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了,紅了,走了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11-30 13:44
作者 | 陸六六
來源 | 最人物

30年前,在內蒙古烏蘭察布市商都縣大庫倫鄉,有一位盲眼江湖藝人,藝名二後生,擅唱二人台。
二人台,俗稱“雙玩意兒”,起源於山西,成長於內蒙,本是農民餘暇時娛樂哼唱的小曲,之後又發展為紅白喜事裏必備的表演節目。
以內蒙古呼和浩特為界,二人台分為東西兩路,二後生唱的是東路,重戲劇,一副快板握手中,戲好戲壞全憑嘴上功夫,不像西路,還有歌舞做陪襯。
二後生有一成名曲,叫做《挖眼睛》,裏面寫的就是其早年親身經歷。好些人不信,以為他扯謊,嬉鬧着摘掉他的墨鏡,結果一看了不得——兩個“黑洞洞”直愣愣地掛在眉毛下面——曲兒裏唱的全是真的。
二人台,二人唱,唯獨《挖眼睛》是二後生的“獨活”。都是本人真實故事,換誰也演不出最純正的味兒。
所以早些年在內蒙,二後生也算是“知名藝人”,由他演唱的小曲被刻成光盤四處售賣,漸漸地,《挖眼睛》就成了當地傳奇故事:
“二後生,苦命人,好心領個女人回家,結果眼睛還被剜去了……”
二後生,本姓蘇,1962年9月11日出生在內蒙古烏蘭察布市商都縣大庫倫鄉大拉公社吉生溝村。
二後生在家排行老二,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名叫蘇祿,天生“二離眼”,光能瞅見白天黑夜,其他詳細的一概看不清楚。
蘇家老孃眼睛盲,老爹覺得是媳婦的“奶水有毒”,所以才喂壞了兒子,於是待老二出生後,説什麼也不肯讓小兒子喝老孃的乳汁,找了頭母牛養在家裏,二後生便喝着牛奶長大了。

二後生母親舊照
也許是碰巧,二後生的眼睛竟真的健康起來,而且愈發明亮,村裏人見了都説,就衝這雙機靈眼,蘇家老二長大肯定有出息。
二後生3歲那年,老爹得病死了,老孃帶着兩兄弟求助三舅舅,經其介紹又嫁給了隔壁村一個姓趙的光棍,兩個兒子也隨了繼父的姓,蘇家老二就這樣變成了“趙金生”——金玉滿堂,生生不息,老孃也希望兒子是個吉祥人。
二後生的繼父有軟骨病,生下的弟弟也遺傳了老孃的眼疾,天生“看不真”,於是一家五口,唯有二後生是個健全人,全家也都指望他。
大哥蘇祿和繼父性格不合,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如此吵鬧了幾個月,有一年九月份的一天,忍無可忍的大哥問四嬸嬸要了一件破棉襖,挑了一個沒人的清晨,自個兒跑出家門,從此杳無音訊。
那一年大哥9歲,年紀小,眼又瞎,打不了工,做不了活,幸得一位唱小曲的老人收留了他,還教他學會了二人台。此後二人一起沿街賣唱,雖然辛苦,好在也能討到吃飯錢。
老趙家窮,除了有瓦遮頭,其餘一無所有。蘇祿離家後,二後生日日期盼着大哥何時歸家,也能拽自己離開這一窮二白的鬼地方,此後一等就是整整9年。
因為念不起學,二後生一天書都沒讀過,稍長大一點後,便到公社找了一份趕羊的工作。白日裏他在山上與羊為伴,夜裏回了家還要伺候盲眼的老孃、殘疾的後爹,以及年幼的弟弟,辛苦不提,連頓飽飯都吃不上。

二後生家鄉景色
二後生13歲那年,“失蹤”多年的大哥終於露了面,不僅帶着唱曲的手藝,還拿回300元錢,都是這些年演二人台攢下的積蓄。
二後生見了又驚喜又羨慕,問大哥,這次再走能不能把自己也帶上。在公社放羊時,他也和同村老人學了幾段小曲,大哥再教教,興許自己也能掙錢。
大哥起先不願意。二人台早年也叫“討吃調”,説白了就是靠賣唱要飯的營生,不體面。自己眼瞎沒辦法,弟弟可是家裏唯一的健全人,咋能幹這個?以後説出去怎麼討老婆?
聽了大哥的顧慮,二後生反倒不介意,趙家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活命都困難了,還要體面做什麼?
看着弟弟面黃肌瘦的樣子,再想想一大家子的老弱病殘,蘇祿也心軟了,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大年三十的夜,他把弟弟也帶出了村。
這一年,二後生剛剛13歲,蘇祿也只有18歲。
頂着凜冽的風,兄弟二人,一盲一小,就這樣投入江湖了。

後來生活在村裏的兄弟
多年前二後生和哥哥也是這樣互相依偎着長大的
二後生一直説自己是機靈人,此話不假。
雖然一天書都沒念過,但他天生口才好、記性好,同樣是學小曲,別人幾天都背不下來的詞,他聽幾遍就能學個大概。
二後生長了一張能説會道的嘴,平日裏演出可以根據現場環境、觀眾的反應現掛、甩包袱,總能把人逗得哈哈大笑。聽曲就為圖個樂呵,大家都笑了,打賞自然也不會少。
一年四季到處流浪,二後生單靠着一聲唱,也在內蒙古闖出了名堂。
1980年之後,萬物走向新生,過往被定義為“黑戲”的二人台,也從田間走向了舞台。
最早時二人台在地裏唱,後來又進了賭場和飯館,到了二後生出名的時候,除非窮到衣不蔽體,任誰家出了紅白喜事都要請人演一段二人台,演出的機會多了,錢也從四面八方揣進口袋。

從前二人台演出景象
收入穩定後,二後生將大哥勸回了老家,還幫忙討了媳婦。
年歲漸長,蘇祿的眼睛越發看不清了,得有個人照顧,總不能一直在外頭飄蕩討吃;而後又拿出一筆錢給老孃置辦了新屋,所説還是簡陋,但總比過去的破土屋強。
安頓好家裏,二後生卻始終沒能找到落腳的地方,商都、後旗、興和……他圍着老家四處賣唱演出,東跑西顛看着自由浪蕩,實則內心也寂寞。
眼見着快30歲了,“業”有了,“家”又在哪兒?二人台的演出形式一般都是男女搭檔,所以那幾年二後生也認識了幾位漂亮姑娘,可圈子裏的人都知道,唱曲的哪有不愛玩的?要講真感情,那才是假的。
説實在的,二後生原本也沒指望什麼。討吃多年,什麼人自己都見過了。好的看不上他,嫌丟人;孬的他看不上,怨薄情;所以就只能飄着、蕩着——真情這東西,能碰到算緣,碰不到也正常。
日子若能一直這樣平靜地過下去倒也算幸運。但是命運不安分,偏偏讓二後生遇上了三女子。
二後生27歲那年,去某村子裏演出時,第一次看見了三女子。也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竅,他往後很久,時不時便能想起這個只見了一面的女人。

二後生回憶三女子
與二後生相識時,三女子剛剛20歲,一頭齊耳的短髮烏黑鋥亮,一對彎彎的眉毛配着水汪汪的桃花眼,皮膚白皙得根本不像被風吹日曬過的農村婦女。
三女子也是個可憐人,一成年就被父親半嫁半賣地送進了夫家門。男人比她大了整整9歲,看起來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勤勤懇懇地幹了半輩子農活,卻始終沒能過上富裕日子,到最後還要三女子拋頭露面唱曲貼補家用。
一次演出結束後,三女子主動找上了當時已經成“腕兒”的二後生,説自己想跟着他學唱戲,一是為了長本事,二也為了賺錢養活家裏人。
怕二後生不答應,三女子又將人請回家吃了頓飯。
二後生清楚記得,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二人一起進屋時才發現,三女子的男人竟然不在家。家裏沒什麼像樣的食材,三女子只囫圇炒了幾個菜將就端上桌。
太陽就要落山,她又點起了燈,藉着昏黃的光,二後生看不清飯菜,也看不清對面三女子臉上的表情。屋外的一切都被黑暗慢慢吞噬,只剩心底莫名的躁動愈發強烈。
當天夜裏分別時,二後生答應了三女子學戲的請求,並約定這次演出結束後,就帶着她一起離開。
幾天後,三女子果然出現了,還告訴二後生,自家男人也同意她學戲,唯一的條件是,之後每個月都要往三女子丈夫家裏送500元錢。
內心的悸動讓二後生顧不上多想,他應允了對方的要求,而後便帶着三女子離開了村子。

年輕時的二後生
這一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曖昧來得突然且猛烈,以至於二後生甚至來不及細想,三女子主動提出吃的那頓飯到底是真情流露,還是早有預謀。
若是前者,二後生反倒會感覺意外和虛假。只見過一次面的兩個人何來感情一説,不過是一個見色起意,一個另有所圖。
但無論如何,他心甘情願地赴約了,也滿心真誠地接受了三女子的盤算。
哪怕很多年過去了,再講起那個與三女子共處一室的午後,二後生的語調仍會上揚,有點驕傲,有點喜悦,但説留戀卻感覺不出。
“想領個女人回家。”
二後生始終以此定義自己與三女子的關係。不是喜歡,不是愛情,好像那種情愫只是一場寂寞與寂寞的碰撞,天雷勾地火,全都是剎那的熱烈與歡喜罷了。
江湖情愛,一言難盡。
飲食男女,大可不必將慾望講得高尚脱俗。

二後生(畫面左側戴墨鏡)
與三女子搭檔合唱後一年,二人正式從師徒,變為了情侶。
三女子有家室,劇團裏的人都知道;二後生喜歡三女子,大家也知道。但男男女女的事情外人説不清楚,也不願多説,在這個圈子裏,看熱鬧有勁,講道德才無聊。
那年春節,二後生帶着三女子回家,回她的家。孩子還小,離不開娘,而且説實在的,二人遠還沒到海誓山盟,要共同浪跡天涯的程度。
三女子男人見二後生來了也不客氣,寒暄了幾句便問他,這兩個月欠下的“工錢”什麼時候補上。
年前演出少,二後生和三女子一共才分得500元,二後生從兜裏摸出幾張錢遞到男人手裏,告訴他:“這300你先拿着,我留下200給家裏的老孃辦年貨。”
不想原本還算客氣的男人,忽然來了脾氣,罵罵咧咧地指責二後生説話不算話,並説如果拿不出錢,年後就不允許三女子再和他學戲。

三女子舊屋
三女子男人説話兇狠,二後生也不敢多言。悻悻地回了家,好幾天沒有三女子的音訊。5天后,三女子哭着跑來説,丈夫知道了自己和別的男人“亂刮擦”,不僅動手打人,還揚言要給二人一個教訓。
三女子又傷心又害怕,只得乞求二後生帶她遠走高飛。當天夜裏,二人摸黑離開了村子,開始為情亡命天涯。
可離開了家還能去哪裏呢?周圍都是熟人容易暴露,那就往遠了跑。此後幾個月,二後生帶着三女子東躲西藏,一路從內蒙古跑到了山西大同,之後又去了河北張家口。
期間,二後生賣過唱,但因為東、西二人台表演風格截然不同,他始終也沒掙到錢。他也下煤窯做苦力,但只幹了18天就累倒了,因為工期不足一個月,他連工錢都沒能拿到。
賺錢太難了,偏偏三女子也不是能吃苦的人,整天抱怨在外地語言不通,二後生明白,她這是想回家了。
那就回吧。
賣掉了下煤窯時的裝備,二後生勉強湊夠了二人回內蒙古的路費。從前熟悉的地界不敢回,他們只能窩在商都縣東北邊。打着快板,二後生又唱起了二人台,雖不如過去風光,但日子總歸是有了點光亮。

二人台演出舞台
又是一年隆冬,二後生惦記三女子怕冷,攥着辛苦掙下的200元錢,他帶三女子去了集市,買了幾身暖和的新衣和棉鞋,回來的路上還買了燻雞和豬肉,因為捨不得,二人只吃了半隻雞。
遠方的天空又陰了下來,似乎即將迎來一場大雪,二後生坐在角落裏靜靜地抽着煙,一邊看着三女子將剩下的半隻燻雞放進碗櫃,一邊聽她囑咐第二天賣唱結束,一定要回家吃飯。
太陽落山了,平靜的夜讓人昏昏欲睡,二後生就這樣吃完了與三女子的最後一頓飯。

二後生
第二天中午,二後生按照約定回家吃午飯。院裏的大門虛掩着,桌上的燻雞還冒着熱氣,可屋裏卻沒有三女子的身影。
人呢?二後生好像察覺到了什麼——是不是她的男人找上門了?
之後幾天,二後生四處打聽三女子的去處,某天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娘主動湊上來説,自己是三女子的娘,自家閨女正在丈夫家遭罪,日日唸叨着二後生,希望他能趕緊將人解救出來。
二後生一聽急了,第二天就趕到了三女子男人家。原本以為情敵見面會大打一架,不想男人卻意外和氣,笑臉相迎。
男人告訴二後生,自己不計較了,否則留得住三女子的人,也留不住心。他同意放手,往後二後生要願意,自己也想拜師學戲。
聽到這裏,二後生很是意外,他隱隱覺得哪裏不對,但見對方説得誠懇,又説不上來哪裏出了問題。不等他細琢磨,男人便提議要去隔壁哥哥家吃飯,二後生沒多想,也跟着去了。
那是一個極為燥熱的晌午,按理説,還沒開春的太陽不該如此毒辣。走出院子,二後生眯縫着眼睛看了看日頭,灼熱、刺眼,可不敢繼續盯着了。
跟着男人走出家門,二後生不會想到,這竟是自己最後一次瞧見太陽。

三女子舊屋
此後,三女子的男人聯合自家兩個哥哥,先是將二後生痛打一頓,而後又用手生生將他的左眼球剜出。男人大哥怕二後生日後報復,又提着剪刀刺進了他的右眼。
雙眼成了“血窟窿”,二後生疼得連叫的力氣都沒有。眼見事情鬧大,男人也慌了神,幾個人連拖帶拽地將二後生扔到了街上,便急匆匆逃走。

二後生回憶受傷經過
喧鬧街頭躺了一個滿臉是血的男人,每個路過的人會議論、會張望。
於是那個晌午,二後生連着看見了兩次不該直視的東西,一是太陽,二是人心。

失去眼睛的二後生
從下午2點哭喊到了晚上7點,二後生終於等來了一位好心人將他送進醫院。從縣醫院到市醫院,幾次轉院搶救,命保住了,而那雙“機靈眼”,卻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為一段情,搭上一雙眼,這事兒值得嗎?要讓現在的二後生説,肯定不值。
但情是自己種的,路是自己選的,這世間什麼都能改變,唯獨因果,不想認也得認。
這是1991年,剛剛29歲的二後生,徹底瞎了。
在病房前後躺了40天,因為交不起醫藥費,二後生出院了,眼盲的大哥從老家趕到城裏,接上弟弟回了老家。
家裏唯一的機靈人也殘了,村裏人議論紛紛。二後生聽着,但也不願反駁,人生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
半路沒眼愁死人,待在家裏5個月,二後生天天想着尋死。但轉念一想,死了也不痛快。以後瞎眼的老孃怎麼辦?為給自己看病欠了一屁股債的大哥怎麼辦?
眼睛沒了,也不能把別的都捨下了,日子還得過下去。
身上的傷痊癒後,二後生又拿起了快板。他把自己的事兒寫成了二人台小曲《挖眼睛》,沿街繼續唱。從前的風光不減,加之後來的經歷可憐,憑藉着《挖眼睛》,二後生很快又迎來了事業的另一個高峯。
到了2000年之後,二後生已經是內蒙古一帶的名人,請他唱曲演出的人能從年初排到年尾,演出費也從一小時幾十漲到了每小時600~1000元。
VCD特別流行那會兒,他的成名曲《挖眼睛》也被刻錄成光盤,擺在地攤、麪包車後備箱裏叫賣,一天也能賣出大幾十張。

街邊《挖眼睛》碟片
人人都説二後生命苦,但再看看他本人,反倒能笑着把戲演完。“唱着唱着也就放下了,不想了。”再有人問起往事,二後生總這樣説。
可真能放下嗎?
夜裏沒人的時候他還是會想:“哪間廟裏都有冤死的鬼,我就是那個冤死鬼”。
只是恨又能怎樣?“我那雙眼睛再也回不來了,永遠回不來了。”
對於二後生來説,笑對一切不是樂觀,是妥協。
人在江湖,只講過往苦難太矯情,變成戲文,娛樂大家,若這樣還能把人唱哭,那活在戲裏的人得多難過。

闖出名堂後,二後生成立了自己的小劇團。
東一程,西一程,只要人家給錢,他什麼活都能演。紅事喜慶,白事也不晦氣,人間幾十年,有生就有死,歡笑和眼淚都是演給活人看的,像他這種看不見的,只覺得什麼都一樣。
“啥都沒有,沒有一點亮氣。陽光曬着頭頂暖呼呼,就知道天亮了;碰到陰天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二後生演出照
有幾次去喪禮演出,前頭有人哭得聲嘶力竭,後頭就有人支起棚子開設賭局。幾十、幾百的扔在賭桌上,贏了笑,輸了罵,哪還管死人。二後生坐在一旁聽着,心想:
都説唱二人台的最沒有道德,可這不唱的也不見得多深情。人走如燈滅,到了這一天,恩怨是非都不作數了。

葬禮上的賭局
沒了眼睛之後,二後生便再也沒見過三女子,不是他不想,是人家沒再來:
“沒必要再見,不想見。她也不敢見我了,她怕我捏死她。”
這一次,連回憶都掉了色。
2007年前後,二後生在演出時認識了一位賣油糕的離異女子,二人相談甚歡,不久便有了成家的打算。怕女人扯謊,二後生特意問她要來了離婚證,找了一個識字的人確認了好幾遍,才放心和對方又領了結婚證。
結婚後不久,二後生當了爹,他很想見見孩子,奈何沒了雙眼,再怎麼渴望也只能遺憾。
儘管成了家,但他還是不安分,同劇團的人説他“到哪裏都有乾姐妹”。也碰到過死心塌地要跟着他的人,但二後生卻再沒應允過任何人。
“露水夫妻不長久,那女人愛你的錢,不愛你的人。”吃一塹長一智,“不然誰知道哪個男人又來取我點什麼”。

那一年,二後生45歲,成了家,有了業,唯一的牽掛就剩下了家裏的盲眼老孃。
老孃已近耄耋,不僅眼睛瞎了,耳朵也成了半聾。聽説二兒子回來了,扶着牆叫了半天的“親肝兒”才顫顫巍巍地坐上炕。

二後生與老孃
二後生問娘,錢夠花嗎?娘聽不見。又問錢是不是都被三兒媳婦拿走了?老孃聽見了,卻不敢答,只自顧自地説:
“好親肝兒,媽媽也不行了。昨晚做夢過大年,我死了,(反正)我也不想活它了,也不知道靈不靈。”
二後生笑笑不搭腔。瞎了一輩子的人能有什麼念想?到了這個歲數,除了生,也就只剩下等死,他和老孃都看得開。

“錢是不是都叫三兒媳婦拿走了?”二後生繼續追問。
“不給她錢,人家不伺候你。”老孃也承認。
“照顧你的錢我都給她了,一個月3000,怎麼還問你拿錢?”二後生講得大聲,好像故意敲打一旁的三弟妹。
出生時他是家裏唯一的“機靈人”,人到中年沒了眼,他還是家裏唯一的本事人。有些事不説不代表不知道,説來也蹊蹺,眼盲了,他看不見太陽,卻更能看清楚人心。

臨近春節,劇團的活又多了起來,囑咐了老孃幾句話,二後生連飯都沒吃就走了。老孃聽不清、看不見,待人走出老遠還在喊:
“親肝兒,親肝兒,勤着來,親肝兒。”
只是這次,再也沒有了回應。
草莽江湖,不看眼淚。不是沒情,而是忙着生,就沒有時間講情。

二後生母親
2015年之後,二後生忽然沒了蹤影。《挖眼睛》還存在碟片裏,可他的人已很少上台了。
內蒙古當地的媒體曾登門採訪過他,那時他説,自己患上了尿毒症,不是不想唱,而是唱不動了。
“我的討吃人生,也算到了盡頭。”
短視頻時代來臨後,二後生註冊了平台賬號,還是唱二人台,幾年光景也收穫了100多萬粉絲,傳聞後期通過網絡直播,每月也收入不菲。

成為網紅的二後生(右)
流浪半生,二後生也算求得圓滿,但混跡江湖的人哪能安穩,動盪總不放過演故事的人。
2021年10月,二後生與徒弟在直播間大吵一架。當天下午,二後生在家中突發腦溢血,被緊急送往醫院後,經搶救無效死亡,終年59歲。

故事戛然而止,二後生走得乾脆利落。他不想告別,也沒必要告別,因為不是所有人的一生都有深厚且高遠的意義。
一生活在江湖,風雨飄搖,二後生不體面、不高尚,甚至算不上有道德。
然而有人“好死”,就一定有人“賴活”。
總有一種人生是慘不忍睹的、一團混亂的、荒誕弔詭的;就像總有一種人,除了生命一無所有。
來人間一趟,他彷彿只為唱一首瘋狂的《挖眼睛》,而後大罵一場,匆忙離去。
“白天、黑夜都一樣,永遠是黑洞洞的。”
如今,也不必再尋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