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祥的轉身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2022-11-22 10:16
作者:温伯陵

伯陵説:
王稼祥的兩次轉身,
都有濃重的傳統知識分子的影子。
1
之前有讀者朋友讓我聊王稼祥,那今天就來聊聊。因為王稼祥的事比較簡單,有些事在以前的文中也説過,這篇文章就不寫長了,主要把幾個關鍵事件説明白,捋清一些歷史謠言。
王稼祥的青年時期,可以説是莫名其妙的平步青雲。
1906年出生的王稼祥,原本和其他人一樣努力讀書升學,在激盪的時代潮流中參加愛國學生運動,經常上街遊行反對北洋政府,順便讀《新青年》洗滌靈魂,轟轟烈烈卻平平無奇。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的命運軌跡應該是參加革命,然後按部就班的升遷,最後在史書中默默無聞。
但1925年出現的意外,打斷了王稼祥的命運軌跡。
那年他在上海大學中學部讀高三,不僅參加了共青團,還被選為學生代表進入學生會,成為上海大學中學部的明星。於是學部主任侯紹裘和王稼祥單獨談話,問他願不願意留學俄國,到莫斯科中山大學接受革命理論教育。
王稼祥非常興奮,立即表示願意去:“既要革命,必須先研究革命理論,學習革命方法,我決議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去預備革命。”
剛滿20歲的王稼祥,懵懵懂懂的去了俄國。
王稼祥在俄國學習非常刻苦,沒幾年就裝了一肚子革命理論,還寫信勸國內的朋友放棄“實業救國”之類的幻想,也到俄國考察學習,感受革命的氣息。
這時的王稼祥,在革命理論家的路上一騎絕塵。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莫斯科中山大學爆發“教務派”和“支部派”之爭,在開會爭辯時,政治觀點不明確的王稼祥,和部分同學支持了“支部派”,給“支部派”投了關鍵的一票。
結果就是“支部派”獲勝,這些支持“支部派”的中國學生,形成以王明為首的“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
在當時看來,這個中國留學生團體純粹是瞎胡鬧,隨便舉舉手罷了,但隨着1931年的六屆四中全會召開,王明在蘇聯的支持下掌權,這個瞎胡鬧的留學生團體,瞬間水漲船高。
因為初登高位的王明需要親密幫手,而和王明有共事經歷和戰鬥情誼的,只有留學期間認識的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
於是王明派陳昌浩去了鄂豫皖根據地、夏曦去湘鄂西根據地領導賀龍部隊、張聞天做了宣傳部長、博古做了團書記,前一年還被排擠到香港做記者的王稼祥,直升為紅軍總政治部主任,到中央蘇區工作。
莫名其妙的出國了,莫名其妙的站隊了,莫名其妙的升官了,所以我説,青年時期的王稼祥就是莫名其妙的平步青雲。
那年的王稼祥才26歲。
這種順風順水的事,在和平年代可能是好事,但在戰火紛飛的革命年代,就特別考驗個人的素質了。
由於留學的履歷,王稼祥在中央蘇區的工作,不可避免的受到王明的深度影響。
1931年11月的“贛南會議”,是留蘇國際派奪權的前奏,他們説教員是狹隘經驗主義、富農路線、右傾機會主義等等,一起舉手投票,撤銷教員的蘇區中央局代理書記職務。
王稼祥就是舉手的人之一。
但實事求是的説,那時的王稼祥只是年紀輕、經驗少、觀點不明確,才跟着國際派舉手,他本身不是一個迷信蘇聯的教條主義者。
1932年10月的“寧都會議”,要徹底剝奪主張“積極防禦”的教員的軍事指揮權,推行國際派的“積極進攻”政策,幾乎所有參會的人都舉手反對教員,只有兩個人例外——
其中一個是周恩來,他做為會議主持人,希望教員失去軍事指揮權之後,留在前線做助理。
另一個就是王稼祥。經過一年多的工作,王稼祥和教員交流多次,已經被教員的才華折服,於是在“寧都會議”上,他説教員的軍事思想和戰略戰術是正確的,要求教員留在前線指揮軍隊。
不過面對一邊倒的局面,他們兩人的意見沒起到作用。
“寧都會議”結束後,教員準備去福建長汀福音醫院修養,王稼祥去給教員送行,還希望教員再爭取一下。
教員説:“算了吧,我們是少數,還是服從多數吧。”
注意,教員用的詞是“我們”,説明在“寧都會議”前,王稼祥在思想和路線上,就站在教員的一邊。
**相比其他人經過長征甚至抗戰才理解教員,王稼祥走完這個過程只用了一年,**足以説明他不是迷信蘇聯的教條主義者,而是實事求是的革命者。
在個人品行和思想覺悟方面,王稼祥是出類拔萃的。
2
正是因為提早認可教員的思想和路線,王稼祥便成為“遵義會議”的幕後推動者。
1934年10月,中央紅軍開始長征。
王稼祥、張聞天、教員要麼是受傷不能強行軍,要麼是坐冷板凳,都被分配到中央軍委第一縱隊隨軍行動。
反正沒有具體的工作安排,於是每到宿營的地方,王稼祥就去找教員聊天,討論紅軍的命運和革命前途。
王稼祥經常憂慮的和教員説:“如果這樣下去紅軍就不行了,要改變目前危急的局面,必須糾正軍事指揮上的錯誤,改變錯誤的領導人。”
教員非常認可王稼祥的觀點。
他們兩人達成一致後,王稼祥又和張聞天交流溝通,張聞天也認可王稼祥的觀點,於是三人在紅軍命運的話題上,形成一致的觀點。
紅一軍團政委聶榮臻因為受傷,坐着擔架隨軍委第一縱隊行動,王稼祥空閒時也和聶榮臻聊天,流露出希望教員出來指揮軍事的意思,用他的話説:“到時候要開會,把他們轟下來。”
不出意外,聶榮臻也完全贊同。
這就是“遵義會議”的幕後活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教員是“遵義會議”的主角,王稼祥就是幕後主要推動者。
1935年1月“遵義會議”召開,博古做總報告,周恩來做副報告,教員批駁了錯誤的軍事路線並指出紅軍的正確方向,王稼祥和張聞天做為極有分量的人,旗幟鮮明的支持教員。
正是王稼祥和張聞天的支持,教員的意見,才在政治局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可以説,從寧都會議到遵義會議,王稼祥始終是支持教員的,如果沒有王稼祥,教員重新領導中國革命,可能還要再費些周折。
所以教員評價説:“遵義會議,王稼祥投了關鍵的一票。”
從這個評價來看,在教員的心目中,王稼祥對遵義會議的貢獻,比任何人都要大。
在歷史的重要轉折時刻,有些事是必然發生的,主角光環也是擋不住的,但能在重要轉折時刻出現以前,用自己的影響和地位,為主角掃清障礙,推動重要轉折時刻快速到來,就是歷史贈與某個人的機遇。
王稼祥抓住了這次機遇,也完成了歷史使命。
隨後周恩來、教員、王稼祥組成新三人團,負責決定紅軍的一切重大行動。
王稼祥可能不懂軍事,但他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合作者、支持者,在新三人團裏,王稼祥也是非常合適的協調者。
合作而不爭權,位高而不耀眼,這就是王稼祥在遵義會議後的定位。
在那個關鍵時刻,這樣一個人是很重要的。
如果這個人性格強硬、有自己的主張,必然和教員再起爭論。如果這個人沒有一定的資歷和地位,就不能起到承上啓下的作用。
王稼祥和張聞天都是性格不強硬,又有資歷地位的人,於是張聞天成了教員政治上的合作者,王稼祥成了教員軍事上的合作者。
這是中國革命的幸運。
教員是念舊的人,對於王稼祥在關鍵時刻的鼎力支持,教員始終念念不忘。
王稼祥在中央蘇區的時候,被敵軍的炮彈炸傷,帶着一身重傷走完長征路,由於醫療條件不佳,三大主力紅軍都會師了,王稼祥的傷還沒恢復。
於是中央決定,送王稼祥到蘇聯治療。
傷勢拖了四年半,以蘇聯的醫療水平也難以治癒,導致王稼祥回延安後,只能做些文案工作,很少到地方或前線去。
而抗日戰爭,又是黨員和軍隊指數級增長的時期,這樣一來一去,導致1945年召開“七大”時,代表們不認識王稼祥,王稼祥連中央委員都沒選上。
選舉結果出來,教員非常意外——這麼有貢獻的人,竟然落選了?
於是教員親自給王稼祥“拉票”,和代表們一件一件列舉王稼祥的功勞,並且和代表們説:“昨天選舉中央委員,他沒有當選,所以主席團把他做為候補中央委員的第一名候選人,希望大家選他。”
有了教員的宣傳,王稼祥才高票當選候補中委。
教員很少給人拉票,這次親自出面給王稼祥拉票,可見王稼祥在他心中的地位。
這麼説,你可能不認可,紅軍總政治部主任淪落到“七大”中委都選不上,王稼祥的地位降低太多了,這都叫念舊?
但你反過來想一想,他們那些人的崛起,本身就不符合常理,在歷史的重要轉折時刻留下深深的印記,已經很了不起了,要論實打實的功勞和成就,現在的地位和職位才是完全匹配的。
也就是説,他回到了屬於他的位置上,不存在地位降低太多的説法。
這樣看,是不是覺得教員蠻夠意思了?
3
最後再説説新中國成立後的王稼祥。
這個時期,王稼祥和教員的關係還是融洽的。1949年的“七屆二中全會”開完,教員和王稼祥談話,告訴他不用回哈爾濱工作了,可以在中宣部長和駐蘇大使中選一個。
中宣部長負責全國的輿論宣傳工作,駐蘇大使負責中國和蘇聯的溝通工作,在那個年代,這兩個職位的分量差不多。
教員讓王稼祥任選一個,不能不説是重用。
王稼祥和妻子朱仲麗商量,覺得在延安時做過宣傳工作委員會副主任,有宣傳的經驗,做宣傳部長是可以勝任的。在蘇聯工作生活很多年,對蘇聯比較瞭解,做駐蘇大使也可以。
想來想去,他們決定選駐蘇大使,畢竟新中國要成立了,蘇聯的支持,對新中國的意義更大。
就這樣,王稼祥做了駐蘇大使兼外交部副部長。
同年底,教員訪問蘇聯的時候,隨王稼祥駐蘇聯的朱仲麗,就是臨時負責教員健康的保健醫生。
當然了,教員的保健醫生,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除了王稼祥的妻子以外,朱仲麗還有另一個身份——教員的世交。
朱仲麗的父親朱劍凡,和教員的岳父楊昌濟是留日同學。朱劍凡學成回國以後,在湖南創辦周南女子學校,經常請楊昌濟、徐特立到學校講課。教員上井岡山以前,也經常到周南女校小住,和朱仲麗關係不錯,還扯着她的小辮打趣:
“幸虧你沒有裹小腳,還能讀書哦。”
後來朱劍凡的長女嫁給肖勁光,二女朱仲麗在醫學院畢業後奔赴延安,其他六個子女也大多是共產黨員。
朱仲麗去延安時,還專門給教員帶了湖南的臘味食物,教員見到故人也很高興:“你這個伢子,長這麼高了,學會給我敬禮了,還是個響噹噹的醫生。”
教員安排朱仲麗去醫院工作,後來她給程子華做過無麻藥拔牙,還給白求恩做過助手。
朱仲麗是教員的世交,王稼祥是教員的戰友,從這份人物畫像就能看出來,兩口子和教員的親密程度。
我覺得,相比其他國際派成員的命運,王稼祥始終能受到重用,除了他本人的貢獻以外,和妻子朱仲麗也有一定的關係。
4
既然王稼祥始終受到重用,為什麼突然在60年代就銷聲匿跡了呢?
其實這事和王稼祥的外交觀點有關係。
從1951年開始,王稼祥便擔任中央對外聯絡部的部長,負責中國黨和其他社會主義陣營黨派的外交工作,相當於黨務方面的外交部長。
在這個崗位上,王稼祥做的不錯,中國很多外交方面的慣例,都是王稼祥在這個時期提出來的。
例如斯大林提議,以中國為主建立亞洲社會主義國家聯盟,幫助亞洲的社會主義國家解決問題。這個提議背後的意思是,蘇聯的重心放在歐洲,亞洲的事情甩給中國,讓中國做社會主義陣營的二當家。
但王稼祥立即拒絕斯大林,説“我們黨和其他國家黨的關係,是一家人,又不是一家人。”
説一家人,是因為各黨、各國都有共同的信仰,更有共同的利益,在兩大陣營博弈的冷戰格局中,是患難與共的一家人。
説不是一家人,是因為每個黨都代表不同的國情,所以不同的國情,需要不同的黨獨立自主的解決。不論哪個黨都不能指揮別的黨,哪個國家都不能干涉別國內政。
如果違背“是一家人”的原則,就會給社會主義陣營造成損失,如果違背“不是一家人”的原則,就會出現大國沙文主義。
“是一家人、又不是一家人”的觀點,和周恩來總理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一脈相承。
這時王稼祥的外交觀是適合國情的。
但到了60年代,環境變了。
一場抗美援朝戰爭,新中國打出了尊嚴,代價是和西方國家切斷聯繫,一場長波電台風波,新中國維護了主權獨立,代價是和蘇聯交惡。所以60年代初期,新中國處於美蘇圍堵的外交困境。
按照“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新中國****被美蘇兩大超級大國圍堵,唯一出路是得到第三世界國家的支持,一方面用數量換質量,另一方面建立外交上的緩衝地帶。
總而言之,美蘇不和我玩了,我必須和亞非拉的窮兄弟玩,在氣勢上不落下風。在這個基礎上,再去謀求與美蘇和解。
以鬥爭求團結則團結存,就是這個意思。
要得到第三世界國家的支持,最有效的方法是經濟支援,於是每年都有大量的物資運到國外,支援第三世界國家。
而在60年代初期,新中國遭遇經濟危機,國內各方面都困難,做為資深的領導人,王稼祥便給教員寫信提意見:
“為爭取時間渡過國內經濟困難,對外有必要採取緩和的方針,建議發表一個全面的對外關係聲明,正面闡明我們的對外政策,同帝、修、反斗爭時要注意策略,對外援助必須實事求是,量力而行。”
一句話,對外援助不要充大頭,先管好國內再説吧。
他的意見對不對呢?
對國內民生經濟來説是對的,但不符合國家發展的大戰略。
如果不用援助的方式獲得第三世界的支持,結果顯而易見,新中國在全世界再也沒有朋友,説話也沒人聽,徹底成為世界的孤島。
教員一直是行大仁政的,犧牲一代人的幸福換三代人的安寧,他不可能因為短暫的經濟困難,就放棄國家安全的大戰略。
而且處在教員的位置上,他也沒有其他選擇,一旦失去第三世界的支持,那麼新中國在外交上就打不開局面,進而不能恢復經濟貿易,最終會影響軍事力量。
到那個時候,面對蘇聯在邊境陳兵百萬,或者美國的軍事騷擾、蔣介石朝思暮想的反攻,該怎麼辦?
雖然不至於亡國滅種,但一定會打斷新中國的發展進程。
這些可能發生的事,我們用上帝視角能看明白,操盤國運的教員明白,但身處其中的王稼祥沒想明白。
所以教員給了王稼祥“三和一少”的評價——對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各國反動派要和,對世界革命援助要少。
外交觀點不適合國情,王稼祥也顯得不合時宜。於是從1962年起,王稼祥就不主持對外聯絡部的工作了,每天在家閉門讀書。
5
總的來説,王稼祥一輩子有兩次轉身。
第一次是在中央蘇區被現實教育,從國際派轉向教員,功大於過。
第二次是在國外內的紛亂環境中,從大仁政轉向小仁政,功過要從不同的立場來定義。
不論哪次轉身,王稼祥都有濃重的傳統知識分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