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進世界盃的國足，在“假消息”裏躺着中槍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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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否 | 文·

過去的幾個月，是中國足球難得的承平歲月。

由於中超防疫形勢的需要，在別的國家隊都在打國際友誼賽的時候，國足是世界足球範圍內僅有的幾支“無賽可比”的球隊，最近的一場比賽還是今年7月27日在日本舉辦的東亞杯上，1：0小勝中國香港的比賽。

在“無腦噴國足”的時代風氣下，男足迎來這段歲月靜好不容易。只要一直不比賽，就永遠不會輸，不輸球媒體就不會報道，互聯網上就不會炒作，如此一來，大家都忘了還有足球這個負面情緒的垃圾桶和解壓閥。

以上雖是玩笑，但也是中國足球的無奈，包括那句被唸叨很多年的“解散國足”，都別有一番誤會——早年球迷説“解散”，是説應該換一批新生力量；但後來網民起鬨的“解散”，是直接廢除足球國家隊的設置。

如果足球人在不談國家隊，不談世界盃的情況下，可以踏踏實實地專注於聯賽和青訓，而不是被急功近利的成績指標所困擾，那麼國家隊這麼靜默下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很可惜，一則“國足輸給縣大隊”的假新聞又在網絡不脛而走，在賺取無數流量的同時，讓幾個月沒有拋頭露面的國足，再次成為世界盃期間的一則可供對比的佐料。

這件事的起因是這樣的——

11月17日，在足協盃第二輪比賽中，中超球隊北京中赫國安在常規時間內與中冠球隊——來自甘肅省平涼市涇川縣的涇川文匯2：2戰平，並在隨後的點球大戰中負於對手，爆出一場冷門。

在中超聯賽都因高水平外援流失而愈發缺少關注的當下，這麼一場原本不太可能引發討論的冷場比賽，卻在短視頻營銷號的添油加醋和蓄意捏造下，成為大家競相轉發和抨擊的焦點。

比如有人就説，電影《西虹市首富》拍得還是太保守了，現實中縣大隊的職業才真的是五花八門：

“涇川文具店老闆，靠着5500元的贊助費，把專業的國安隊按地裏摩擦。老闆事先説各位兄弟們，我們要和著名球隊北京國安打足協盃。

廚師：我菜還沒炒好。

司機：我順風車有單。

體育老師：班主任説我病了。

學生：我要寫作業。

水果佬：我要賣香蕉。

牛肉麪老闆：我要熬湯。

打工人：我要加班。”

這些僅從遣詞造句就能看出對競技體育缺乏基本認知的段子，只因為增加了中國足球的黑料，就迅速獲得算法推薦，只能説謠言的始作俑者真是把流量給玩明白了。

首先，國安不等於國足，這是一個基本常識。

北京中赫國安是一支中超球隊，國足通常指的是成年男子國家足球隊，兩者大相徑庭，把國安認作國足，然後痛罵國足踢不過縣級隊，實在讓人一言難盡。

其次，國安的確著名，也的確在中超算得上有底藴的豪門，但它是一支職業隊，並非“專業隊”。

專業與職業，同樣是一字之差，同樣令網絡噴子傻傻分不清楚，但它背後的區別大就大在：職業足球走的是市場化路線，踢得好與差，並不花你作為納税人的錢，而專業隊則是花費國家財政在養。

最後，最重要的是，成立於2013年、作為半職業球隊的涇川文匯足球俱樂部也並非是體制內概念裏的“縣大隊”，擊敗國安的這批隊員，多是中超梯隊出身、有過8-10年職業訓練的準職業球員。

據涇川文匯領隊姚軍介紹，球隊目標是衝擊乙級聯賽，2020年開始在全國範圍內選擇合適的目標球員。俱樂部現有註冊球員150餘人，擁有中冠球隊一支，19歲和17歲年齡段的梯隊各一支，另外還有一支業餘球隊。在足協盃中戰勝國安的即是俱樂部的這支中冠隊，30名隊員平時都在廣西北海訓練，來自深耕足球青訓的北海極馳俱樂部。

至於營銷號編的“職業”段子，領隊也覺得很搞笑：

“網上還説我們的球員有外賣員、做牛肉麪的、賣水果的，其實我們哪裏來的時間送外賣呢？我們基本每週都得訓練8-10次。”

那麼，作為中超老牌球隊的國安為什麼會輸給初出茅廬的涇川文匯，這裏面其實大有玄機。

對包括國安在內的眾多中超球隊來説，在如今賽場內外的不利形勢之下，能不拖欠工資都算家大業大了，不要説足協盃是雞肋，連以往爭着搶着要去的亞冠都淪為應減盡減的“成本”。國安的確有輕敵之弊，可如果真的想贏球，哪怕涇川文匯把它研究透了，只要它拿出主力加外援的配置，想不贏都難。

首先，國安的11名首發，除了是全華班，更有5名U21球員，當然算不上盡遣主力；

其次，國安是倒在了點球大戰，在點球決勝的情況下，弱隊與強隊的優勢本身就拉到最小，令結果充滿偶然性；

再次，低級別弱隊在盃賽中戰勝強隊，在高水平的足球國家也經常發生。比如2017年，英國第五級別英議聯的半職業球隊林肯城，就在客場以1：0的比分絕殺英超球隊伯恩利，殺入了足總盃1/4決賽。

林肯城和伯恩利所屬級別相差的跨度，比中超和位於國內第四級別的中冠的跨度更大。伯恩利球迷當然也會痛罵球隊的糟糕表現，但無論如何不會像國內的營銷號這樣，炮製一個類似“三獅軍團輸給街道辦”的假新聞。

其實當我們瞭解了涇川文匯的人員構成，便可得知雖然比賽結果是爆冷，但遠不是什麼“民間草根掀翻了職業球隊”。

**沉迷於“業餘戰勝職業”敍事的人，骨子裏都是不勞而獲、投機取巧的基因。**在這種輕浮的段子背後，不僅失利者被編排、被辱沒，成功者這一路上付出的努力和汗水好像也變得無足輕重。

韓寒曾在一篇親身經歷造就的文章中，給網友科普過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不要拿你的愛好挑戰別人的飯碗。

當年他20歲，與一批常年踢球的朋友在江灣體育場約了一場慈善賽，對手是一支職業俱樂部的低年齡段梯隊，也就是一羣小學五年級左右的兒童。

比賽剛過了20分鐘，韓寒所在的上海高中聯隊就被足球少年們灌了20個球，自詡“金山齊達內”的韓寒大多數時間連球都摸不着，完全被遛猴。上半場結束後，這場比賽就被裁判終止，直接進入慈善募捐環節。

多年後韓寒回憶那個“足球夢碎”的下午，説了這麼一段經典的話：

“從那次以後，每次和大家一起看球，看到職業隊踢了一場臭球以後，身邊的朋友們紛紛罵説自己公司的球隊上去也能把申花or上港or國安or恒大or國家隊等隊伍滅掉的時候，我總是笑而不語，心中盪漾起二十歲那個下午，被小學生支配的恐懼。而我也曾對那種力量，一無所知。”

**這件事情還有後續：這批小學生的一員後來真的進了國足，就是如今效力於上海海港俱樂部的於海。**在偽球迷都聽説過的2010年東亞四強賽中國隊3：0戰勝韓國隊的比賽中，正是由於海首開紀錄。

除了上述那個“縣大隊”的段子，我還看到了另一則同樣令國足躺槍的短視頻。

卡塔爾世界盃小組賽第一輪，亞洲球隊沙特阿拉伯2：1逆轉潘帕斯雄鷹阿根廷隊，讓球王梅西黯然失色。這個出人意料的結果將足球的魅力體現得淋漓盡致，網友如何稱讚沙特隊，或如何批評阿根廷隊，當然都沒問題，但有問題的是有人虛構了一個字幕，稱沙特教練在中場更衣室裏訓斥隊員：

“這不是世預賽，我們身後沒有中國隊。”

沙特主帥勒納爾在更衣室裏的確曾對比分落後的沙特隊員激情喊話，但他講的內容是“就這麼壓迫的嗎？梅西站在場上，拿到球，你就這樣站着防守？你怎麼不拿手機和他拍照合影呢”。

完全和中國隊、世預賽沒關係。

值得一提的是，在卡塔爾世界盃預選賽亞洲區的十二強賽中，如今在世界盃上連克歐美傳統強隊的日本和沙特，都與國足分在同組，而不敵法國的澳大利亞隊，同樣身處在這個小組中。

如果今天的球迷看到沙特2：1逆轉阿根廷，日本2：1逆轉德國的比分，恐怕會感嘆國足當時的確分在死亡之組，淘汰不冤！

玩笑歸玩笑，足球畢竟不是數學題，也不是全靠運氣。日本和沙特在首輪比賽中能有如此驚豔表現，與其説是歐美足球退步了，不如説是亞洲足球進步了，是後者提升的速度更快。

但和此前縣大隊段子背後折射的思維一樣，當一支以往被認為是弱隊的球隊戰勝了傳統的強隊，大多數國人的第一反應永遠是斥責這個強隊，編各種段子嘲笑挖苦，這樣一種膝跳反射式的情緒傳導，大大超過了對取勝者發自內心的肯定與稱讚。

彷彿弱隊就永遠不該贏，強隊就永遠不能輸，弱隊必須弱，強隊必須強，否則就會綱常大亂，國將不國。

**往深處琢磨，這暴露了根植於我們社會的慕強心理，因內心慕強故而主動維強，這裏既是維繫又是維護，否則便失去依賴，失去安全感。**當公務人員與普通人發生糾紛，不少網民往往不看事實經過便斥責後者“刁民”，整齊劃一地站在持有絕對權力的前者那裏，便是這種心理的反映。

而在足球的例子中，當一個強隊真的輸了（錯了）的時候，大家又突然變得怒不可遏，完全走向了支持的反面，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詆譭與嘲弄。例如中國足球早年輸給中國香港和也門等“弱旅”，近些年輸給泰國和越南，就都遭到了鋪天蓋地的惡評。

從“強者不會錯”到“強者不該錯”再到“錯者不可恕”，實際是慕強心理在鐘擺效應之下的變種與變態，都缺乏現代人應當具備的基本理性，而含有大量歷史傳統的馴化遺留。

而對中國足球而言，分析日本、沙特和伊朗為什麼能贏球，比專注於批判德國、阿根廷和威爾士為什麼會輸球更重要。

足球專家、解説員張路在日本戰勝德國後講過一段話，言簡意賅地解釋了為什麼日本行，我們不行。

張指導認為，日本國家隊的提升，是建立在它強大的人才基礎之上，它強大的人才基礎是建立在它強大的青訓系統上，而它強大的青訓系統是建立在它國內廣泛的足球普及上的。

“日本常年踢球的青少年有80萬人，中國在1990年，這個數字全國是1萬人，到2000年的時候，只剩下5千人。日本能出世界級球員，是建立在它這80萬人的基礎之上，中國足球只有1萬人的時候，我們還有一個亞洲一流的鄭智，可只有5千人的時候，就只剩下亞洲二流的武磊了。”

所以中國足球的數學題，從來都不是什麼“十幾億選十一個”，對比註冊球員與足球人口，我們早已不如泰國和越南，輸給它們實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當整個社會不願意為足球投入人口，那麼國足的輸球真論責任，自然也不僅僅是23個人的責任，而是社會的責任。上場的那十幾個人表現得再差，他們也是中國社會為足球拿出的最頂尖的人才。

至於中國足球層出不窮、有目共睹的亂象，究竟有多少需要這些球員買單，他們究竟是始作俑者還是資深受害者，這就是另一個話題了。

任何一國的足球天才都不會從天而降，無論C羅、梅西還是內馬爾，或許他們的童年經歷過貧窮、坎坷甚至戰亂，他們至少沒有成長於一個社會輿論永遠在拿足球開刀的環境，而在這樣的環境中，不但不可能湧現出真正的巨星，而且連基本的足球人口都有斷崖式下跌的風險。

而這樣的環境，也正是中國足球至今面臨的特殊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