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高通脹眾生相丨為了省錢，我在郊區養了七隻雞_風聞

土耳其地區組

作者：任同學

審校：張楠

排版：周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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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土耳其，我切身感受到物價的飛漲，在購物時越發關注價格。讓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某晚我在某連鎖廉價超市排隊等待結賬，臨近打烊，我親眼看到超市員工把一包肥皂18.90里拉的價格標籤取下，換上28.90里拉的價標。此時站在我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子説：“這也太誇張了，這只是肥皂！”超市員工回應他：“您應該已經對此習慣了！”真正讓我在土耳其養成“囤貨”習慣的並非新冠疫情，而是日漲月漲的價格——使用期限較長的產品，還是早買划算。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直接影響了大多數人的消費水平和生活質量，我採訪了一些不同職業和收入水平的伊斯坦布爾居民，以瞭解他們在高通脹陰影下的處境。

剛剛退休的古麗茲女士曾經供職於一家銀行的管理層，她認為過去一年土耳其高通脹的原因主要在於生產成本的增加，而非供需的不平衡。她説：“據我觀察，生產成本的增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匯率的變化。在這種情況下，需要在短期內防止土耳其里拉對外幣的持續貶值。短期策略應是充分收緊貨幣政策，即提高利率。”關於通貨膨脹對土耳其中產階級造成的影響，古麗茲女士如是説：“高通脹之前，中產階級在退休時可以有房有車，給予子女良好的教育；而現在，為了維持生活、擁有上述生活質量，我認為一個四口之家的年收入應該至少在100萬到150萬里拉。面對高通脹，中產階級也需要儘量減少開支，例如在便宜的市場購物，減少在外就餐，並儘量縮減社交、藝術和文化活動。”古麗茲女士還説，她已無限期推遲換新車的打算，更多待在家裏娛樂，也不去度假，即使是去度假的話也更偏向於租房子（而非住酒店），更是無限期地推遲了出國旅遊計劃。她還提到，她打算跟親友合夥在法國投資購房——現在有不少白領、中產階級計劃在國外購房，作為應對里拉持續貶值的措施。

● 土耳其的很多連鎖超市會不斷推出促銷活動，並支持網購和生鮮速遞

● 傍晚，來社區集市購物的人非常多

● 居民在集市上選購應季水果

伊斯坦布爾的社區集市是瞭解老百姓消費狀況的最直觀場所，為此，我去了離我家較近的週四集市。這座封閉式集市裏有成排成列的攤位，售賣蔬果、水產、奶酪、香料和服飾等商品，以滿足周邊羣眾的日常所需。臨近黃昏，來這裏購物的人非常多，在一些過道上人們摩肩接踵，甚至因堵塞而穿行困難。這一社區住有很多敍利亞移民，所以集市的光顧者中也有很大比例的敍利亞人。我隨機問了一個蔬菜攤主——青年塞拉米，他説通貨膨脹極大地打擊了人們的購買力，以前人們更注重蔬果的質量，現在則更關注價格，購買量也大有減少。這樣一來，他的銷售量也隨之下降，他只能減少日進貨量，收入自然也減少了。他還説，市場上的很多蔬菜是從安塔利亞運輸來的，燃料價格的上漲也造成了運輸成本的增加。

● 集市上擺滿了新鮮時蔬的一個攤位

● 蔬菜攤主塞拉米整理攤位上的黃瓜

● 我常從這一攤位買水果

● 某週末，在一個沒有人氣的購物商場裏開展了買賣二手衣物的活動

成衣價格的大幅上漲也使得線上和線下的二手服裝買賣火熱了起來，甚至有區政府協助舉辦二手服裝集市。在這之前，淘二手服裝的多是低收入羣體和古着愛好者。在伊斯坦布爾亞洲區哈桑帕夏市場舉行的大型集市上，售賣蔬果、服裝、日用、古董等各類商品的攤位琳琅滿目，來購物的人也非常之多。麥合邁特先生一直售賣二手服裝，他賣的女裝、絲巾等多是從土耳其和歐洲各地收來的遺失物。他説近一兩年來買二手服裝的土耳其人越來越多，光顧的人多是學生、低收入者，也有對二手服裝感興趣的年輕人，甚至偶爾會有明星來淘貨。哈桑先生售賣外貿尾單、有小瑕疵的服裝，他説土耳其人的購買力下降了很多，這裏面也有因大量外國人湧入土耳其而造成租金高漲因素的影響。他的生意因為外國人的消費還不錯——在他的攤位上，一件長袖T恤的價格是50里拉。外國人覺得價格便宜便會買很多件，而土耳其人就只挑一兩件。哈桑説：“要想知道人們的購買力怎樣，就看一下他們手裏拎着的購物袋裏有多少東西。” 

● 近景左部：哈桑帕夏集市外觀

● 市場上的魚攤

● 購買奶酪的居民

● 集市攤位上售賣的二手物件和家用器皿

● 俯瞰市場一角

● 近景：曾被多家媒體報道的明星襪販

● 集市裏的服裝攤位

● 選購二手服裝的人

● 選購二手服裝的人

● 哈桑先生的攤位上是外貿尾單、有小瑕疵的睡衣、家居服

● 我在麥合邁特先生的二手服飾堆裏找到了伊斯坦布爾

為了解通貨膨脹、物價上漲對集市整體經營狀況的影響，我採訪了集市的城管工作人員。布倫特先生説市場上賣二手服裝的攤位稍有增多，雖然人們的購買力降低了，但是光臨市場和商店的人還是很多。這個市場本來就有不少賣二手貨和古董的攤位，尤其是週五的二手市場，吸引很多人來逛，包括許多外國人和遊客。他觀察到來買二手服裝的人當中，學生也是一個很大的羣體。另一名城管工作人員奧斯曼先生，一開始説土耳其的經濟狀況還可以，但是慢慢聊開後，他也承認人們的購買力下降、經濟狀況不容樂觀，但還沒到經濟危機的程度，他希望來年這種狀況能得到改善。他認為物價的上漲與一些唯利是圖、肆意抬高商品售價的商人也有關。除此之外，我聊到物價的上漲可能也是因為貿易逆差、對外資的極度依賴，政府對一些產業，如農業的支持不足，使得農產品也大量依靠進口。他回答：“政府對農業有支持，但是現在人懶，不願務農。”另一位未透露姓名的女性城管工作人員持不同觀點，她認為政府對農業的支持不足，例如牲畜飼料價格過高，或者農產品的收購價過低，這使得農民沒有利潤可賺。當我問及他們在集市上主要會遇到哪些棘手問題時，他們回答説，主要是處理顧客與商户的一些糾紛，有時也會有偷盜事件，比如幾周前，一名伊朗籍公民就被偷了4000多里拉。

● 集市上的服裝攤主和城管工作人員布倫特先生

如果來到無論白天黑夜，總是人山人海的塔克西姆廣場、獨立大街，人們可能很難把眼前的景象與通貨膨脹、經濟危機聯繫在一起。經濟不好，物價飛漲，但為什麼在外消費的人還是這麼多？帶着這個疑問，我採訪了在塔克西姆廣場執勤的城管工作人員維塞爾，他很直白地説：“（通貨膨脹）使得土耳其人的生活壞透了！雖然塔克西姆廣場、獨立大街總是人擠人，但你發現多數都是外國人，土耳其人都沒錢購物，做生意的人只會去招攬外國人，都不去理土耳其人的。”他又説：“現在很多土耳其人去購物都是靠借貸，一些商品要早買，否則再過一段時間又會漲價。”當我提到在伊斯坦布爾的卡德柯伊、貝西克塔什等多是當地人休閒、購物的區域，也總是看到人們摩肩接踵，咖啡館、酒吧裏滿是客人時，他説：“那裏的當地人本來就有錢，這些花銷對他們來説不算什麼，但也有些學生，可能點一杯茶、一杯咖啡，就在那裏坐半天。”我想想也是，土耳其年輕人那麼喜歡社交，經常約朋友出來喝東西、聊天兒，讓他們憋在家裏可真不容易。

● 熱鬧、擁擠的獨立大街

● 夜間在塔克西姆廣場執勤的城管工作人員維塞爾

● 週日，一家咖啡館外坐滿了年輕人

● 土耳其國慶節當天，貝西克塔什的商店區域十分擁擠

● 在貝西克塔什的一家酒吧裏休閒的人們

在伊斯坦布爾非常世俗化的一個街區貝西克塔什，我跟擁有一家酒吧、一間早餐店和一家餐廳的阿合邁特先生聊了聊。阿合邁特先生是來自阿勒省的庫爾德人，家裏共有十一個兄弟姐妹，他本來是蔬果店主，在給餐飲店供貨時發現他們收益高，就也轉行幹起了餐飲。他説物價的整體上漲使得他必須調高店裏的飲品、食品價格，這對主要光顧酒吧的年輕人，尤其是大學生頗有影響。消費量減少，他所能賺到的利潤也就降低了。他甚至觀察到，有時一起來的年輕人會在付款上有矛盾，希望對方買單。在他的酒吧裏，賣得最多的就是啤酒，因為其它酒水更貴，啤酒的進價較去年漲價超過50%，這也使得他難以給常客折扣。而在他的早餐店，以前的兩人餐，現在常有三四個人共享。提到政府對煙酒產品不斷上漲的消費税，他笑笑説：“現在我都不怎麼喝酒了。”因為生意沒什麼起色，他已把酒吧掛到中介那兒轉賣。他感嘆：“從前缺這缺那但不缺幸福，現在啥都有了但是沒了安寧。”他認為土耳其必須要通過明年的全國大選作出改變：“人們嘗試了多次（投票給埃爾多安），以為會變好，但沒有，不用再試了，我們需要一個年輕、活躍的領導人，比如在監獄裏的那位。”——他指的是人民民主黨主席塞拉哈丁·德米爾塔什。

● 阿合邁特先生經營的酒吧

艾格是在伊斯坦布爾大學讀中文的一名大三學生，他來自布爾薩，在貝西克塔什租了一間小小的單身公寓，月租5000里拉。他説持續上漲的物價對他的生活有很大的影響：“以前跟朋友可以每天出去玩，現在連吃飯都成問題，去咖啡館都成了奢侈。”如果在學校有課，他會選擇在食堂吃，一頓飯才6里拉（約2.3元人民幣），而在外面吃同樣的飯要花至少10倍價格。他告訴我，要是在伊斯坦布爾有家的話算是幸運，因為從別的城市來伊斯坦布爾讀書的學生在住宿方面有很多困難，無論是住宿舍，還是在外面租房都很貴，公立宿舍的名額非常有限（月價150至450里拉），很多人只能去私立宿舍（四人間，每人一月需支付近5000里拉）或者在外租房。因為食材成本高，所以做飯也很貴，食用油都漲價很多。他對以後的就業也頗有些焦慮：“大學畢業生找工作面臨很多困難，如果這樣持續下去的話，年輕人都不想讀書了。最低工資一直在漲，但是老闆的收入沒有增加，他們支付不起工資，就只能裁員或者縮招。”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在土耳其生活了八年多的中國女士，在貝西克塔什經營一家奶茶店。她認為高通脹對土耳其的一般收入者、富人和外國人的影響是不同的。收入一般的人，從原來有富餘資產變為負資產，大部分人更傾向於借債度日——現在借錢，將來實際上可以還得少，因為民眾對土耳其里拉失去信心，預期里拉還會跌。現在唯一的理財方式是買美金。富人是既得利益者，他們期待通貨膨脹在土耳其持續下去。首先，他們手中的資產是美金，在國外都有或多或少的投資；其次，他們在本土的產業大部分是向土耳其政府借貸，美金的上漲和通貨膨脹可以使他們還銀行的錢相對變少，所以這就變成富人對窮人收割韭菜式的狂歡。至於外國人，他們需要將在土耳其掙錢轉為在土耳其花錢，從其祖國掙錢在土耳其花錢是合算的。至於通貨膨脹給她的奶茶店生意造成的影響，她説：“基本物料成本一直在漲，如糖、麪粉、牛奶等，即使政府將基本食品增值税由原來的8%降到了1%。由於市場價格不穩定，我沒有辦法留住固定的客人，也就沒有辦法將生意做大，只能維持在温飽水平，為了補貼家用，我不得不找一些國內的事情做副業。”她還告訴我，她的會計師為了節省家裏的開支，在他位於郊區的辦公室的花園裏養了7只雞。

在奶茶店工作的桑古麗22歲，拿的工資稍多於最低標準，她説當今的通貨膨脹使得她的購買力跟先前的年頭比起來嚴重下降，購買食品、服裝和化妝品都很拮据。她説：“去年100里拉的服裝現在漲到300里拉，我買不起了，也沒法存錢，100里拉以前可以買5樣東西，現在只能買1樣東西。而且有不良商販，藉機抬價。物價漲，然後最低工資漲，之後物價漲得更多。”根據一些採訪和民調，雖然很多人對高漲的生活成本不滿，但明年的全國大選一些人還是會投票給埃爾多安——因為他們沒有看到一個更為強勢的總統候選人。桑古麗是庫爾德人，雖然她承認在埃爾多安執政的最初幾年是做了一些對人民有利的實事，但是她不會投票給埃爾多安。她在2019年的地方選舉中投票給反對派共和人民黨，但她看不到希望，無論是誰上台，土耳其高通脹的局面在未來十年都不會得到明顯改觀。

● 奶茶店員桑古麗對土耳其短期內抑制高通脹不抱期望

在通貨膨脹如此之高的情況下，土耳其的廣大人民雖有怨言，但是通過調整生活方式、收緊開支，還能將生活維持在一定水準之上，社會狀況也較為穩定。這離不開土耳其較為完善的醫療和社會福利系統——在公、私立醫院看病的便捷程度要優於不少歐美國家，醫保可以報銷大多數醫療費用，符合條件的無社保老人、學生、生育者等可以申領社會救濟金，很多大學生也可以申領到獎學金/助學金。土耳其政府也特別出台一些政策來減輕高通脹帶給人民的壓力，包括出台法規將租房價格漲幅控制在25%以內、降低銀行貸款利息、抹掉教育貸款利息、將基本食品增值税從8%降到1%、一年中兩次上調最低工資標準等。從今年11月起至明年6月底，政府還將為工薪人士提供每月最多可達1000里拉的天然氣和電力使用資金支持。此外，地方政府也有面向市民的福利動作，例如伊斯坦布爾大市政廳為貧困家庭的孩子定期免費發放牛奶、0-4歲幼兒的母親可免費乘坐公共交通、為在該市讀書的大學生提供獎學金、舉辦免費文娛活動等，10月底，安卡拉大市政廳更是開始在大學裏向學生免費發放食物。

高通脹、高物價無疑對低收入羣體的生活和消費水平的負面影響最為嚴重，也最為直接地改變了他們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幾年前，僅憑一人的最低工資，還可以維持一個四口之家的開銷；而現在，家庭婦女不得不出去工作，男人不得不打第二份工。根據土耳其統計研究所2021年的數據，在土耳其，46%的僱員的薪水為最低工資或更低。2021年全年最低工資標準為淨收入2825.90里拉，2022年上半年調整為4253.40里拉，下半年上漲到5500.35土耳其里拉（2100元人民幣左右）。巴赫切謝希爾大學（Bahçeşehir Üniversitesi）經濟和社會研究中心在10月份的一項研究報告中指出，依據房屋建造花費和銷售價格對比同期最低工資標準，一個拿最低工資的土耳其人要想買一套90平米的廉價住房，現在需要只賺不花工作9年，而在2017年9月需要工作7年半，在2020年5月只需5年。如果年終通貨膨脹率符合土耳其中央銀行的預期，2023年的最低工資預計將在淨收入7500里拉左右，一些專家則預測會漲40-45%，達到8000里拉。不難預見，“物價漲——工資漲”的死循環依然會是勒緊土耳其民生的一道緊箍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