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德米特里·福爾曼的《螺旋運動》_風聞
水军都督-2022-11-24 22:00
書評:德米特里·福爾曼的《螺旋運動》
基思·蓋森
2022年11月16日
《N+1》
2008年,我在莫斯科生活期間,在看到佩裏·安德森在一篇關於俄羅斯的文章中對他的工作進行了討論後,第一次開始閲讀德米特里·福爾曼。我立刻被迷住了,驚訝不已。1943年出生的福爾曼一代知識分子的一員,他們曾為共產主義的垮台而歡呼,然後目睹了前蘇聯大部分地區陷入無政府狀態和絕望。在他那一代的俄羅斯自由主義者中,許多人都對20世紀90年代的改革投了贊成票,而在他們失敗後,他們變得暴躁和防禦性,除了他們自己,還指責所有人。其他人則退居學術領域,專注於托爾斯泰或拜占庭;還有一些人在西方擔任學術職務。福爾曼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移動。在蘇聯時代,他是一位比較主義的宗教學者,寫過一些關於非常晦澀話題的書,但改革把他拉到了國家的現在。在後蘇聯時代,他開始製作一系列關於曾經是蘇聯的國家政治發展的書籍和文章。他風趣、精明,在道德上不可饒恕。他清除了一座巨大的選擇性記憶和自我辯護的大廈。他不像我讀過的任何一位俄羅斯政治觀察家。
福爾曼所做的事情,是他那個時代和那個地方的其他人由於各種原因而未能做到的,就是看看其他後蘇聯國家:吉爾吉斯斯坦、摩爾多瓦、哈薩克斯坦和波羅的海國家。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看到,俄羅斯儘管有其獨特之處,但遠非獨一無二。
不知怎麼的,儘管一些後蘇聯國家建立了穩定的民主政體,其他國家建立了不穩定的民主,但少數國家(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和俄羅斯)建立了福爾曼所稱的“模仿民主政體”,但實際上選民沒有真正的選擇。福爾曼並不是唯一一個以這種方式定義許多國家的人。同一時期,我們得到了“競爭性威權主義”的概念,克里姆林宮內部的一位理論家甚至提出了“主權民主”這個笨拙的術語——但福爾曼的見解是關於這些政權的不穩定性。這種不穩定在選舉期間凸顯出來。2003年、2004年和2005年,格魯吉亞、烏克蘭和吉爾吉斯斯坦的選舉舞弊被指控在這些國家引發了玫瑰和橙色革命以及鬱金香革命,未來幾年,有爭議的選舉將在許多後蘇聯國家引發大規模抗議,包括2011年的俄羅斯,以及之後的2020年和2021的白俄羅斯。儘管當局知道選舉是假的,儘管選民基本上也知道這一點,但不知何故,通過儀式的簡單行為有時會給選舉注入意義。和福爾曼的許多觀察一樣,這一次既精明又有用。
福爾曼在他同時代的自由主義者中獨樹一幟,因為他對上世紀90年代的俄羅斯自由主義有着絕對的道德透明。當時(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現在也是如此)的説法是,改革從未得到機會,俄羅斯的民主被弗拉基米爾•普京和復興的克格勃扼殺在搖籃裏。對許多人來説,葉利欽仍然是一個浪漫的人物,有缺陷但很英勇,他站在坦克上,給蘇聯釘上了最後一顆釘子;真正的E棍是普京,葉利欽錯誤地把權力交給了他,而他本應該選擇其他人。
福爾曼看透了這一點。首先,他寫道,從比較的角度來看,葉利欽幾乎不像他在蘇聯政權的最後幾年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是異見者。看看其他後蘇聯國家,福爾曼指出,有些國家,如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只是簡單地把他們的第一任秘書過渡到總統職位。但其他國家,包括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格魯吉亞,選舉的是真正的前反共異見人士,他們在共產黨治理下蹲過監獄。俄羅斯採取了介於兩者之間的做法:葉利欽是一名失寵的政治局成員,他反叛了領導層。作為一種共產主義的反叛天使,在許多俄羅斯反共主義者看來,他似乎是兩全其美;事實證明,事實並非如此。
對福爾曼來説,問題在於1991年在俄羅斯上台的“民主”運動在國內一直是少數派。葉利欽本人曾短暫地非常受歡迎,但改革和解散蘇聯的計劃從未得到多數人的支持。這並不意味着它不能贏; 它可以贏,而且它確實贏了。“一個充滿活力、強大的少數派,”福爾曼寫道,“再加上一個偶然的領導人,”葉利欽,“很可能像1917年和1991年那樣再次掌權。”。按照定義,它無法通過民主手段上台,更不用説牢牢掌握權力了。”葉利欽政府,在蘇聯時期選舉產生,但統治過去,缺乏民主合法性。然而,它具有很大的道德確定性。陪同葉利欽上台的自由派經濟學家認為,俄羅斯需要轉型,而且要快。如果這意味着通過並非完全合法的手段繼續掌權(正如葉利欽在莫斯科知識分子和比爾·克林頓總統任期的鼓勵下,在1996年大選中繼續掌權) ,那就這樣吧。福爾曼寫道: “俄羅斯的民主人士開始認為,他們自己的勝利與民主的勝利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人們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個直截了當、顯而易見的概念,即民主不是通過任何一個政黨的勝利——甚至不是最民主的政黨——得到肯定,而是通過一個政黨被擊敗、反對黨… … 崛起取而代之的循環。”
這種權力輪換的概念對福爾曼至關重要。這是對民主的終極考驗。許多後蘇聯地區的國家都成功做到了這一點——舉行了一場反對派真正獲勝的選舉。有些國家,如白俄羅斯和阿塞拜疆,只成功做到了一次;其他國家,如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則發生過幾次。但俄羅斯從來沒有做到過。
根據福爾曼的説法,葉利欽拒絕放棄總統職位有一個重要原因。葉利欽本人覺得自己與他作為少數黨政府首腦所採取的一些行動有牽連,特別是簽署解散蘇聯的《別洛維日協議》。它們的合法性是不確定的,在它們之後,葉利欽永遠不會把權力交給反對派,因為他擔心自己會發生什麼。當他不能再擔任總統時,他不得不將權力移交給能保證他的法律和人身安全的繼任者。葉利欽選擇一位前克格勃特工來接替他,這並不是一個反常或可怕的錯誤。事實上,這完全符合邏輯。福爾曼寫道:“葉利欽是‘民主主義者’中的領袖,薩哈羅夫的夥伴,在某種程度上是他的繼任者,一個曾經有充分理由懼怕克格勃的人,把權力從葉利欽轉移到一個‘克格勃人’身上,是一種‘歷史的諷刺’。”’”不幸的是,事實並非如此。普京崛起的種子是由20世紀90年代初的民主主義者播下的。這就是福爾曼所看到的。
《模仿民主: 俄羅斯後蘇聯政治體系的發展》,在伊恩 · 德萊布拉特機智詼諧的翻譯中,是福爾曼的第一本書,幾乎是他所有文本中的第一本,用英語出版。(1981年,蘇聯宣傳機構《進步出版社》確實在美國發行了他的《宗教與社會衝突》 ,但是很難找到一本。)這本書寫於2009年,2010年出版,名為《螺旋運動》,是對俄羅斯逐漸走向衰退的一個非凡的描述,一步一步,一個細節一個細節。福爾曼首先指出,實際上,時間已經到了“過渡性”敍述的時候。他寫道: “蘇聯和共產主義體系解體至今已有18年。”。“這是一個非常長的時間間隔。所有在此期間實際向民主過渡的國家都設法做到了這一點。”俄羅斯沒有。問題是為什麼。
我們已經説過,根本原因是1991年葉利欽政權開始時是一個少數政權。但是,在未來的幾年裏,仍然會有許多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情發生,甚至可能出現一些潛在的退路。福爾曼講述了葉利欽1991年上台後10年發生的關鍵事件。他描述了1993年秋天與最高蘇維埃的戲劇性對峙(在這場對峙中,議會中的紅棕色聯盟成為了俄羅斯憲法秩序的捍衞者);車臣分離主義的興起及其悲慘後果;以及1996年葉利欽戲劇性的連任。福爾曼像很少有人指出的那樣,指出了後蘇聯時代其他模仿民主國家的共同點,這些國家的議會在越過總統時也被解散。他也意識到其他可能性,比如葉夫根尼·普里馬科夫擔任總理和總統候選人期間的短暫希望,當時俄羅斯看起來可能真的會出現權力轉移。但葉利欽並沒有走這條路。任何仍然懷念葉利欽時代的人,只要讀了這本書,就能很好地治癒這種懷舊之情。
在《模仿民主》一書中,你可以看到福爾曼作為宗教學者背景的痕跡。他非常強調所寫民族的文化和歷史背景。在一段引人注目的文字中,他描述了從烏克蘭到哈薩克斯坦再到波羅的海諸國的各個國家關於前蘇聯民主歷史的許多“多少有些道理”的故事。俄羅斯缺乏這段歷史;自16世紀以來,它是帝國壓迫者,而不是殖民壓迫者。用歷史學家斯蒂芬·科特金的話來説,“諾夫哥羅德王國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建立一個可行的民主制度始終是一個挑戰。
對於民主,福爾曼時要麼顯得天真,要麼顯得專制。對他來説,在這本書中,一個國家是民主還是不民主,取決於它是否允許權力持續向反對派轉移。而它是否能夠做到這一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它過去是否民主。民主似乎有點像一個封閉的圈子。對於一個名義上的民主國家可能倒退的觀點,這種觀點的空間比人們希望的要小。以2022年為例,考慮到維克多·奧班領導的匈牙利的現狀,福爾曼對中歐國家的信心似乎為時過早。美國的民主狀況或許也是如此。福爾曼在蘇聯解體後仍在寫作,他認為所有國家都在不可避免地朝着同一個方向前進,那就是走向民主。在2022年,這種信念似乎不像十年前那樣不言自明。
福爾曼在強調選舉民主時,遺漏了一些東西——主要是經濟和地緣政治,正如他最雄辯的英語評論員佩裏·安德森所寫的那樣。雖然福爾曼敏鋭地意識到他所稱的俄羅斯改革者的“市場浪漫主義”,但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研究蘇聯和後蘇聯經濟的本質,以及這些經濟是如何影響民主轉型的前景的。正如安德森所指出的那樣,他對俄羅斯作為地緣政治主體的地位(例如,與北約的關係),以及俄羅斯在後蘇聯地區的實際或想象利益也不感興趣。
2011年,福爾曼死於癌症,享年70歲。他沒能活着看到俄羅斯針對2011年杜馬選舉舞弊的大規模抗議(但規模還不夠大)。2013年和2014年,烏克蘭爆發了規模更大、決心更堅定的抗議活動,導致維克托·亞努科維奇下台,並引發俄羅斯首次入侵烏克蘭。在俄羅斯,2011年和2012年的抗議活動以及隨後的烏克蘭入侵都大大加強了對小規模政治反對派、非政府組織和記者的鎮壓。2020年夏天,政治活動人士阿列克謝·納瓦爾尼被投毒暗殺未遂,使這些行動達到了高潮。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俄羅斯再次以更大的規模入侵了烏克蘭。
我不認為福爾曼會對這些發展感到驚訝。即使是在雙重民主相對“素食主義”的鼎盛時期——德米特里•梅德韋傑夫擔任臨時總統、普京擔任總理——寫作時,他也曾預言,這個體制將無法自我改革。如果葉利欽不能安全地將權力移交給反對派,那麼普京能夠做到的可能性就會小得多。唯一的出路就是嚴重的危機。福爾曼寫道:“我們為19世紀俄羅斯獨裁統治的穩定付出了代價,這與西歐動盪的歷史和1917年的災難性事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普京時代的穩定和可管理性所付出的代價,很可能也會通過未來一段時期的混亂和崩潰得到同樣的回報。”對福爾曼來説,這是一種悲劇性的可能性,但並非沒有希望。他畫的螺旋形圖像,也就是這本書俄文原版的名字,是歷史在前進,但緩慢,而且經常後退。一個人沿着通往自由的螺旋前進,常常倒退到威權主義和不自由,然後又繼續前進。之所以要閲讀這本睿智的書,並更深入地思考1991年之後俄羅斯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原因就在於有一天可能會有另一個正確的機會。
作者是特約撰稿人
**原文標題是:**Spiral Mo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