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我們與世界盃的距離_風聞

世界盃小組賽第二輪已經打完，又到了分析各組出線形勢的時候。

泛觀眾最熟悉的仍然是C羅與梅西：今天凌晨，葡萄牙兩勝提前出線，而兩天前在梅西的一傳一射助力下，本屆世界盃大熱球隊阿根廷，終於拿到了首勝。

在現場，八萬多名球迷一同見證了阿根廷暫時洗刷首輪陰霾的時刻。而在中文互聯網，這種狂歡以“梅西還是永遠的神”的方式延續着，還伴隨着在體彩上擲下千金後或痛苦或狂喜的聲音。

阿根廷首勝｜微博世界盃超話

作為全球性賽事，世界盃不僅僅是球迷們的集體狂歡派對，也是民族情緒的最佳容器。36年前的世界盃，馬拉多納在1/4決賽時帶領阿根廷隊力克英格蘭，並一舉留下了“上帝之手”和“連過五人”的傳説，在馬島戰爭失利的漫天愁雲下，世界盃能夠讓阿根廷人暫時忘卻煩惱。

而在中國，2002年韓日世界盃中國隊出線後“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口號，不僅代表着中國足球的一場階段性勝利，也與加入WTO、申奧成功並列成為了當年振奮人心的三件大事。它的背後，是中國人積極擁抱世界的熱情潛意識。

來源：視覺中國

然而，直到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中國隊都再也沒能奪得出線的機會。在這失去的20年中，中國足球逐漸成了一個特殊的符號，供人解構、憤怒、悲慨或嘲笑。

但中國的世界盃狂熱，卻沒有因為中國隊的缺席而消失。失去的20年中，中文互聯網歷經了從門户網站到短視頻平台的信息統治地位的轉變。從天涯到新浪到抖音，不同的媒介帶來了不同的羣體性狂歡，也造就了既奇詭又誇張的一幕幕。譬如今年世界盃，2010年南非世界盃主題曲wakawaka一度佔領了不少人的首頁。

在主動參與建構世界盃熱潮的過程中，“世界盃”這一符號，自始至終也不止於足球。

門户與論壇：世界盃中國熱潮發源地

1997年10月的最後一天，中國男足在大連金州主場負於卡塔爾，輸掉了進軍法國世界盃的關鍵一戰。隨後，一篇發表於四通利方體育沙龍板塊的文章——《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引發極大關注。

文章的作者叫老榕，是福州人，他的兒子是一個球迷，為了滿足兒子觀看比賽的願望，特地乘坐飛機從福州去往大連，結果親眼目睹了中國男足在大連金州的關鍵失利。

前國足主教練李鐵曾參與了這場比賽，並在中途被全場觀眾強行要求換下

文中集中呈現了一個普通中國球迷從對中國足球飽含期望到最後失望透頂的全過程，更難得的是用孩童的天真去襯托了這種鋪天蓋地的失落和憤怒，最終成就了這個早期互聯網的奇蹟時刻。

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數據，那一年中國的網民僅有62萬人，四通利方的日活躍量則不到萬人。但這篇文章的誕生則使得四通利方的瀏覽量激增，短短一天內訪問量數萬。

兩週後，知名傳統媒體《南方週末》轉載此文。據報道，由於條件受限，不少人無法上網觀看此文，於是編輯部總共收到6萬封請求轉載此文的讀者來信。這也使得此文成為第一篇被傳統媒體轉載的“網絡熱帖”。

儘管在十多年後，傳統媒體才在新媒體與多重因素的夾擊下逐漸式微，但這個奇蹟時刻，某種程度上預示了傳統媒體和互聯網權力交接的開始。1998年，四通利方論壇體育版塊完整報道了法國世界盃。年底，四通利方與華淵合併，並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新浪網。

八年後，新浪網第一任總編輯、也是當年四通利方體育版塊版主陳彤在他撰寫的《新浪之道》中回憶説，《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使人們第一次感受到論壇和網絡的力量和影響。後來，新浪成為了一家擁有數億用户的公司，體育頻道也“僅僅”是新浪的一個版塊，但這一切，都源於一場世界盃的預選賽。

《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是一個轉折點，在此之前，中國球迷接受世界盃的信息主要來自於電視和收音機。1978年之前，絕大多數中國人甚至不知道世界盃的存在。1978年，央視首次轉播世界盃，1998年，央視首次全程全方位直播世界盃。而在互聯網時代來臨之前，中國球迷需要通過報紙去了解信息和一覽三嘆。

“大連金州事件”之後，世界盃和足球的力量讓更多普通人知道互聯網的存在，隨後，中國網民數量指數級激增，直到20世紀末，已經擁有近千萬網民。而也正是在20世紀末，一個曾經在中國製造起無數話題，同樣也跟世界盃及足球密切相關的網站誕生了，它就是天涯。

天涯，是BBS論壇的代表。天涯的誕生，也意味着中國互聯網開始由精英式的信息灌輸轉變為集體性的信息創造。天涯與新浪最為明顯的區別也在於，新浪的內容需要由相對專業的人去撰寫和發佈，而天涯的內容則更偏向於用户之間去交流去溝通，通過一個個主貼與跟帖，來鑄就集體性的力量。這種信息的權力再次由掌控篩選權的版主，下放到普通用户身上。

天涯同樣有不少知名神貼，其中之一就是2006年一位名叫“騎士方方”的“大神球迷”發佈的世界盃八強戰預測。這四場比賽，“騎士方方”猜對了所有的勝負，甚至包含贏球的方法，僅有一場意大利對烏克蘭猜錯了比分。該貼隨後則成為天涯神貼，一直被“膜拜”到2010年南非世界盃。

作為彼時主流論壇之一的天涯，還在世界盃期間貢獻了不少花邊新聞。當時的揚子晚報就曾引用時下的網絡熱詞寫出了一篇名為《杯具盤點：世界盃還催生了多少家庭杯具》的文章，文中提到一位妻子在世界盃期間在天涯發帖抱怨，稱其丈夫3天喝一箱啤酒，眼睛始終盯着電視。

另一位女生則發帖稱，其男友因為觀看世界盃無心工作，於是她憤而關閉了男友的電腦。毫無疑問，在男性用户佔據主流的天涯論壇，這兩個帖子的回覆都是勸樓主理解男性。畢竟，“世界盃四年只有一次”。

當中國足球脱離世界盃

從1997年的大連金州，到2002年的韓日世界盃，中國的世界盃熱潮毫無疑問是飽含着民族主義情緒的。在《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中，作者9歲的兒子如此歸結中國隊落敗卡塔爾的原因，“就是今天天氣太熱了點，不然我們準贏”，原因是卡塔爾隊客場作戰，本該不習慣大連的冷空氣才對。

到2001年，申奧成功、晉級世界盃、加入WTO成為當年的“三大好事”，大街小巷鋪滿的“衝出亞洲、走向世界”，更毫無疑問代表了某種情緒。要知道，2年前的悉尼奧運會，中國才剛憑藉28枚金牌數量拿到了獎牌榜第三名的歷史最佳成績。而4年前遺憾折戟的恥辱，也已經在這次的預選賽出線後被抹平。

在當時，中國足球人未曾想到，本以為一個好的開始，竟是至今為止的巔峯。

2002年的韓日世界盃成績，幾乎給中國隊留下了心理陰影。那一年，中國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世界大賽上與勁旅作戰，最終三戰全負。0:2輸給哥斯達黎加，0:4慘敗巴西，0:3不敵土耳其，在32只球隊中積分倒數第二，從此丟掉了進入世界盃的門票。

如果説1997年那場失利，中國球迷普遍的情緒還是“哀其不幸”，在孩子的天真爛漫中淚崩並期盼中國足球可以變好。那麼從2002年之後，中國球迷的情緒逐漸急轉直下，在世界最高舞台上亮相的機會，並沒有給中國足球騰飛的契機，反而因為假球黑哨的陰影，讓良好的口碑逐漸煙消雲散。

“怒其不爭”的時代開始，中國足球逐漸不再擁有嚴肅的議題表達，反而開始被解構和嘲諷。

其中最典型的互聯網事件，就是李毅吧的誕生。李毅是中國國家隊球員之一，2004年亞洲盃決賽，李毅在比賽中錯失了一個單刀球，從此狀態一落千丈，而一句“我的護球像亨利”，更是引來了無數嘲諷。李毅吧就在此為了內涵中國足球而生。

法國導演羅曼·波蘭斯基的影片《苦月亮》中有這樣一句台詞：“我知道她一定還愛我，因為折磨一個陌生人毫無意義。”中國球迷對中國足球的感情莫不如此。即使是李毅吧掀起的諷刺中國足球的熱潮，也是在無數人都關注並瞭解中國足球的情況下才會發生。

彼時，儘管中國足球在2002年世界盃成績慘淡，但不少人都覺得，中國足球會繼續進入世界盃。這種圍繞着中國足球的批評、解構、戲謔才不斷有人觀看和跟帖。

然而，正如百度官方介紹中所説，“隨着李毅吧的逐漸發展，隨着國足愈發的不給力，當初內涵他諷刺他的那些球迷早已對李毅本人失去關注，沒人對他再有興趣。甚至給陸陸續續接踵而來的新人普及李毅常識的心態都沒有了。”帝吧後來風靡全網，靠的是出征各種偶像大吧。諷刺中國足球，在帝吧已經沒有人感興趣了。

逐漸，中國球迷開始將中國隊進不了世界盃當成常態，這種點燃幾乎每個國家的世界盃精神的民族情緒逐漸消失。更多人開始投身於一個也同樣能讓人感受到刺激和興奮的活動中——賭球。

“賭球”是一種門檻極低、且擁有合法渠道的活動，無論你是否懂足球，又或者你是否看球。只要你在賽場上選中一隻隊伍並下注，就可以依據賠率得到相應的回報。觀看下了賭注的球賽會比平常更刺激，因為結果的輸贏將會關係到一筆橫財亦或者一點損失。

關乎人性的生意最好做，這也使得賭球一度非常興盛。2006年的那個天涯神貼，在被轉載到虎撲後，評論區被頂到最前頭的評論是，“這要是買個四串一得掙多少啊”。

而在今年卡塔爾世界盃，一張meme再次出現在互聯網中，meme的上半部分是“你以為的中國人愛足球”，圖片是體院館擠滿了中國觀眾。下半部分是“實際上的中國人愛足球”，圖片是福彩門口擠滿了來買彩票或兑獎的中國人。

某種程度上講，當世界盃開始與中國足球脱離關聯的時候，這些來買彩票的中國觀眾開始顯得更加純粹。因為他們可以毫無感情和濾鏡的去買上一注，並最終得到他們的結果。2010年及2014年這兩屆世界盃，由於線上博彩的盛行而一度在中國特別流行。兩屆世界盃的主題曲也因此讓中國觀眾更耳熟些。

直到2015年4月，線上購彩業被正式叫停，停止的也只是線上便捷交易的行為，“買什麼”“輸多少”的聲音，依然是每到世界盃的家常菜。

短視頻狂熱，與足球無關

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是什麼最先讓網友們進入了氛圍之中？

答案是2010年南非世界盃的主題曲wakawaka。在世界盃開幕前，這首歌就像病毒一樣開始迅速流行起來，無數的職業網紅或普通網友放着這首BGM跳起了這個舞蹈，其中有一些是跟風蹭流量，而另一些，則完全不知道這首歌並非今年的世界盃主題曲。更有甚者，則給視頻打上了“中國隊加油”的tag，被指出來後，則在評論區不無迷茫地反問，“你是説，世界盃沒有中國隊？”

顯然，作為一個天涯共此時的世界性大party，世界盃天然自帶流量，並因此成為了無數人追逐流量的方向。這一點在今年顯得極為突出，原因是2018年世界盃期間，抖音尚且僅有1.5億日活用户，還遠遠沒有成為國民級應用。時間來到2022年，抖音的日活用户數量已經接近7億，佔中國人口數量的一半，用户數量僅次於微信。

一個與之相關的消息，是不久抖音花費至少10億買下了世界盃賽事的轉播權，成為繼阿里後第二家拿下世界盃版權的互聯網公司。

在世界盃賽事的觀賞上，抖音也頗具競爭力，畢竟，圍繞着世界盃不僅有觀看和評論，還有隨之而來的各種二創視頻。而這些二創視頻，事實上構成了世界盃在中國流行的第三種方式。

最先感受到這種紅利的，是來自於卡塔爾的15歲小王子。不久前的世界盃揭幕戰上，卡塔爾對戰厄瓜多爾，結果最終0:2失利。賽場上的卡塔爾小王子忍不住掀起自己的頭巾，表情呆滯地質疑場上發生的一切。這個場景隨後被媒體捕捉到並上傳到中國互聯網，由於表情酷似卡塔爾世界盃的吉祥物，卡塔爾小王子在抖音迅速被追捧並開始入駐抖音。

截至發稿，卡塔爾小王子（抖音賬號拉伊卜小王子）已經擁有近1400萬粉絲。在其目前僅發佈的兩條視頻中，卡塔爾小王子僅僅對着鏡頭説了幾句感謝支持我愛你們的話，但內容的單薄並不影響觀眾的喜愛。在評論區下，無數人哭着喊着要跟土豪做朋友。不少官方號也集中跑來打卡求合作。

從這裏開始，事情進入了十分弔詭的階段。

一個並不精準的觀察是，在微博等社交媒體，登上熱搜的新聞大多與C羅梅西等世界盃名宿有關，他們每一次進球每一次成功或失利都能牽動用户的心絃。

而在虎撲等垂直體育社區，在虎撲女神、電競等內容上嚐到甜頭的產品經理們，開始繼續使用“給球員評分”的類豆瓣系統，有人如此評價內馬爾“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本屆世界盃指定用球”，一些表現不佳的球員，則遭到了“實在不行你咬一口啊”“愛傳到守門員手上的小哥哥一枚啊”等刻薄評價，這些內容都頗為出圈。

而諸如球迷貼吧、細分的體育社區懂球帝等等，儘管一再被用户詬病社區氛圍不斷下滑，但仍然具備一定的用户基礎，其討論也都是與足球相關的豪門、強隊、球星等等。

總而言之，這些社區的關注點都仍落在世界盃乃至足球上。直到抖音，把熱搜給到了一個場外觀賽的小王子，而眾多用户的情緒點落在，“想跟中東土豪做朋友”。阿根廷輸了球，熱度最高的話題是“劉畊宏哭了”；巴西隊出場，結果上熱搜的是內馬爾的花邊新聞“女友替身文學”。

此時再聯想起世界盃尚未開幕前在抖音風靡的wakawaka，事件開始變得愈發清晰。如果説此前的世界盃逐漸與中國足球脱鈎。那麼到了抖音，世界盃甚至也可以跟足球本身都沒有關係。

或許世界盃本身就是極為複雜的，早在二十多年前，世界盃關聯的是每一個普通中國人對於“中國能否進入世界盃”的期盼與渴望，這種渴望不止於足球。再然後，足球是一種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方式。最終，足球成了全民娛樂的一個註腳。

在全民娛樂的過程中，足球本身當然逐漸被遺忘。跟風跳wakawaka乃至為中國隊加油也就都不奇怪了。對於那條為中國隊加油的視頻，有球迷不無寬容地表示：“世界盃本身就是一個全球性的盛會，它不僅僅跟球迷有關。許多非球迷都加入進來一起慶祝也挺好的，沒必要太苛責他們。”

回顧起中國足球乃至世界盃的歷史，這會顯得無比悲涼。在遙遠的過去，一個普通的非球迷中國人，是可以在不瞭解世界盃和足球的情況下沒有心理負擔地為中國隊加油的。那時候，我們也都相信中國可以“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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