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達2》能否成為救市之作?救了,但沒完全救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2022-11-24 10:24
《阿凡達2》能否成為救市之作?簡單談幾句個人的看法。
當時過境遷,《阿凡達》當中的特效技術已經不再是鎮壓一世的未來性存在,我們不再為它的畫面而震撼,或許它反而才更能夠被當作一部電影——而不是迪士尼樂園中的奇觀娛樂設施——看待,拋開對特效的關注,重新審視它的內容表達。而這種區別,將會帶來《阿凡達2》在世界,特別是在中國市場內的反饋成敗之懸疑。
在《阿凡達》上映的年代,全世界觀眾都未曾見到過如此震撼的視覺技術,它對3D的開發使用之於電影,就像是IPHONE之於手機,帶來的是一種降維打擊一般的理念革新,將某種存在完全賦予了全新的概念和理解。因此,它僅僅憑藉視覺效果,就可以收穫巨大的正面反饋。而到了今天,它開創的技術道路已經被夯實,延伸到了更廣闊的地方,觀眾無數次地看到這種概念的踐行作品,早已習以為常。
當表面化的光環褪去,《阿凡達》從一座“奇觀”回到了一部“電影”,從視覺回到了內容。無論是哪一國的觀眾,都可以擺脱曾經僅停留在感官層面的刺激,摘下震撼的濾鏡,更加從內容出發去評判這部作品。或許在一定程度上講,眾人眼中的《阿凡達》將會還原成更加具有表達性的電影,而詹姆斯卡梅隆也從“超級技術宅”還原成更有普遍性的電影創作者,以此為出發點接受觀眾的審視。
因此,作品獲得的反饋,內容起到的作用也將大大增加。而以中國而言,《阿凡達》的內容,或許就會有些不那麼“討好”了。尤其在如今的輿論環境之下,很多人看待一部文藝作品的視角已經發生變化,開始更加關注其中的"價值觀"和”意識傾向性“,那麼《阿凡達》的美國語境,很可能遭到不小的負面反應。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個完全”從電影角度出發“的行為。文藝作品是創作者思想的具象,而創作者的思想必然受到其成長背景、教育經歷、所見所聞的影響,由此不可避免地帶上自身國家與民族的特徵。這種特徵更多是出自無意識之間的所為,是創作者眼中世界的順暢流露,也是由其所在的大環境在發展之中形成歷史沉澱、時間引導的自然結果。
因此,對於這種自然形成的語境和表達,將之冠以”為了表達立場和傾向的故意為之“,上升到“XX主義”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層面去評判,多少是有些上升過度的。它能得到的,或許只是“譁眾取寵”之下的流量勝利。而《阿凡達》的內容,由於再現了西方電影創作裏非常傳統甚至套路化的英雄冒險故事,由其產生背後的歐美發展史而帶來的”上升空間“也就更大,”挖掘角度”也就更確切,相應的爭議甚至口水也就不可避免了。
以《阿凡達1》,卡梅隆的主題其實是關於文明的,是對於文明之“迴歸與補完”的主題。人類高度發展的科技文明走向進一步的發展,實現這個過程的反而是與“發達”截然相反的原始,是人類在自然中便誕生出的感情人性。將原始自然環境孕育、而被當代文明逐漸剝離的人性,與當代化文明融合,不單純依靠人類創造的科技之力,將原始自然中人類萌生的感情人性置於比自身創造的科技粗暴之力更高的位置,才能帶來對一切缺陷的補完。

在電影裏,卡梅隆創造了人類社會與納美星文明的高度對立。人類社會中,機器工業與商業經濟組成了強大的當代化生態。而潘多拉星中,卡梅隆則竭力強調了生態的原始。
首先,卡梅隆費盡心思,構建起完整多樣的動植物譜系,並且,在劇情中,讓男主角與納美部落的原住民競爭,用極其接近動物的二人直接競爭,“馴化坐騎和單人決鬥”的形式,分出部落領袖。而後,包括直接對手在內的所有人都無條件聽命效忠。這種直截了當,暗示了部落生態的原始性與人際關係的單純性。支持與仇視,友情與排斥,都顯得如此明白乾脆,不繞彎子。這一設定,便與人類一方的複雜性構成了對比——不僅是外在運行體系上的不同,更是人心上的不同。人類部分中始終未有交心表現,純粹是僱傭領導關係的小隊成員,大部分角色的完全紙片化,都讓它們成為了感情豐富(無論正與反,均心口如一,明白傳達)、走心直接的潘多拉星人完全相反。
人類社會的高度發達、經濟蓬勃,連帶着大量金屬色的機器與建築物展示,與工具化而剝奪了感情的角色一起,形成了一個完全嚴密冰冷的發達生態。而另一邊,潘多拉森林中色彩豐富的動植物,部落儀式中的靜謐與神聖,與作為正反派時全部直抒胸臆毫不遮掩的部落成員結合,完成了一個具有感情温度的原始生態。甚至,當主角與自然界中的動植物進行互動時,藉助當時世界頂級的特效製作,我們可以看到動植物對其的生動反饋,從而形成了對外星生態中情感交互之豐富的強調渲染。
因此,卡梅隆在這部電影中的技術運用,並不僅僅停留在炫耀手段、引領行業、製造奇觀的層面上,而是有着更多表達方面的思路。只有當時最頂級的技術,才能讓那些非人類、非現實存在的虛擬數字成品,擺脱廉價效果中的呆板和冰冷,擁有世界的勃勃生機,以及宛若表演一般的纖毫畢現。藉助技術,卡梅隆才能讓整個外星世界成為對劇情環節的高度對應,打造出“萬物皆有靈”的觀感,與“眾生皆工具”的人類社會形成對比。
用技術來實現內容表達,用更高的技術來推動更完整的內容表達,是卡梅隆被人忽視的創作亮點,也是一個科幻電影人所應該立足於的認知根基——技術,與表演、鏡頭、構圖、劇本、意象一樣,都應該成為主題呈現的手段,要圍繞表達,而不是獨立而出。只有這樣,科幻電影才能將重點落到自我表達為主的“電影”,而不是單純描述類型化的“科幻”。在卡梅隆此前的創作中,其實我們也能看到類似的理解。《終結者2》裏,他用技術的出新,儘量讓t1000機器人在液態金屬形態下的流動性,變成人類形態的過程,保持了最大的真實感,從而使之與帕特里克斯圖爾特形成了對比,讓人在雙重的真實性下接受液態金屬才是本體的事實,並隨之感受到“再像人的機器人也終究是沒有感情的科技產品”的信息。

在《阿凡達》裏,主角最後的結局也非常有趣。他在結果上擺脱了人類身體,不再需要精神融合倉,成為了潘多拉星人,而人類也被他逐出了星球。但是,與此同時,在隱約之間,他卻成為了融入當地的唯一成功地球文明者——他的精神,依然保留着作為人類的記憶與意識。這無疑是一個值得玩味的收場。在電影中,人類核心目的卻是對當地的進入,藉助能源開採,實現科技的再研發、商業的再進步,將原始自然作為發展科技的手段。他們並沒有試圖毀滅一切,而是想以自然來支持科技發展,實現資源開採,完成補完與進步。甚至,直到最後一刻,他們才決定徹底讓納美族人滅族。這在電影裏有很多體現——人類曾經一度嘗試的合作談判與利益交換,以及象徵意味極強的,人類藉助科技的“外星人化,潛入外星社會”。
然而,高度的對抗性,卻揭示了人類想法思路的錯誤。他們只是藉助高科技的力量支撐,以居高者的姿態臨下,用當代化的文明成果去征服自然原始環境,實現自我目的。在起手和展開階段,卡梅隆用大量的手法制造了兩個世界的對抗性,人類憑藉科技向自然的施壓——金屬色機器踏過綠色草地,飛旋的伐木機齒輪砍倒棕色的樹木,人類的光線武器與外星人的騎馬射箭。
另一方面,即使是研究當地動植物,藉助精神倉,很好地進入了當地環境,人類也只是憑藉着自己的知識與技術,而缺少了“真情實感”——互相融入中最需要建立的感情紐帶與心靈橋樑。“人類dna與納美人dna的混合”,“同樣以人類納美人的融合為目的,人類科技造出的精神倉與納美人藉助自然孕育的心靈交互之辮的對比”,都是極佳的象徵表現。這也正是上文中卡梅隆重點強調“感情與非感情對立”的表達目的。
事實上,這也正是具有現實意義的表達內容。當代人類雖然暫時還沒有電影中的技術,也無法去到外星,但我們對於地球自然的進入方式,卻與電影中毫無區別。並且,在電影裏,人類試圖使用“利益交換”的商業談判手段,與技術一樣,也同樣是當代化發達文明藉助其先進性而實現的降維壓制式進入。
在人類的眼中,實現自我補完與進步的根基倚仗是當代化力量,而原始自然則只是提供養料血汗的利用工具——無論是資源開採,還是對當地族羣的利誘與壓迫,試圖讓他們成為自己的服務提供者。與自然世界的情感交互是不必要的。人類眼中,發展文明中科技與原始的地位高低,瞬間判別。而這種途徑的結局,也必然地失敗了。對於當代文明社會與原始自然的相處關係,二者圍繞“人性情感之有無”的差異,當代文明補完中藉助—-而非抹除—-原始自然中保留的人性等一系列內容,卡梅隆沒有采取極端化的態度觀點——人類戰敗,離開星球,但男主角卻憑藉感情交互的達成,擁有着人類意識而完全成為了納美人,實現了徹底的融合,成為了人類當代文明中唯一成功的“使者”。

卡梅隆給出的,是一條頗為中性的答案:人類當然不能放棄發展的文明成果,但應該懷揣的根本倚仗,不應該是技術和經濟構成的當代發達力量,反而應該是最接近原始社會與人類本源的純粹感情,將當代文明成果只作為道具與媒介——男主角如果不借助dna融合倉,那麼一切也終究無法開始。
人類的發展,當然需要實現進步。但能夠補完人類社會缺陷的,並不是當代的力量,而是從自然中孕育的的原始情感。在電影裏,主角擁有了與當地族羣的感情交互,於是,在他能夠徹底成為納美星人之前,他便已經成為了當地族羣認可的一份子,精神倉也隨之成為了必要存在而不形成融入阻礙的純粹工具。並且,他乘坐着輪椅,因為想要重新站起來而加入行動,但最終實現願望的卻不是單純的“醫療科技”,而是納美族人感情共鳴後的羣體祈禱,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從殘疾到復原的過程,即是對科技與自然關係的象徵濃縮。人類將科技力量放在尊位,將原始自然之物看作工具與手段,但以文明的缺陷補完、走向完美而言,二者的優先級卻應該完全顛倒過來——主角帶着人類文明的意識融入當地,科技是促成開端但也可放棄的手段,而自然之中的原始人性,才是足以超越科技精神倉的不可或缺之根本。
事實上,在詹姆斯卡梅隆其他的作品裏,也能看到類似的東西:科技代表的文明,需要依靠的是大自然中萌生的人類情感內心,是當代文明逐漸剝離的人性,但這種對人性原始的迴歸,不是文明的回滾,而是原始與當代的共融,以情感為行動根本,以科技為行動手段(而不是根本倚仗)。

《終結者》中,以第二部作品的t850開始,每一代主角機器人,便是人情與科技的完美結合。《泰坦尼克號》裏,象徵工業化成果的巨輪沉沒,戰勝它帶來的死亡宿命的也正是愛情,同時,死亡者歸於原始的大海,而生存者卻要攜帶着愛情,再一次回到人類當代社會,並且在幾十年後回到另一艘船上。
用原始和人性,而非發達和科技,尊重自然孕育之物,而非推崇後天人造之力,當今文明的缺陷才能實現補完,繼續前行。當代化文明與原始化自然的平等融合,原始感情的崇高化與當代力量的工具化。此類傾向性的表達在《阿凡達》之後愈發常見,很多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有其輪廓。
《機械姬》中,科學家創造了類人化的人工智能生命,試圖製造完美化的“人類”。但單純的科技理論在機器人面前失靈,機器人體現出了人類一般的複雜內心,無法掌握,於是科學家死亡,而與機器人發生愛情的低知識者主角反而倖存。結尾機器人邁出了實驗室,進入人類世界,回望男主角時那似狡詐又似深情的一瞥,明白地強調出一切——人類創造類人生命,補完自身生命體缺陷時的想要創造“完美”,用科技補完人類缺陷,機器人進入人類文明,象徵着它“成為完美體人類”並未失敗,但人類首先要做的不是科學與心理學的控制,而是正視科技的邊界,正視那複雜一瞥中傳遞出的複雜人性。
《地心引力》裏,導演強調了宇宙空間的無方向感,從而讓觀眾與角色一樣感受人類科技在宇宙前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漂浮無力。但他沒有否定科技文明,而是讓主角通過科技產物實現了對於地球的迴歸。通篇的無重力,在結尾成為腳踏大地的紮實,主角從海中游到岸邊並爬起行走的過程成為了人類物種在自然中誕生的再現,象徵了人類從當代化到原始化的迴歸,削弱了科技對人的保護,強調了大地母親對於人類的支撐。然而,促使主角實現擁抱自然的,除了她迴歸自然的強烈感情與隊友的友情之外,更少不了高科技的手段。
而《源代碼》,主角反覆前往的源代碼世界中,人物內心與行為已經註定,主角遵循着技術人員的當代科技定下的規則,不投入感情,把他們看作“已發生的必然結果”,不產生主觀交互,只完成任務,於是源代碼世界也就真的無法維持,只是科技創造的暫時存在,而主角超脱規則,投入感情,試圖拯救他人,甚至給場景外的父親打了訴衷腸的電話後,源代碼世界也就成了脱離技術還原之限定場景範圍的完整世界,依然是科技造物,但成為了關機也可存在的另一個現實世界。而主角的殘廢,也隨之在源代碼中得到了補完。
《阿凡達》在當年引起的狂潮,當然有着很多的技術層面因素。特別是在imax與3d的加成下,潘多拉星球的龐大自然環境,細緻入微的動植物生態細節,全景式地鋪開,呈現於觀眾的眼前,顯得真實而震撼。但是,當我們來到了當下的時代,如果《阿凡達2》不能在視覺效果上再次做到革命性的跨時代提升,而它的內容又會被向着“XX主義”而“上升”,將會得到怎麼樣的受容呢?
或許,依然會有很多人去觀看它。但走出電影院的反應,將會是在“特效也就那樣”和“全是美國人對殖民的傲慢”之間的二選其一,甚至是兼而有之的“全面批判”。這樣的成績,不差的票房加上不高的評價,算是它救市成功了嗎?
救了,但沒完全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