歌叫做《墮落天使》,寫的是風塵女的故事。
一次,鄭智化在路邊攤吃麪,遠處一個高聲説話的女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女子胸口刺了一朵玫瑰,踩着恨天高的高跟鞋,穿着打扮像極了風月場上的人。

鄭智化也沒有太在意,畢竟繁華的都市中,這樣的人並不罕見。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他又遇到了這個女子。
不過,這時的她,卻完全變了一幅模樣。
褪去風塵的外表後,女子和丈夫一同經營着一個小店,懷裏還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鄭智化經常去她的店吃東西,漸漸瞭解了她的故事。
原來,女子本生在一個名門望族之家。當年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體弱多病的丈夫,可家裏人怎麼也不同意他們在一起。
為了照顧丈夫,女子心甘情願走進風月場賺錢。就連這家店,也是靠着出賣身體開起來的。
面對眼前的女子,鄭智化心底湧起了陣陣感動。都説人心難測,人性貪婪,但在她的身上,鄭智化看到了常人難有的情義和真摯。

然而,一個月後,鄭智化再來店裏吃飯時,卻發現人去樓空,只剩荒涼。據朋友説,女子以前的客人來逼她還錢,小店因此被拆。他們一家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
在自傳中,鄭智化説:“這是一個被現實和愛,兩邊玩弄的世間女子。為了現實,她扮演了一個妓女;為了愛,她扮演了一個母親。這場人生,她扮演過孩子、扮演過女人、扮演過很多角色;但是她從未扮演過自己!她是個很好的演員,卻是個很爛的編劇。”
事實上,批判現實、為不同的人發聲,正是鄭智化的創作底色。
在《遊戲人間》中,他寫:“有錢的當老大,沒錢的難過活,就算是看不慣,我又能如何”。
在《補習街》中,他寫:“誰能夠擠進那道窄門,誰在門外痴痴地等,誰在操縱這場競爭的遊戲,學歷是不是教育最終的目的。”
歌詞直白犀利,直戳社會痛點,就算放在今天也毫不過時。
而淡出娛樂圈之後,鄭智化也沒有改掉他的脾氣,還是敢怒敢言。
2016年,他痛批娛樂圈:“這個年頭只要奶大肯露就叫女神,上個綜藝就叫藝人,參加個歌唱比賽就叫歌手!那我今天釘釘子扎到手,是不是也可以自稱為耶穌?”。

文風犀利,不減當年。

回看鄭智化的經歷,他算是勵志歌手嗎?
當然是。
一個殘障者,幾經轉行成為了家喻户曉的歌手,背後的艱辛可想而知。
無論鄭智化多不喜歡勵志的標籤,我們都必須要承認,他的歌聲和事蹟足以鼓勵太多的人。
但鄭智化的故事從來不是簡單的身殘志堅,也不是悲慘式的破繭成蝶。
他的犀利大膽,更像是與生俱來的真實和慈悲。
七歲以前,鄭智化只能靠爬行移動身體。別的小朋友在外面嬉笑打鬧,他趴在窗邊靜靜地觀察着過往的人羣。
長期觀察他人的習慣,養成了鄭智化敏鋭的觀察力。
所以,他寫迷茫的都市人,寫底層的小人物,寫社會現實,寫世間亂象。
發人深省又直擊人心。
有人説,相比於勵志歌手,鄭智化更像一個慈悲為懷的劍客。
命運給了他殘缺的身體,但沒有泯滅他內心的血性。而是讓他有了野草般的生命力,把歌化作一把長劍,刺向社會的深處。
恣意快活,從容瀟灑。
有這樣的歌手,是我們的幸運。
參考資料:
1. 鄭智化.《墮落天使》
2. 愛奇藝.《智在説》
3. 三聯中讀.鄭智化:時代怎樣改變,我們都是被動的.2021-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