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豪柳孤,中唐雙絕,譜寫一段生死之交_風聞
胡不花-微信公众号:胡思新语2022-11-22 13:54
《重別夢得》唐•柳宗元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公元816年,劉禹錫與柳宗元第二次被貶,一個被貶連州,一個被貶柳州,兩人離開京城,一路同行。到了衡州,要分手了,兩人把酒話別,回想經年往事,遙看前路茫茫,傷情離緒一時滿懷。
這一年,兩人一個44歲,一個45歲,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酒入愁腸愁更愁,劉禹錫剛強如鐵一般的性子,這時節,也由不得他不愁坐一邊,柳宗元感懷之下,寫下了這首《重別夢得》。
夢得,是劉禹錫的字,兩人志趣相投,知交20年。若是有機會的話,柳宗元説,咱們老來就做個種田的老翁吧,只要能鄰舍相近,我就很知足。20年,那些兩人一起,談鋒天下,指畫乾坤,壯志豪情的日子,終究是消磨了個乾淨。那些繁花簇錦,滾水潑油的日子,彷彿就在昨天,曾經的萬人景仰,高朋滿座,如今也只剩這黃土道邊,對坐的兄弟二人。

公元793年,劉禹錫與柳宗元,同榜高中進士,那一年,劉禹錫22歲,柳宗元21歲,兩人初識之下,才情相當,志趣相投,當時就結下“兄弟”之誼,兩人的手這一握下,在其後的27年中,再也沒有鬆開。而他們這27年的兄弟情誼,就撐起了中唐詩文的半壁江山。
年少得志,才氣縱橫,那時的兩人,好似“絕代雙驕”,到哪裏都如眾星捧月,永遠是話題的中心,目光的焦點,彷彿這如畫江山,轟轟地,正在他們面前打開,隨其叱吒來去,蕩決由心。
高中進士之後,隨着兩人經歷各自的一些家庭事故,803年,兩人前後腳調任御史台,就是這麼巧。當時,同在御史台,同任監察御史的,還有一個韓愈。好傢伙,中唐詩文三巨頭,扎堆了。
韓愈雖然與劉柳二人政見不盡相同,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在一起詩酒縱橫,品論天下,看待時局不同的角度,也豐富了他們各自的認識。

這一段約莫一年多的時光,大概就是劉柳韓三人,各自人生中最為舒心快意的日子了吧。然而,人生的殘酷正在於,你最珍惜的東西,往往就在你毫不為意的日常中,悄然而去,再不回頭。
韓愈的被貶,劉禹錫和柳宗元來不及感傷,他倆正一同迎來人生最為“高光”的時刻。太子府的王叔文,接觸之下,對他倆極為推重,將他們引入了太子的核心圈子中。
這個王叔文也是個“神人”,浙江紹興人,家世“平寒”,憑着一手下圍棋的功夫,入選翰林院“棋待詔”,後來進入太子府,成為太子“侍讀”。靠着天生的敏感度,他多次出謀劃策,幫助太子在兇險的朝局中,一次次涉險過關,成為“謀主”。
轉過年,805年,太子即位,是為唐順宗。27年的太子生涯,唐順宗李誦隱忍積鬱了太久太久,他不顧自己此時“中風”的半癱瘓狀態,迫不及待地,聯合王叔文推開了“永貞革新”。劉禹錫,柳宗元兩人作為核心班底,一時之間,權高位重,似乎這滿懷的豪情與抱負,正待揚帆遠航。
正如,命運的猙獰,往往都以你最期待的方式出現,靜靜地等待着你的擁抱,隨之就將你拋入萬丈深淵。不等劉禹錫,柳宗元兩人品嚐成功的滋味,這場來如疾風的“永貞革新”,就在種種先天不足之下,又去如流星,迅即收場,前後歷時146天。
隨後,唐順宗被迫退位,所有參與革新的核心班底,全部遭到貶官外放,史稱“二王八司馬”,並且加註,“永不錄用”。

被貶永州,惡劣的環境下,柳宗元的母親於第二年病逝,隨後他的女兒也生病離世,原本身體就不好的他,此時“形容枯槁”,幾近萬念俱灰之下,寫成千古孤絕之篇,《江雪》,
“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身在朗州的劉禹錫,得知好友情狀,五內翻攪,揣摩良久,寫成《秋詞》,安慰,鼓勵柳宗元。詩中“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句,看似輕狂,實則大有深意。
10年後,隨着時局變化,當年對“二王八司馬”永不錄用的加註,也逐漸鬆動。815年,劉禹錫和柳宗元同時奉調回京。是苦盡甘來了嗎,似乎是的。
回到京城的劉禹錫和柳宗元,相見歡談之下,又各自忙着在故交好友間周旋。他們一刻都不想歇下,忙着告訴這熟悉而又陌生的長安,他們回來了。詩文國手,相交莫逆,“劉柳”並稱之名,一時響徹京城,達官貴人爭相結交,門庭若市,彷彿過往的這10年,並不存在,一直就是如此。
《竹枝詞•其一》唐•劉禹錫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這是後來劉禹錫被貶夔州時期,結合當地民歌,寫成的一首“竹枝詞”,用在這裏,合情應景,格外合適。命運,正如少女的情懷,捉摸不定,忽焉東西。回到京城兩個月不到,朝局爭鬥再起風雲,以劉禹錫一篇抖機靈的調侃詩文為藉口,“八司馬”再次被貶出京。
震驚之下,得知劉禹錫被貶地為當時極其荒涼的播州,柳宗元急了,匆忙上書,要求以自己的柳州跟他對換,“播州路險地偏,劉禹錫母親高壽80,怎麼能去?”。知道自己同為貶臣,這樣的上書要求是“出格”的,柳宗元説,“只願能對換貶地,即便因此加罪,雖死不恨!”。幾番輾轉,總算是為劉禹錫爭取了下來,改貶連州。
衡陽城下,湘江水畔,再長的分別也有盡頭。劉禹錫自小體弱,自忖這回怕是不能活着重回京城了,騎在馬上走了兩步,笑着回頭説,將來我的墓碑,可得你來寫,説完打馬而去。跑了一陣,劉禹錫又迴轉馬來,看着柳宗元的船帆,慢慢消失在山影處。

公元820年,劉禹錫母親病逝,他從連州扶柩北上,路經衡陽,突然有人求見。一見之下,劉禹錫大驚失色,柳宗元病故了。不是説好了老來耕田作伴嗎,不是説好了由你來寫我的墓碑嗎,怎麼,你就去了?“嗚呼子厚,此是何事!?”
子厚,是柳宗元的字。在《祭柳員外文》中,劉禹錫寫道,“忽承訃書,驚號大哭,如得狂病。良久問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柳宗元的死,讓他久久不能釋懷,“嗚呼子厚!卿真死矣!終我此生,無相見矣。何人不達?使君終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寧忍此!”
“子厚,你真的去了,衡陽城下,竟真為永訣。那多人一生順遂,為何偏教你半生坎坷?那多人安享終老,為何偏教你中年病故?蒼天后土,為何如此無情?”。
哀痛傷懷,自不可免,然而,劉禹錫必須振作起來,柳宗元留下的身後事,他必須承擔起來。好在,劉禹錫的剛強,那也是大唐少有,不但一力承擔了撫養柳宗元遺孤的重任,還在他往後的日子裏,費盡心力,集結出版了30卷《柳河東文集》。兩個人的路,即便只剩他一人,劉禹錫也要咬牙走完。

有唐一朝,詩人如滿天繁星,其中以知己相稱者,在所多有,前有“李杜”,後有“元白”,而能如“劉柳”一般,心志,才情如此相近,而又真正榮辱,患難與共的生死之交,莫説大唐,放在整個中華文學史中,怕也是少見。
中華歷史文化,自古極重友情,什麼是朋友呢?古語有言,“衷情同心,義利同道,緩急可共,生死可託”。衡陽道邊,“二十年來萬事同…”,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