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東並無過人“美德”_風聞

2022年11月22日，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小雪。

當天，媒體傳出一封劉強東寫給全體京東員工的信。大致説了這麼幾件事：

京東將為新合並進來的十幾萬德邦快遞員繳齊五險一金；

未來十年將為底層員工提供數百億元無息購房貸款；

還將擴大“員工子女救助基金”規模，確保“哪怕只為京東工作一天”意外去世的員工其子女也有人撫養……

消息一出，當初甚至不願意叫他一聲“大強子”的網友，紛紛改旗易幟，尊他一聲“東哥”。

不過，聚光燈，向來自帶口舌寒鋒。

這封信，也讓沉寂4年的劉強東，一夜之間重回風口浪尖。

畢竟，當下可謂是京東的“豐年”。根據11月18日京東集團2022年第三季度報，該季度京東營收同比增長11.4%，經營利潤同比增長235%。

收成好了，讓廣大員工尤其是底層員工吃好、住好、更有安全感，按理來説，也是應該的。

再者説，給底層員工繳納五險一金，不應該是企業的分內之事嗎？

並且，在一系列“德政”背後，是對2000多名京東高管進行10—20%的降薪，職位越高降薪比例越高。似乎是損高管利底層。

這麼看來，“東哥”似乎並無過人的美德。

那麼，問題又來了。

對於那些網上力挺劉強東的人來説，為什麼只是繳納五險一金、無息貸款就讓他們如此興奮，甚至，連劉強東對高管降薪能都被稱讚為“劫富濟貧”？

事實上，這封信引發的爭議，或許並非是針對劉強東或者京東……

01

“大強子”和大舞台

2018年1月23日，世界經濟論壇年會在瑞士東南部的小鎮達沃斯召開，全球70多位國家領導、1900多名企業高管到場。

這是劉強東第一次參加達沃斯年會，也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刻。

當天，他在Hard Rock酒店頂層的“冬季花園”餐廳攢了一個局。參加宴會的人員包括英國皇室公主、香奈兒家族傳承人、沃爾瑪美國總裁、惠普CEO等大約50人。

席間，來自江蘇宿遷貧困鄉村的劉強東，用自己塑料味十足的“宿遷英語”做了長達12分鐘充滿**“土味”的演講**。

之所以説“土”，是因為面對全場“非富即貴”的商業精英，劉強東講述了一連串充滿草莽氣的江湖故事。

開篇，劉強東談到了自己的創業動機。

如果按照硅谷精英的常用話術，應該是改變世界，或者是造福人類。

劉強東説的卻是，當時外婆生病了，治病需要一大筆錢，家裏很窮，拿不出來。或許是為了給自己拔高，他接着説“也能讓我的生命更加有意義”。

如果在場的人知道，由於父母常年在外跑船務，劉強東從小是跟着外婆長大的。應該就會明白，前一個動機，才更可能是他的主要動機。

即便是為了讓自己的生命更加有意義，在這些聽慣了大故事的歐美權貴看來，恐怕這“格局”也並不算大。

緊接着，劉強東又講述了自己做電商的原因。

2003年發生了非典，京東“不得不關閉了所有的連鎖實體店”，準備熬過疫情再開張。

劉強東説，當時員工主動提出上班，因為他們知道公司缺錢，而實體店關閉不到半年，公司就會倒閉。

對此，劉強東的表態“如果你們感染了非典，我一輩子都會愧疚”，堅決不同意。

然後，有員工提議開展線上電商。儘管，當時做電商落後噹噹、亞馬遜等企業至少7年時間，並且，競爭對手規模已經很大。但是，兩害相權之後，劉強東還是決定做電商。

2014年，京東就已經在美股上市。2018年劉強東演講之時，席間坐的就有京東的投資人、合作企業。

不論是東西方，將員工的健康放在公司利益之上，都是商業道德正義。但是，如果公司放棄核心業務、選擇新業務不是謀定而後動，而是取決於員工健康風險大小，投資人、合作企業又會怎麼看？

而在接下來的演講中，劉強東似乎已經“沉浸”於自己的話語體系，講述了一件讓自己異常激動的故事。

2008年，國內發生大地震。當時，劉強東立下一個規矩，中國任何一個地方發生災難，離災區最近的倉庫負責人有權調用倉庫內一切救援資源。

劉強東説，此後9年，國內發生8次自然災害，京東第一時間捐獻了包括帳篷、食品、水等在內的數千噸救援物資。

看到京東快遞小哥幫着去推陷入水坑的汽車、蹚着水背老人回家而被網友稱讚，劉強東特別激動，因為他發現“商業不僅僅是掙錢，也是奉獻自己幫助他人的方式。”

但是，這個讓劉強東激動得睡不着覺的想法，從商業角度來説，就很不“成熟”，甚至有點反商業，反而充斥着一股子江湖氣。

02

江湖規矩和現代管理

與劉強東一起出席達沃斯飯局的還有這麼一個人，叫隆雨，當時她是京東集團首席人力資源官兼法律總顧問。

論起交情的話，2009年劉強東在中歐商學院學習期間，二人是同學。

2012年，也就是在美股上市前兩年，當時，虧損17億元的京東被**“虧損停不下來”、“資金斷裂”**等負面消息纏身。

這一年，劉強東連續四次，向當時正在做UT斯達康副總裁的隆雨拋出橄欖枝。邀請她擔任京東首席人力資源官兼法律總顧問。

隆雨決定是否入職前，二人“拉鋸戰”時，劉強東曾問隆雨：“你覺得京東最大的瓶頸是什麼？”

“是你！”

隆雨很不客氣地指出，如果劉強東不改變自己的管理方式，他就會成為京東最大的瓶頸。

當時，京東員工數量已經超過3萬。而直接向劉強東彙報的人員，則多達22人。而每天的早會，全國100多位部門負責人都要參加。

現代管理學認為，一家大型公司，直接向CEO彙報的人員應為6人。

不僅如此，劉強東還實行一種名為“ABC”的管理模式。他不僅讓22人直接向自己彙報，還要了解這些人下屬的動態。並且，還會時不時約着最底層的員工聚餐，席間沒有高管，員工可以盡情傾訴。

遇到問題，劉強東就會發郵件給能解決的人，並且“他的郵件就是聖旨”，別人手上正在乾的其他事都得先放下。如果他説了三次，問題還沒解決，執行的人就有大麻煩了。

正如隆雨所説，彼時京東已經3萬人了，劉強東的管理方式還停留在三五十人的小團隊時期。

如今的直播間大V慶子，當年也曾用**“傻大黑粗”**調侃京東物流投資過大、毛利低、內部管理粗放。

其實，早在1999年初，京東就已經引入了數字化管理系統。畢竟，劉強東很早就吃過這方面的虧。

在讀大四時，邊工邊讀的劉強東，本來想做一個餐飲連鎖品牌。不過，由於大四學業緊張，他很少去店裏，廚子和收銀勾搭之後將採購成本成倍虛報，導致餐館破產。

從那時候起，劉強東就知道沒有感情、對商品進銷情況一清二楚的數字化管理系統，比人更“靠譜”。

不過，當年宿遷的村民湊了500塊和76個雞蛋，將劉強東送上外出求學之路時，就註定了“大強子”必然無法完全剋制自己的感性。

當地老人説，宿遷出了兩個好漢，一個是項羽，一個是大強子。項羽，他們看不到。但是，春節領紅包和年貨時，他們能看到那個曾經吃過自家雞蛋的大強子。

這也就不難理解，草莽出身的“東哥”，為何總是抑制不住跟底層“兄弟”交心的衝動。

直到2013年5月，故事才發生了一些變動。

曾經做過UT斯達康首席合規官的隆雨，此時作為京東首席人力資源官，對京東進行了一場大刀闊斧的“人力資源改革”。

簡而言之，京東對採銷和運營兩大系統進行大規模人力調整，比如原來負責百貨的調到數碼，原來負責投資的調到開發。既增強了員工的綜合能力，也弱化了原來各部門的“大哥”和“兄弟”的關係。

這場改革中，劉強東被要求，只能聽，不能開口。難得的是，他還真的做到了。

為了“強制”放權，很快，劉強東“被安排”出國學習。

也是在劉強東出國期間，騰訊集中兵力發展電商，準備重創京東。最終，兩家不打不相識，以京東收購拍拍網、騰訊成為京東大股東而收場。

這也從側面驗證了，沒有劉強東坐鎮，京東的高管一樣能打。

回國後，劉強東在京東內部的稱呼將從充滿江湖氣的“東哥”，變成了國際範的“Richard”。京東內部，也出現了敢直接叫板Richard的人，徐雷。

讓電商行業意想不到的是，10億級用户規模的騰訊入股之後，給京東帶來1/4的新增用户。

2014年，京東順利上市，城更高，河更深，多説即是捧。

時間再度回撥到意氣風發的2018年，達沃斯年會上，劉強東將京東的目標定為世界上最大的電商公司。

此後，就是對劉強東個人來説洗不白的舊事，以及漫長的“隱身”。

03

企業道德和商業道德

今年7月26日，京東物流收購德邦控股超過50%的股權，這標誌着德邦正式併入京東集團，也就有了劉強東發出的員工信，以及由此引發的爭議。

這封信中，最有爭議的應該就是這一段：

“德邦現有的員工，不管是外包還是自有的，都是我們的兄弟，自2023年1月1日起，逐步為十幾萬德邦的兄弟們繳齊五險一金，確保每個德邦兄弟都能‘老有所養，病有所醫’，為兄弟們提供基礎保障。過去，德邦的做法雖然合規合法，而且繳納的五險一金比例遠遠超過其它同類公司，但依然有很多外包兄弟不能像自有員工一樣享受全額五險一金待遇。我們會按照一定條件，逐步把外包兄弟轉化為德邦自己的員工！讓大家更有保障！”

收購德邦之後，京東集團總員工數量超過54萬，大多數都是一線底層的物流員工。為其中十幾萬人繳齊五險一金，並不是一個小數目。

並且，正如劉強東信中所説，德邦過去採取的外包形式，外包的物流小哥們沒有全額五險一金，也是合規合法。

認真論起來，頂多是商業道德有虧。

因此，企業主動提出為員工繳齊五險一金，並非是值得誇耀的商業美德。

這就像來自“老戲骨”的質問：演員按時拍戲、提前背台詞、合法納税，怎麼就成為美德，這不是演員應該做的嗎？

或許是在當下的就業環境下，大家習慣了企業的商業失德。於是，不失德就成了美德。

至於，對高管降薪10—20%，職位越高降幅越大，也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慘。

根據某職場平台數據，京東副總監以上高管年薪，中位數在150萬元左右，降20%，也還有120萬左右。2000多名高管們生活質量不會受到太多影響。

按照最高降薪，一年大約節省成本10億元。而假設京東把物流外包出去，一年就可以“省17億元”。如果只是出於成本考慮，降薪遠不如外包划算。

而不得不説，除此之外，劉強東的信中，還是涉及了不少超出商業道德的內容。

比如，京東集團會拿出100億元，為包括德邦員工在內的所有京東底層員工提供無息的住房貸款。未來十年，這個“住房保障基金”規模將達到幾百億元。讓那些為京東工作滿5年以上的員工，免去住房貸款的困擾。

要知道，通脹一直在繼續，無息，就是虧錢，就是補貼。

此舉，超出了商業道德。

另外，劉強東帶頭捐出1億元，再加上各個事業部共同出資，擴大“員工子女救助基金”規模。

而這個基金適用人羣設定上，就充滿了江湖氣：

包括德邦員工在內，哪怕只為京東工作過一天的所有員工，不論是工傷還是非工傷，失去勞動能力或者意外喪生，這隻基金最長可以將該員工的孩子撫養到22歲大學畢業。

只是給員工繳齊五險一金、提供無息住房貸款、做好工傷的善後……這些就能引發大批網友的力挺，可見，對於普通打工族來説，大家要的並不多。

尾聲

2018年，達沃斯那場“非富即貴”的飯局上，演講中，Richard的草莽敍事，顯得很不精英、很不國際。

我第一次看視頻是，第一感覺就是演講結束會出現“雞同鴨講”的冷場尷尬。因為，那裏並不是他的主場。

“消失”的這4年，外界很少再看到劉強東的公開報道。

外界倒是不時傳出劉強東將隱退的消息。不過，儘管劉強東所持股份只有京東13.8%左右，但是由於AB股結構，劉強東依舊掌握這家公司3/4的投票權。

儘管京東已經進行了人力資源改革，這家公司仍然帶着濃厚的劉強東色彩。

4年後的一封信，讓“東哥”再度迴歸大眾視野。對此，有大批網友對劉強東表達了出格的盛讚，也有網友翻出歷史，極盡曲筆。

但，沒有人會質疑這封信的執行力。這也是其他企業家難以做到的。

放眼商業圈，優秀且合法的商人，實在太多。對於這樣的劉強東，還有如此多的網友願意稱呼他一聲“東哥”，甚至可以説，大家並不是衝着劉強東本人，而是希望自己也能遇到這樣的老闆。

翻閲熱搜滿屏盛讚，我卻希望，劉強東並無過人“美德”，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