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屠戮後又鞭屍的受害者——《雨中曲》影評_風聞
死理性派-死理性派官方账号-“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2022-11-22 09:00
文|馬萬愈 & 李慧敏

小時候,我們都曾經覺得那些著名的愛情電影是“美”的,直到某一天,我們回過頭,追問,我們曾經欣賞的那些故事,到底是什麼呢?
我們看到了:
美化成浪漫邂逅的性騷擾,美化成“灰姑娘童話”的雌競神話,美化成愛情的女性犧牲,美化成“藝術”的女性物化……
世界的中心是男性,男主人公不愛任何女人卻能贏得任何女人的芳心,使之甘願為“愛”赴湯蹈火,但心裏唯一的愛人是“好哥們兒”,其“偉大前程”其實是獲得男性權力集團的認可;
女性僅有的才智都用來成全男人事業,同時幫助男性抹消女性的聲音,最終讓世界認為女性都是愚蠢、貪婪、自作多情、蛇蠍心腸、矯揉造作……
邏輯在這裏變得不再重要,要捧要殺全看男人需要,要紅要黑全憑男人捏造……
這些故事中的女性,往好裏説是被“物化”、“工具化”,往壞裏説,其實是露西·伊瑞葛來(Luce Irigaray)所説的“非存在”。就像電影《雨中曲》在第三十分鐘左右展示的那樣,男配在劇場後台戲耍,沙發上有個沒有頭顱、不能説話不能動的軟塌塌的塑料道具人,男性將這道具人甩來甩去,完全不用考慮“它怎麼想”。
當然,如果只讓帥氣的男主與豐乳肥臀的道具談戀愛又太不像話了,所以他們給女主頭腦,但又不給太多,不能威脅到男人的自尊;讓女人説話,但不能太會説,不能壓倒男人的權威,甚至,要拿來歌頌男人才是正理。
略改細節,這幾段幾乎可以用來概括多數男性視角的戀愛電影。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世界。
但我們先需要理解這個世界。
我們在討論瑪麗·比爾德的《Women & Power:A Manifesto》時講到這個電影。
瑪麗説:
我們看到整個古典時代的文獻都一再強調:與女性的聲音相比,渾厚低沉的男性嗓音中天然藴含着權威性。……低音調的嗓音是英勇的男子氣概的指徵,而高音調的嗓音則反映婦人氣的怯懦。……女性言説的聲調和音色始終是個威脅,不僅會威脅到男性演説家的聲音,更會威脅到整個國家的健康、社會和政治穩定
這段話讓我們想到了《雨中曲》中被消音、抹殺一切功績、屠戮後又鞭屍、挫骨揚灰並褻瀆萬年的女二號。
這是個老電影,多數人上次看這個電影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歲月抹去了許多細節,最後只剩下一些極為模糊的印象,比如幾句旋律,或是男主的歌舞,或是女二種種被嘲諷的“搞笑”場面。至少許多人在認真討論之前,都會下意識地覺得女二號“被好萊塢拋棄”是“歷史的必然”。
完全是為了這個被嘲諷、醜化的人物形象,我們各自重看了一遍這個電影。
故事梗概——作為男性成功路上墊腳石的女人
這是個由男性來敍述的電影。代表極致偉光正的男一號Don Lockwood是個集創造、表演、舞蹈、唱歌等多種能力為一身的美男子,以此成為炙手可熱的好萊塢默片巨星。雖然表演出異性戀的樣子,但他最親密的愛人與合作伙伴其實並非女性,而是一起長大的同樣有才但不夠貌美的兄弟Cosmo(長相竟然與流傳下來的Cosmo de Medici的畫像略有相似)。為了取悦觀眾,他假裝與經常合作的女星Lina Lamont戀愛,因此在私人領域獲得了作為男友的種種好處,在公共領域則獲得了名望與財富。
但後來有聲電影出現了,完美的Lina最大的不足是嗓音不夠符合好萊塢審美。於是為了順利轉型,Don迅速找了個更年輕、臉蛋更甜美、同時擁有完美符合男性審美的嗓音的Kathy Selden佔據了Lina Lamont作為女友與搭檔的生態位,並在這過程中狠狠地羞辱了Lina,摧毀了她的藝術生涯甚至整個人生。
從Lina的角度,這是個徹徹底底的悲劇,是一個受害者的故事。但Don將故事講成了喜劇,甚至給了大團圓結局:看哪,Kathy麻雀變鳳凰攀上了Don這個高枝,多完美的灰姑娘故事!
當然,我們也知道,Lina的今天將成為Kathy的明天,因為Kathy肯定會變老,她的音質也必然會在未來因為衰老或病症而發生變化。
回頭來講簡·哈根(Jean Hagen)飾演的Lina Lamont。拆穿所有男性謊言之後,略微考慮一下事實我們就能推理出,能成為默片巨星的Lina不可能只是個花瓶——畢竟漂亮臉蛋太好找了,她至少是一個擁有常識的、擁有共情能力與團隊合作能力、能聽懂人話的人。所以在被醜化之前的真實的Lina的世界,她唯一的問題,只是不擁有“渾厚低沉的男性化嗓音”而已。拼盡全力才站到聚光燈下之後,又因為市場的正常變化而下崗,這是個正常的劇情,任何人都可以接受。我們不能接受的是,這個電影刻意將她刻畫成一個容易歇斯底里的、自私自利的空有漂亮臉蛋但沒有大腦的人,毫無基本審美能力與反思能力,甚至,為了強調她的愚蠢、理解力的缺乏,製片團隊看似“慷慨”地為她找了發音教師,但這發音教師完全沒有基本教學素養,結果只是加深了觀念心目中“美女都無腦”的刻板印象。這種“為黑而黑”的不顧邏輯的做法在荒誕中又體現了撒謊之人的怯懦。
與這個事件相對應的是,《國王的演講》的男主(也是真實的英王喬治六世)因為口吃無能參加公共演講,所以他就花大錢訓練自己,然後成功了。這二位生活在完全相似的年代。將Lina刻畫為“怎麼教也無可能進步的人”完全是對角色及背後的整個女性羣體的醜化。
披着“審美”外衣的規訓
比“Lina是否有救”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電影要引導觀眾相信Lina的聲音難聽。
真的有那麼難聽麼?儘管演員已經拼盡全力展現出了“最難聽的聲音”,但還是有很多人發自內心地覺得,那個在電影中被評價為“完全無法讓人接納”的聲音,本身就是美的。一旦去除那些顯而易見的做作的醜化,想象擁有這種音質的女孩在真實生活中的聲音,我們只會想到“清脆、陽光、脆生生、鮮活地展現了女性魅力” (不難想象對立面:古板嚴厲不近人情的老處女)。
但在這個不屬於女性的世界的那個地區,這種典型的女音被認為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男人們認為女性尖細的聲音尖利刺耳,代表了“神經質”、“驕縱無度”以及各式女性的“弱點”,是“毫無女性魅力”的體現,男性低沉的嗓音代表了理性與權威。非要去分析其歷史背景的話,某種意義上可以説,在傳統父權世界,擁有權力的人一般是成年男性,一般擁有低沉嗓音,女性尖細的聲音要麼讓人想到貓咪一樣的柔弱,要麼是女人被逼到崩潰時的歇斯底里。在自然界中,擁有低沉嗓音的是大型動物,容易給小動物帶來現實的威脅,但人們又將這種“力量的化身”當成圖騰來崇拜;作為被捕食者的小型動物們在發現危險時也有可能尖叫報警,“尖細的聲音”所伴生的意象則是“弱小”與“逃避”。
與尖細的聲音相關的最大的積極的聲音是母親與嬰兒交流時使用的聲音,那個聲音事實上可以撫慰到嬰兒。但隨着社會化的進行,這種尖細聲音會與越來越多的負面信息交織起來。
對尖細嗓音的貶低也體現在對東方人的貶低上。傳統東方世界一直有聲音尖細的閹人,慢慢地,閹人成了一種“東方特徵”,以至於在一些西方文藝作品中,東方的普通男性也被刻畫成“聲音尖細的不成熟的巨嬰”。
對於這種審美取向並非人的自然性的一個證據是,許多中國戲劇中展現出來的女性聲音是尖細的,民國時大上海的許多女性藝術家的嗓音也是尖細的,這些作品都在很大程度上獲得了認可。
新的西方文藝作品中一個勉強接納尖細女音的細節是,在《The L Word》中,作為核心人物之一的Alice擁有區別於典型好萊塢女性的、極有辨識度的尖細嗓音。她之前一直為此感到自卑,甚至在廣播節目中刻意壓低單調(説明這確實是可訓練的),但到第六季,Jenny對她説“你的聲音很有特質,可以為動畫片做配音”。這是較有高度的評價,但同時也在承認,西方文化對女性化嗓音仍然是非常歧視的。
當我們共情Lina,就會覺得,給影片打一星是情理之中的——華美的服飾與音樂背後,其本質是“吃人”,是對女性的消費與醜化。
就像網上常見的、流傳甚廣的段子:男人對漂亮的女人説“好好做你的花瓶就好了,別用成就來玷污你的美貌”;又對相貌平凡的女人(譬如老年希拉里)説“你這樣張揚,沒有男人對你有性趣,所以你什麼都贏不了”——説這話的Trump竟然能被選為權力代言人。
與之類似的物化、貶低女性的案例比比皆是,其中一個是08奧運會上的假唱事件。在這種場合裏,人們會自然而然地期待有個甜美的童聲烘托氛圍,似乎不是童聲就不足以表達赤誠(的受虐情懷),外形和聲音同樣甜美的女童就成了貢品一樣的上選,林妙可應時而出,代替換牙期的楊沛宜站到台前,單憑臉蛋就“揚名立萬”。但這只是故事的一半,另一半是《我和你》演唱者的替換:讓大腕劉歡代替兩位不出名但表演精彩的年輕歌手上台。也就是説,同為萬眾矚目的演出者,同為“國之顏面”,人們一邊需要小女孩甜美,一邊接受大叔油膩——男性成功的門票就是成功本身,女性成功的門票則只能是臉蛋、豐乳肥臀、生育能力等轉瞬即逝的東西,彷彿“永恆”、“成就”天然與女性無關。
“開心”可以是不基於傷害的
一個常見的反駁我們批評《雨中曲》的聲音是:這電影初衷只是想把前些年的經典音樂用個隨便什麼故事的外殼串起來,然後樂一下而已。整個電影的基調也是“樂”,而且一開始的唱詞就在強調“我要讓所有人笑,所有人都想開心一想”。嘲笑Lina只是為了取悦那些花錢買樂、或是花錢帶女伴獵奇以求快點剝掉她們衣服的消費者而已。這似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道德問題”。
但問題是,“開心”並不需要以嘲諷缺少資源的羣體為基礎。
電影《雨中曲》出現了各式各樣的人物形象,但擁有或長或短鏡頭的、處於社會各個層面的男性都是中性甚至可愛的,沒有一絲醜化的鏡頭,唯一的反面角色是Lina Lamont,她集中體現了所有人們所臆想的“女性的弱點”。這大概體現的就是隱秘的、甚至創作者與劇中人都難以自覺的、系統性的misogyny了。
與之相反,年代相仿的《音樂之聲》也達成了“音樂大串燒”與“讓觀眾帶着笑聲回家”這兩個目的,但在這個故事敍事中,沒有任何角色被嘲諷,即使有人做了什麼於人不利的事情,觀眾也能立即共情並加以理解。特別是,女爵也被塑造得極有人性、非常正面,而在常見敍事中,人們傾向於將這種類型的女性塑造為白雪公主或灰姑娘的繼母那樣的女巫,或是純粹惡的化身,但《音樂之聲》並沒有。這是該作品能輕易打動任何年齡、任何性別的人的心靈的原因。(當然,上校的長女與郵差那段“我比你大所以你可以依附於我”的對唱是不合適的,音樂以其朗朗上口的特徵很容易被人斷章取義,所以那段唱詞雖然不符合電影主旨,但還是被傳開了,但事實上,同樣的音樂完全可以配上其它唱詞放在電影的其它劇情之中。)
再説對缺少資源者的幽默化刻畫。卓別林也是默片時代刻畫普通人的英雄,他飾演了一個又一個社會底層各個角落的男性,同樣是誇張地展現了受害者們生命中的種種不美好,但他塑造角色的方式完全沒有讓人覺得是在“討伐受害者”,反而,任何人都能共情到劇中人,笑着笑着就流出淚來。這是我們期待的將“悲憫”與“幽默”結合的文藝作品。
從歷史的角度來説,對“政治正確”與“反政治正確”的辯論與反思也正是歷史進步的表現。無論如何,
一個只能通過將受害者貶低為“本質上有奴隸人格”才能勉強安慰自己是“主人”的人是精神上的奴隸;
一個只能從嘲諷受害者中獲得快感的人是自卑的、容易傷害別人的人;
一個將嘲諷受害者當成大眾取樂的首選途徑的文明是野蠻的文明。
對於受害者自己來説,只以“受害者”自居誠然會影響個體發展,但“恐弱”又同樣無助於人的自我接納。“承認我是受害者”與“抬頭挺胸聲明我是自己生命的主宰”並沒有衝突,我們可以這樣接納擁有這樣歷史與現實的自己,帶着這樣的温情,去接納此刻所有哭泣着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