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聯合國之路 | 迪烏夫設家宴餞行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11-30 09:49
作者:何昌垂 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博士,長期從事衞星遙感與地理信息系統應用研究、政府科技發展管理和國際組織工作;在近25年的國際公務員生涯中,曾任聯合國糧農組織副總幹事(聯合國副秘書長)、亞太地區總代表及聯合國亞太經社會空間技術應用處處長等重要職務並負責技術工作,為推動全球治理和可持續發展做出重要貢獻。
在總幹事主持的正式告別會之後的半個月裏,我繼續站好最後一班崗:一方面馬不停蹄地接受、完成總幹事交辦的一項又一項新的任務;另一方面,必須對現有的幾個改革文件進行最後的修改定稿,包括大會要求的、最具爭議的改革文件——《糧農組織下放計劃和願景》。
出於我自己的興趣和責任,我還必須趕在我離開羅馬之前,最後審定名為《21世紀的糧農組織——在變化的世界確保糧食安全》的書。這是總幹事在1月中提出的要求,他希望在2011年年底退休之前出兩本著作,除了上面提到的那本,另一本為《在混亂的時代管理糧農組織》。
他曾要我對兩本書全面負責,我對他説了明確的“不”字,只同意負責牽頭編寫前面一本,建議第二本書由另一個副總幹事負責,儘管她剛剛上任。可以説,在這本書上,我花了巨大的心血,從構思概念,到內容及全書的提綱,再到具體編寫人選的物色,基本上我都親自過問。當時,各部門提交的素材基本上不符合我的要求,時間短、任務緊,而我必須趕在6月底退休前脱稿。我非常感激我的顧問裏克博士,他很耐心細緻、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按我的要求,對原稿進行整理、修改和潤色。
2011年6月16日,高管告別會後,總幹事的個人助理來到我的辦公室,説總幹事想邀請我和我夫人蔘加他為我們舉行的告別家宴,時間定在下週四,等他這次出差回來後。

2011年5月,糧農組織總幹事烏迪夫(右)在高管會上向副總幹事何昌垂(左)贈送糧農組織紀念盤。
那天是6月23日,是我的生日,看來總幹事很用心,是特意選定的。總幹事家在離糧農組織總部大樓5千米處的阿丕亞安提尕路。這一帶是綠蔭覆蓋、風景迷人的富人區,星星點點散佈着一些古老而又典雅的別墅。總幹事的宅院非常幽靜,獨棟別墅是糧農組織按照法律規定為總幹事提供的公房。
總幹事個人助理不無羨慕地告訴我,她跟隨總幹事這麼多年來,這是她所知道的,總幹事唯一一次舉行家宴為一個下屬餞行。而且她説,總幹事沒有多請別人,就他和我兩家。我的助理勞拉也認為,這是一種“特殊待遇”,可以説是“殊榮”。
從迪烏夫平時深居簡出、不荀言笑的嚴肅作風看,我也相信這的確是一種並不多見的特殊安排。按西方人到朋友家中做客的習慣,我們訂了一束鮮花,比請柬註明的時間特意晚到一點兒,我的司機把我夫人和我送到了迪烏夫家。我們發現,確實只有總幹事夫婦和我們,外加總幹事的妹妹。據介紹她是塞內加爾的一位部長,恰好在羅馬出差。
應該説,這是一次真真切切的家庭聚會,氣氛祥和、友好、隨意。豐盛的法式大餐,有沙拉、鵝肝、前菜,兩道主菜是馬哈魚和鴨腿,比平常西餐多了一道主菜,最後一道甜點是總幹事夫人特意為我自制的奶酪生日蛋糕——他們從我秘書那裏知道這是我們的最愛。當然還有餐前飲料、小吃以及餐後的咖啡。總幹事夫人還特意備了中國茶讓我們選擇。可以説,無論用什麼標準衡量,這都稱得上是一次精心準備的豐盛晚宴。
除了美食之外,最讓人愜意的是“神聊”。這十幾年來,迪烏夫也不輕鬆,大部分時間都自覺或不自覺地端着,而和同僚“閒聊”是一種絕對的奢侈。
我們談到改革,談到中國的發展,談到我退休後的打算,也談到他半年之後從糧農組織退休後的計劃等等。
記得他提到三種可能:一是回去當塞內加爾的總統,不過他説,他不會主動去爭取,除非幾個政黨能達成統一的意見,一致邀請他出山;二是可能有人會建議讓他出任非盟主席,利用他在國際上廣泛的人脈資源,繼續為非洲做點兒事;三是可能自己成立一個與糧食安全有關的基金,幫助非洲貧困和飢餓的人民。
我打心裏感激他的坦誠分享,但沒敢妄議,因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政治取向和可能性。他那段時間三天兩頭出差跑非洲,可能與這些“退休工程”有關。

2010年9月,何昌垂(左一)在糧農組織高管會議上就海地地震的應對進展和後續行動部署發言,烏迪夫總幹事(右一)參會。
我想到,迪烏夫在國外18年,而那些政治家在國內打破頭、扭斷胳膊,不就是為了“坐江山”嘛,憑什麼要他回去“收拾山河”。至於第三個可能,我問了一句:“聯合國前秘書長安南先生業已成立了類似基金會,不撞車嗎?”他説:“是有點問題,但我還沒有考慮成熟。一切都是未知的,到時候再看吧。”我説:“您可以寫一兩部回憶錄,‘裸體’的,與人分享一下這18年的執政、成就和教訓,絕對很受歡迎。”他回答説:“您覺得我能寫哪個國家的總統或哪個國家的總理向我要這個要那個嗎?那些都是眼下無法公開的政治問題。”
他那天放得很開,不像平常那樣嚴肅、處處設防。他也談了一點兒他三次競選總幹事前後的故事,特別是第二次競選時,阿根廷大使的挑戰與造謠誹謗。他説:“我根本沒有在意。一般説來,第二次連任是不會出問題的,除非你是一個罪犯。”我倒覺得有點同情他,我似乎更加理解《紅樓夢》裏王熙鳳那“大有大的難處”及蘇軾“高處不勝寒”的意境。尤其想到他“生命不息,事業不止”的精神,都74歲的人了,想的還是從糧農組織18年忘我工作退休後,如何“繼續革命”,釋放人生的餘熱。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他敬業的精神。
那天談話最使我夫人感動的,是總幹事夫婦的真誠與坦率。迪烏夫夫人不止一次地表明:“雅克和我今天特意把尊夫人請來,一是當面表示衷心的感謝,二是向尊夫人當面道歉。是的,我們是真心的。雅克常常和我提起,正是由於昌垂沒日沒夜地工作,替他‘看家守攤’,為他分憂解難,他才有可能用大部分的時間在外面出差,用更多的時間去考慮解決政治和政策問題。”她還説:“大家都覺得昌垂是黏合劑,很善於把上上下下團結起來。”“不止這些,他還是一個實幹家。我完全放心把事情交給他,他永遠不會讓人失望。”迪烏夫接着説。他們夫唱婦隨,氣氛非常真誠友好。
就連他的妹妹也偶爾插上一兩句:“是真的,雅克夫婦經常提到您呢。”迪烏夫夫人還很認真地對佩紅説:“今天把夫人您請來,也想當面請您原諒。雅克給您家先生分配了太多工作,這個組織佔用了您先生太多的業餘時間,使他無法顧上家庭,照顧不了您。雅克常常為此感到內疚。唉,這就是我們做成功男人背後的那個女人的命運啊。沒有人能比我更理解您的感受。我真的要替雅克向您表示我們的謝意和歉意。”

2008年10月16日,世界糧食慶祝活動,何昌垂與夫人(左四、五)和電視糧食獎獲得者合影。
佩紅一貫通情達理,善解人意。面對迪烏夫夫婦的真誠,她動情了,眼睛濕潤了。我也一樣,即使有多少委屈,在那種場合也都被融化了,還有什麼不可以放下呢?
迪烏夫似乎也知道中國“喝酒莫提漢”的智慧,他刻意避免提起他不顧許多國家代表繼續留用我的請求,而執意任命了新的副總幹事取代我的事。他只重複説:“感謝您的支持,也希望您能理解我所做出的一切決定。”是的,他一向認為:在這個數千人的國際組織裏,他是唯一一個經過競選上位的;除他之外,對於每一個在這兒任職之人,他才是他們命運的最後決定者。從這點説,他時時刻刻都把自己看作機構的主人,把自己當成一個談判者,遵循的是談判學的黃金規律:追求利益最大化,追求物的使用最大化。

2013年春,何昌垂(前排中)再度告別羅馬,與糧農組織總部辦公廳職員合影。
作為總幹事的迪烏夫,一方面愛才如寶,頗有悲天憫人的情懷。他曾“扭斷胳膊”“衝破阻力”,堅持聘任我為D1處長,讓我主管糧農組織最大的處——自然資源與環境處;不到4年,他大膽提拔我為D2級地區代表,9個月後,又正式任命我為助理總幹事;我在地方7年多後,他在數百名的申請者中,選擇了我,並任命我為糧農組織的副總幹事,讓我作為他的左膀右臂,託以重任。但另一方面,出於政治算計,他也常常在揮舞“胡蘿蔔”,同時又拋出橄欖枝。他不在乎大部分成員國代表的“忠告”,給繼任總幹事留點空間,趕在他自己退休前,任命一名新的副總幹事和一批高管。沒有人理解他的動機和邏輯。但他是一個政治家,會為了政治利益的最大化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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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來源 |《我的聯合國之路》
作者 | 何昌垂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