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編輯消亡史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2022-11-21 07:59
文字時代的餘暉曾經照在落原身上,讓他誤以為那是朝霞。
文|陳梅希
編|李樂蜀
四年前,俄羅斯世界盃開幕的那個夏夜,落原待在北京希格瑪大廈四層的辦公室裏,和留下來值班的編輯們一起準備迎接這場“大考”,撰寫併發布的世界盃內容,最終抵達億萬用户眼前。
揭幕戰在北京時間6月14日23點開打,其他部門大多已經下班,只有世界盃項目組所在的四層燈火通明。
那時候,落原是騰訊體育足球組負責人,在沒有獲得世界盃轉播權的情況下,他們要換種方式讓騰訊從世界盃熱潮中獲益。揭幕戰開打的這天夜裏,他在羣裏發了紅包,給同事點來烤串和小龍蝦當夜宵,和大家一起忙得熱火朝天。
落原對四年前的場景記得格外清晰:“誰要找人,就站起來喊一嗓子,説進球了,push推了沒有,Gif圖截好沒有,戰報發了沒有。”
四年後,世界盃從夏天搬到冬天,從俄羅斯搬到卡塔爾,騰訊北京總部從希格瑪大廈搬到後廠村,而騰訊體育在經過架構調整後又搬回了希格瑪,落原則和他的足球組編輯們各奔東西。
今年夏天,他失業了。
作為一名從業15年的足球編輯,在世界盃開賽前6個月,老闆告訴落原,整個足球組都要被裁撤掉。包括他自己。
從青訓走到豪門
落原喜歡把自己的職業生涯和足球運動員的生涯作類比。
例如大學時,給網易和TOM寫通訊稿算是青訓,進《體壇週報》實習算是進入預備隊,正式成為體育作者和編輯,算是進入一線隊。
在他的大學時代,報紙仍是承載體育新聞報道的主要媒介,《體壇週報》《足球報》《南方體育》等是全國報刊亭的搶手貨。2008年,《體壇週報》的周均發行量超過500萬份,北京奧運會期間,還有網友在貼吧抱怨:“我剛才出去買今天的體壇週報,居然沒買到,報攤説賣光了。”
落原去《體壇週報》實習,見到經常在報紙上出現的“大神”,回到學校會跟同學炫耀:“我跟顏強一起並排撒尿了!”——顏強是他少年時代最喜歡的足球專欄作者,多年後,他們成為經常約飯聊天的朋友。
在體壇網工作一年後,落原跳槽去網易,在門户網站風頭正勁的那幾年,成為網易體育國際足球組負責人。
10多年前,編輯部的關係很單純,落原將那段時間定義為職業幸福感最強的日子,像是多上了幾年大學。一幫熱愛足球的編輯們,既是同事,也是朋友,大家一起合租,一起上班,一起踢球,一起醉得不省人事。“我們經常指不定哪天喝多了,第二天醒來發現睡在同組某個兄弟家裏。(醒來的時候)他也不在(家)了,説已經值班去了。
當時,網易還在“宇宙中心”五道口,沒有搬到後廠村,公司附近到處都是吃的玩的。每週五下午4點,落原和編輯部同事開週會,開到6點去五道口的一家咖啡館打牌,牌局散場去吃宵夜喝酒,第二天睡醒,再踢一場12點到14點的球。幾年時間裏,這幾乎是網易體育一羣足球編輯們的固定行程。

2013年網易年會與顏強合影,受訪者供圖
世界盃期間,落原和同事們連着值一個月大夜班,每天在公司待到早晨8點。下班前的交接會上,一幫人嘴裏説着話,眼睛都睜不開,“迷迷瞪瞪地都快睡着了”。等交接會開完,他就帶着值班同事,去五道口隨便找家早餐店,一起吃點包子、油條和豆漿。“我們進去,‘呼啦’一片就坐滿了。”
那是門户網站最熱火朝天的年代,足球編輯們幹着自己最熱愛的工作,有最合拍的夥伴,嚐到夢想成真的滋味。
網易體育2013年底做過一個名叫《對話》的年終策劃,邀請當時的體育編輯們,給大家講述編輯部的故事。落原回憶,他當時在視頻裏説:“如果(足球編輯)這個職業能夠維持生活,夠在北京立足,能這麼維持下去,就是最好的狀態。我願意一直幹下去。”
我在網易找到這個9年前的視頻,想驗證一下落原的原話,可惜視頻已經無法播放。
但就像球員總會轉會,足球編輯們也很難在一家平台終老。不久後,落原離開網易體育,先後加盟樂視和騰訊,用他的話來説,是“從一家老牌勁旅轉會到豪門”。
進入“豪門”的第一個感受是,平台不差錢。剛到騰訊時,老闆讓落原做一項預算,他按照之前在網易的標準做完,老闆問他:“是不是少了幾個0”?
不差錢,不差資源,公司願意全情投入,俄羅斯世界盃週期裏,落原第一次感受到,只要敢想就能做成是什麼滋味。“對我以前來説,我還哪敢想,我們有一天能安排採訪一下C羅,一起採訪一下梅西。”講起這段經歷時,他臉上洋溢的是另一種神采,和講起網易國際足球組時的温情截然不同。
幸福感的巔峯發生在2018年俄羅斯世界盃開賽前。
為了造勢,騰訊決定邀請眾多國際知名退役球星,在中國舉辦超級企鵝名人賽,落原是接待和採訪的主要負責人。他在上海東方文華酒店挨個接待來訪的球星,替他們安排採訪時間。馬爾蒂尼、裏瓦爾多、馬特拉齊、巴拉克、托爾多……那些在電視屏幕裏,馳騁在綠茵賽場上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和他握手、寒暄、互相介紹。有一瞬間,他覺得有些恍惚,站在面前嘮嗑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從小到大看的那些人。

2018年超級企鵝足球名人賽,與馬爾蒂尼合影,受訪者供圖
那一刻,落原感嘆:“你瞬間發現在這種大平台,才能夠真的去接觸到什麼叫足球。”
從2017年入職騰訊,到2022年離開,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那時候,大家都以為2018年世界盃是一個輝煌的起點,可實際上,他們並沒有等來下一屆世界盃。
足球人的最後一份戰報
落原最喜歡的球員是馬爾蒂尼。2009年,41歲的馬爾蒂尼宣佈退役,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他只效力過一支球隊,AC米蘭。
無論從哪種角度看,這都接近於一個童話。——效忠一隊,終老一城,完成夢想,功成身退。
但童話之所以能成為童話,是因為它的稀缺性。正如落原也沒有想到,不受傷病困擾,沒有身體條件限制,作為足球編輯,他會比他的偶像更早結束職業生涯。
此前,他總能在恰當的時間選擇“轉會”,例如2009年離開體壇網加入網易,2014年離開網易加入樂視,2017年加入騰訊。但這一次,落原提前一年就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只是沒有想到變動來得如此徹底,以至於沒來得及脱身。
作為團隊負責人,他知道裁員消息的時間,只比團隊成員早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他通過辦公軟件告訴組員,足球組從此要解散了。——甚至沒法兒當面告別,正值疫情嚴峻時期,員工正在居家辦公。無比殘酷,無比徹底,落原不需要煩惱裁掉誰、留下誰,他只是告訴大家:“我們要一起滾蛋了。”
一個團隊的歷史斷在自己手上,是件很難接受的事情,落原嘗試着跟部門領導溝通,試圖讓足球組的“血脈”延續下去。他問老闆:“今年世界盃不需要我們嗎?”老闆回答他:“不需要了。”
“這可是全公司最懂足球的一撥人。”
“不需要了。”

受訪者供圖
經過努力溝通,落原的足球組最終有兩名組員留下了,合併到其他團隊,番號被撤走,但至少還有最後兩個做足球內容的人。
一切變化都有跡可循。
去年夏天,內部架構調整後,落原就感受到了危機。這種危機不能被單純歸咎為換了新老闆,而是大環境整體在變化。一方面,各平台正遭受頭條系產品的猛烈衝擊,另一方面,整個內容體系也發生了變化。所以他早就想過:“調整是勢在必行的。”
足球媒體人的職業生涯,常常以世界盃為關鍵節點,四年被當作一個週期。提及過去,落原會説巴西那個週期如何如何,俄羅斯那個週期如何如何。到卡塔爾週期,他説,這一屆世界盃大概是體育媒體形態進入所謂新階段的一個標誌。
新階段,推薦算法全面替代過去的人工篩選,成為內容分發的主要機制。從前,編輯要選頭條、選封面、生產優質內容掛在首頁;現在,這些都不被需要了。
身邊有人向落原吐槽,今年世界盃怎麼顯得冷冷清清,他解釋,是因為以前有很多平台提前造勢。“以前的媒體形態,頭條是人工設置的,是擺在你面前的,”他習慣於拿4年前的情況作對照,“18年世界盃,你看咱們那會兒多熱鬧,有那麼多人,主動地去做世界盃周邊的一些策劃來造勢。(今年)到現在為止,32強名單出來了,我們也看不到一個世界地圖,能夠點擊到不同參賽國家,看名單解讀預測分析什麼的。現在都沒有。”
新階段,視頻化內容也在全面替代圖文內容,而這一點對於優質體育內容的生產而言尤為致命。落原反問我:“看看趣味的或者惡搞的短視頻還可以,做一個有質量的足球分析短視頻,誰看?”
剛離開騰訊時,落原能感受到家人説話時的小心翼翼,生怕説錯什麼話,又讓他傷心或者焦慮。他自己反而挺坦然,難過是有的,為着部門的解散,為着成員的各奔東西,為着行業的變化。
因為他很清楚,一個時代正在走向終點。2022年的世界盃,已經不再需要編輯部裏那些字斟句酌的爭論,不再需要通宵達旦的策劃,不再需要爭分奪秒的呼喊。
紙媒的輝煌結束了,門户網站也要尋找新的出路,文字時代的餘暉曾經照在落原身上,讓他誤以為那是朝霞,而現在他眼看着太陽落下去了。
熱愛永不謝幕
這次離職前,落原沒有長時間休息過。
足球編輯的職業特性,意味着他必須隨時面對突發消息,有時來自國內,有時來自歐洲,有時來自美洲。他曾在無數個夜裏被電話叫醒。“馬拉多納去世、武磊感染新冠,像有這種重要的突發事件,值班編輯都會打電話給我。”
離職後,他突然閒下來了,就像職業球員退役後,突然不用訓練比賽,擁有大把的閒暇時間。他開始每天接送妻子和孩子,按時吃飯,重新習慣不需要隨時隨地關注手機消息提醒的生活。
至於足球行業,他當然是不捨得離開的。
離職後,落原組了個“再就業小分隊”,羣裏有十來號人,都是曾經幹足球媒體的同行。世界盃前的籌備週期,他們一起為一些平台提供相關內容供稿。“羣裏這些人,全是以前的專業編輯,但是都已經離開這個行業,他們都離開了,並不是不想幹下去,而是已經沒有他們的生存空間了。”他説,這些“退役”編輯去當寫手,在內容質量上是降維打擊。
第一次交稿,5個不同團隊共有18篇稿子合格達標,其中12篇都來自落原他們團隊。但因為其他團隊的報價低,所以他們也只能獲得同樣標準的報酬。
落原一方面覺得很失落,因為內容變得極度廉價;另一方面又覺得慶幸,因為至少還能用這種方式,讓大家都留在行業裏。“再就業小分隊”裏,一部分退役足球編輯都轉行回老家了,有去考公務員的,有在幹自媒體的,或者乾點別的什麼工作。總之,不再做和足球有關的職業。
“再就業”第一次發稿費,“小分隊”每個編輯都按勞分配獲得收入,還有20多位寫手拿到酬勞。和15年前落原當兼職寫手時差不多。那時候,幾千塊錢對大學生而言是驗證“愛好能當飯吃”的鉅款;而現在,幾千塊錢對回到家鄉的足球編輯們而言,是靠老本行賺到的零花錢。
今年,拿下世界盃直播版權的新媒體平台是咪咕和抖音,中央廣播電視總枱特意發佈版權保護聲明,除中國移動咪咕、抖音、上海五星體育頻道、廣東體育頻道、廣州南國都市頻道和廣州競賽頻道已獲得總枱授權外,其他任何機構均未獲授權傳播卡塔爾世界盃賽事節目。

圖源網絡
大部分平台不再像過去那樣“鋪張浪費”,大家都喊着降本增效,捂緊錢包過日子。落原幫助那些還留在平台的朋友們一起籌備世界盃線上節目,邀請一些足球圈的朋友,一起聊天看球。他説:“這是符合當下市場環境的一個事兒。”
四年前,把馬爾蒂尼們請來中國,聲勢浩大辦元老賽的日子好像還在眼前,但所有人都明白,這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並且很難再有。
待業期間,落原和他的搭檔作為經紀渠道,成功完成了《三國志戰略版》遊戲和阿根廷球星巴蒂斯圖塔的合作。從談判到拍攝,一路困難重重,好在“過五關斬六將”最後關頭完成“絕殺”。
經歷過輝煌時刻,也經歷過時代變幻下的黯然退場,落原説,足球帶給他的東西,遠比讓他失去的多。“我的老婆孩子、我的事業、我的經濟收入、我大部分的朋友,冥冥之中的串聯點都是足球。”

和家人在一起,受訪者供圖
踢球依然是落原最重要的愛好。
無論到哪裏,他都是那個攢球局的人,墊錢訂場、湊齊隊員,前一天還得“求爺爺告奶奶”,反覆跟隊員確認“明天一定要來啊”。事務繁瑣,他幹了十幾年。原本“老國際FC”的老編輯們有一套固定班子,後來部分成員離開北京導致湊不齊人,落原就拉來其他愛踢球的媒體朋友,又組出一套新班子。
我問落原,如果知道後來發生的所有事,再穿越回到2006年,是否還會選擇這個行業。
他卻給我科普了足球題材的穿越小説,例如穿越回某一年,開個金手指,帶領中國男足闖入世界盃。“有時候也會幻想一下,説帶着記憶回到某一年,歐冠決賽是不是可以買個1000塊錢的彩票。”職業故事講到尾聲,落原杯中的橙汁也見了底。
“自己身上這一輩子都抹不掉,足球的印記刻得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