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歲北漂女碩士:月薪3000元,彩禮50萬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11-28 14:08
作者 | 寅之
來源 | 最人物

中央美院碩士。37歲。北漂。未婚。雙相情感障礙。失業9個月。賣保險。底薪3000元。
在北京,一位投身藝術的女性因生活所迫轉行,這種事不算稀奇。而李白作為高學歷、高顏值的代表,在當前的社會環境和就業形勢下,竟然找不到一份薪資相對友好的工作。
失業的9個月,她逐漸將目光鎖定在前台或餐飲店的服務員崗位,求職信息發出後,沒收到任何回覆。“人家一看,年紀這麼大了,誰要你啊。”她感嘆。
兩個月前,她終於找到一份賣保險的工作,每月底薪3000元。而上一份工作,李白每月的薪資達到了2萬4。
她彷彿一直在逆向而行。人生中的很多選擇,都呈現出違背主流的趨勢。近期,李白講述自己月薪3000元的短視頻,在網絡爆紅。爭議也隨之而來。
一些聲音圍繞着她:37歲的女人為什麼不嫁人?找不到好工作為什麼不回老家?
李白有些生氣,“沒有愛情為什麼要走入婚姻?在北京解決不了的問題,回老家就能解決嗎?”
在她看來,老家那段路是曾經走過的路,“我不可能再去走回頭路了。”


2022年10月,因一次街採,李白走紅網絡。視頻中,她稱自己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但因種種原因,目前在賣保險,底薪只有3000元。
人們為此唏噓,又稱讚她的心態。
在隨後的視頻中,被問到彩禮,她笑稱,想要娶自己,得先把這些年的學費給補上,“50萬不止吧……”
李白的街採視頻
一頭圓寸,一張精緻的面孔,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很難説清楚李白身上是怎樣的氣質,她似乎天生有種魔力,能夠同時吸引男性和女性的目光。
相較於當下熠熠閃光的氣質,李白卻有一個不願回首的童年。
1985年,李白出生於哈爾濱一户中產家庭。小時候,因長相酷似鞏俐,父親給她報了表演班,一心想讓她吃演員這碗飯。母親則致力於培養她的音樂才華,硬是逼着李白學了10年鋼琴。
表哥是家族裏最受寵的孩子,懂事,愛唱歌,一開口就能成為眾人的焦點。李白則是反面教材,“學習不好,也沒有什麼才藝。”逢年過節,她總看到大人們圍着表哥轉,那樣的時刻,李白只想偷偷躲起來。
她開始了早戀,學會了抽煙,所有少年心事寫進日記裏。某天,日記被父親翻到,斥罵和教訓隨之而來。
她也常因一些小事受到父母的批駁。比如,小孩子不可以喝咖啡,梳頭髮不可以掉一地,沒吃完的食物不可以藏進書包。
父親是極愛面子的人。在李白的印象中,她當着親人的面被父親打,僅僅是因為一次聚會時戴了頂帽子。父親要求把帽子摘掉,李白回了句“不摘”,巴掌就落到了頭上。

小時候的李白
在父母十幾年的強勢教育下,李白只好明面順從,暗裏叛逆。後來,她的確如父母期待般,走上了藝術道路,卻是一條跟表演、音樂都不相關的岔路。
她愛上了畫畫。
高考那年,繪畫班裏的百十來號學生幾乎都填報了設計專業,唯獨李白選了“造型”。
老師苦口婆心,“你知道這個專業將來是沒有工作的,是不掙錢的。”十幾歲的孩子,對未來的事沒有太多概念,只要能逃離家庭,走出哈爾濱,就是最值得開心的一件事。
2005年,李白考進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學習油畫。逃離老家的想法,至此成為現實。之後的17年,她以一名北漂者的身份,不斷變換着生活,並審視着周遭發生的一切。
即使最低谷時的失業期,她也沒想過離開北京,回老家發展。“我其實還挺感激的,如果不是他們那樣對我,我不會有堅定地走出去的念頭。”李白坦言。

逃離家庭的日子,給李白帶來莫大的自由。她一邊讀書,一邊在外面兼職,四年的本科生活在忙碌中宣告終結。
2010年,本着去南方逛一逛的心思,李白找工作時瞄準了薪資較高的長沙。回憶起來,這是一座讓她感到痛苦,同時也充滿刺激和挑戰的城市。
她在那裏帶高考班。冬天天氣寒冷,沒有暖氣,只能藉助電熱毯和空調取暖。沒多久,李白身上長出了凍瘡。帶來的很多東西也開始長毛,先是鞋子,之後是電腦。一天,李白帶着罷工的電腦去了維修店,“人家打開一看,硬盤長毛了。”她做出驚歎的樣子。
高考班,學生壓力大,老師們也不輕鬆。在這裏工作的每一天,都讓她感到疲累。中午去食堂打飯回來,吃上一半就想睡個午覺。怕飯變涼,李白通常會把飯盒捂在被子底下,睡醒了,再繼續吃。
生活環境帶來的挑戰,沒有壓垮她,反倒是學生的詆譭,讓她感到心寒。有學生趁她課間趴在桌上休息的時候,拍了照片,然後向校長舉報,“你看,這老師上課睡覺。”
類似的委屈積攢多了,李白下課一回到住宿屋就開始哭。直到後來,和學生們逐漸熟悉,才不再有人故意刁難。

李白和孩子們
兩年後,她又回到北京,進入一家機構當老師。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她開起了自己的繪畫工作室。在教學上,她反感傳統的教學理念,認為讓學生原模原樣照着示範畫學習的方式,會扼殺孩子們的靈性。
她把學生比作魚。很長一段時間內,李白都覺得自己是站在海邊撿魚的那個人。一陣海浪捲過來,岸邊擱淺一堆魚,她衝上前一個一個扔回海里,能救一條是一條。“這就算是收穫了,儘管影響範圍非常小。”
她逐漸摸索出一套對孩子更有啓發性的繪畫方法,比如畫一隻狗,她不會給出一張標準畫,而是讓大家根據生活中看到的狗的樣子去描繪,最終每個孩子交出的作品各具特色。
“有的小孩平時跟狗很親近,畫出來的狗就是哈哈大笑的模樣。有小孩害怕狗,畫出來的人就會很小,狗會很大很兇。每個人對一個東西的感受不一樣,紙上呈現出來的畫面也是不一樣的。”
工作室開到第五年,李白考上了中央美院的研究生,至此,30歲的她,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學習生涯。
“我覺得尋找自己和定義自己其實挺難得的,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者想幹什麼。”她説。
而李白對自我有着清晰的認知和規劃,“我不指望成為教育家,教學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權宜之計,當我需要再往前走時,就可以給它畫上完美的句號了。”
她關停了工作室,全心讀書。

迴歸校園的李白,得以長期去到全國各地遊蕩、寫生,一望無際的荒野,連綿不絕的雪山……很多時候,剛一收筆,她的畫就被人買了去。那是迄今為止,她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短暫而珍貴。

李白去新疆慕士塔格峯寫生
“以後只能等財務自由的時候,才能過這種生活了。”為了儘快實現財務自由,畢業後的李白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窩在家裏苦哈哈熬着。”
她去找了一份工作,在一所教培公司上班,職位是教研學科產品經理,月工資2萬4。經濟不景氣,公司一直在縮編,但招李白進來的負責人還是喜滋滋地告訴領導:“我招了一個很牛逼的人,讓她來幫我們想項目。”
入職後,李白負責整個部門的創意工作。公司對她寄予着厚望,希望憑藉一些新奇項目提升部門營收。但好景不長,直到有一天,領導突然找她談話,要求李白主動離職。沒多久,她所在的部門整個都被裁掉了。
從失業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後,李白開始瘋狂投簡歷,多數石沉大海,就連前台或餐飲店的服務員崗位也收不到回覆。
還好等來一家線上教育公司的應聘機會。那是一場集體面試,十五六個年輕人輪流做自我介紹,再給自己的教學能力打分。輪到李白時,她給自己打了100分,然後站起身做一分鐘的試講。到了報薪資的環節,12k,15k,16k。李白則直接報了24k。
這是同上一份工作一樣的薪資,李白心裏清楚,提出這樣一個數,根本不會應聘成功,但她絲毫不想退步。她覺察到其中的一種諷刺,“這是在競標嗎?簡直像把菜販子請到家裏,然後問,誰的蘿蔔便宜,給我報一下價。”
後來,一個線上直播教學的工作曾找到她,被李白拒絕了。“我已經做了10年教學工作,繼續做下去,不會有更多成長。”

李白
她想嘗試其他領域。
2022年1月,李白接受了一份做娛樂主播的工作,一天直播8小時,底薪8000元。
聽起來還算不錯,但那段經歷,成為李白最痛苦的記憶。她當時所有的工作任務,都要圍繞着直播間裏的大哥轉,只有把他們哄開心,對方才會給自己刷禮物。
也是那時候李白才知道,原來有很多女孩為了賺錢,滿足直播間看客的一切要求。她們在身上畫叉、寫字、做深蹲,往頭上扣垃圾桶……只為了獲得一點打賞。
有時需要和其他主播PK。對面女孩通常扭腰跳舞或撒嬌賣萌,李白不會,也不想走這條路線,只好買來各種道具來玩,“最後把我逼到變成一個惡搞主播,別人扭腰,我在那兒戴着頭套扮財神。”
就連大年三十,李白都在家裏做直播。網上流行的擦玻璃舞她也跳過,為了取悦直播間用户,李白戴上微波爐手套,繫上圍裙,在鏡頭前扭動身體。
但無論如何努力,她直播間的人數永遠是個位數,實際到手的薪資,也只有3000-5000元。
那段時間,李白的每一天都過得很消極。她開始在直播間喝酒,一喝多就胡説八道,直到有一天,她的號被平台封禁。而就在那天晚上,有兩名警察找過來問話。
李白打開門,一身酒氣。
“聽説你要自殺?”來人問。不等李白解釋,警察就決定帶她走,“先跟我們走一趟,等你酒醒了再説。”
原來,有網友誤認為她要自殺,報了警。這才引來這場誤會。

李白
李白早已記不清那天在直播間説了什麼。她難過,只是無法接受這種巨大的落差感——曾經是被家長、學生認可和尊重的一個人,如今卻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賣保險、當服務員,我都好意思跟別人説,但這個事(直播)不能説。尤其是女生們九宮格PK時,我都覺得大哥們像是在選妃子。”
5月份,李白辭掉了這份工作,再次失業。

在國貿熙攘的早高峯,李白是最特別的那一個。每天早上8點半,年輕男女呼啦啦從地鐵站湧出來,鑽進附近的寫字樓。這時,李白正逆着人流,搭乘回家的那班地鐵。
她現在賣保險,每月底薪3000元,不用坐班,早上打完卡就可以回家。其他時間約談客户、推銷產品,賣出去的保險越多,提成越高。這是她近期所能找到的相對不錯的工作。
李白不敢回想自己真的去賣了保險。以前多麼清高的一個人,怎麼就去幹了這一行?但失業以來的9個月,她好像被人打碎、重組。
“像我這種從來不存錢的人怎麼會懂那些保險相關的知識,真是一邊學一邊哭。”
她細數着內心的失落。以前買衣服時從來不看價格,只要試穿好看,就刷卡結賬。“我就是這種人,雖然知道那可能是我一個月的飯錢,但我就是喜歡那種穿出去很有面子的感覺。”
她虛榮,喜歡展露光鮮亮麗那一面。沒想到失業這件事,將她所有的自尊心都摧毀掉了。那段晦暗的日子裏,她不斷告誡自己,“你別裝了。”
一個37歲的北漂女人,就這樣進入到金融圈的最低門檻行業。

李白油畫作品
同樣畫畫的一位朋友聽説了這件事,發消息對她説,你真勇敢。李白覺得,做出這個決定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她反倒不能理解其他人的活法,要麼教書,要麼靠家裏人養着,或者自己窩在一個小的角落,清苦地活着、畫着。
“我跟他們最大的區別就是,我敢去接觸外面的世界,這能反向刺激我去創作,不然天天待在家裏畫,越畫越死。”她説。
談及婚姻,李白率先反問:“一個37歲的女人,為什麼還不結婚,不趕緊找個人嫁了,對吧?”
這些年,她被人問到最多的,就是婚嫁問題。30歲之前,李白總被父母催促着去相親、去結婚,她經常要想盡各種辦法逃避父母的追問。
她也曾度過“愛情大於一切”的年紀,直到因為太過於依戀對方而喪失自我。
等到過了30歲,父母不再步步緊逼,李白反而開始主動思考自己的婚姻問題,最終的結論是,“沒有愛情為什麼要走入婚姻?”

李白油畫作品
李白一直都是善於內省的人。她從小患有抑鬱症,後來發展為雙向情感障礙,白天狂躁,夜晚抑鬱。最嚴重的時候是在大學期間,她不敢一個人去上課,害怕大家看向自己的目光。最終的解決辦法是,“要麼找人陪着一起去,要麼就做第一個進教室的學生,做不了第一個就直接逃課。”
患病,給了她一個探索自我、認識自我的機會。
李白曾談過一個男友,離異,有孩子。每週有三天的時間,對方要回家陪孩子、陪父母。最初,這件事成為兩人之間的一個衝突點。
“後來我就去想為什麼理解不了對方的做法。因為小時候父母沒有這麼陪過我,或者我不需要這種陪伴。”意識到問題所在,她學會試着去接受。
這些年,經歷了一些失敗的戀愛關係,李白逐漸認識到,婚姻是場價值交換。“我能帶給你什麼,你能帶給我什麼?條件比較好一點的,他們不會選擇我,現在想想沒錯,他們也想找那種能給自己帶來更多好處的人,我啥也沒有,工作也不穩定,就長得好看。”
但對外貌的自信,並不能消除她的某些焦慮。
去年之前,她一直保持着對生活的掌控感。飯不能多吃,身體不能走樣。每天早晨,李白會上秤查看自己的體重,身高1米72的她要求體重穩定在92斤,一旦超過這個數,就會影響一整天的心情。如今,隨意得多,體重卻降到最低,她現在的體重只有88斤。

李白
李白最近一次領到的工資是3060元,還抵不上一個月的房租。她現住在國貿附近的一個老小區,是朋友的房子,月租金5000元。為了住得舒適,她買來磚和水泥,參照網上的裝修方案進行了改造。橡膠類的地板磚,搬起來很費事,她背在身上,一塊一塊運到6樓。
裝修一新的房子亮堂、温馨,李白計劃攢錢把朋友的房子買下來。誰知沒多久失了業。再之後,朋友和妻子離婚,男方需要把這所房子分給前妻。
“我感到很心酸。我們兩個都是北漂,那個女孩只是嫁給他一年,現在就能分到那套房。我很喜歡那個房子,想了各種辦法想把它買下來,結果不如人家領一年結婚證。”
很快,這所房子就要迎來新主人。李白不得不搬家。她在網上掛出了2018年和2019年的的兩幅寫生作品,想要賣掉換一些錢。一些為了生存,不得不換的房租錢。
注:李白為化名,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