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惡人”調查:網課爆破手、慘圈、廁妹們的隱秘角落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2022-11-30 08:41
在網絡世界的陰暗角落裏,新的賽博惡人正在滋長。
文|世昕
編|園長
前不久的一場悲劇,讓所有人知道了“網課爆破”的存在。
2022年11月2日,在微博上,一位暱稱為“小小沼澤醬”的微博用户發佈微博表示,自己的母親,河南新鄭三中的歷史老師劉老師在一堂網課中遭遇了“爆破”,最終導致劉老師心梗發作在家中猝死。
在微博的配圖中,能夠看到部分學生在直播軟件中與劉老師的聊天記錄,在不同日期裏,經常有非學生進入網課之中,學生們給劉老師出招“踢了吧”“可以全員靜音”,但對話停留在了10月底,變成了令人心痛的“親愛的劉老師,一路走好”。

兇手是一羣網絡邊緣人,他們稱自己為“網課爆破手”,以擾亂網課秩序為樂,悲劇發生後,他們迅速隱匿在虛擬世界裏,但全網都記住了他們的罪行。
網絡暴力一直是互聯網發展中最大的陣痛,也是網絡治理最大的頑疾。而在後疫情時代時代,伴隨着真實生活與虛擬空間的進一步融合,惡劣的網絡暴力事件屢見不鮮,更讓人擔憂的是,這種現象開始在青少年羣體裏頻繁發生。
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很殘酷的事實:在網絡世界的很多陰暗角落裏,新的賽博惡人正在滋長。

“網課爆破手”@小小沼澤醬 發佈的劉老師網課錄屏視頻,向所有人展示了“網課爆破”的過程。在視頻中,幾位頭像和名字上顯示“雞你太美”“夢之淚傷”的人大聲播放着吵鬧的音樂,並佔據共享屏幕,發佈不知所以的侮辱性語言。劉老師開始把這些人踢出網課,但踢出去後他們又再次進入,辱罵劉老師和想要維護秩序的學生們。

這堂網課在一片凌亂中結束,但劉老師卻和外界失去了聯繫。10月31日,劉老師的丈夫找到物業上門查看,最終發現了劉老師的遺體。據悉,46歲的劉老師於10月28日猝死於家中,而時間正是那場被爆破的網課之後。
微博一經發布,迅速引起了全網的注意,消息也得到了官方的確認。擾亂網課致人猝死,引爆了整個輿論場,越來越多的學生與老師參與進了這場討論中,網友們這才知道,這種故意擾亂網課的行為並不是個例,其被稱為“網課爆破”“網課入侵”,而擾亂網課的人則被稱為“網課獵手”“網課爆破手”。
這種網課爆破開始密集出現在2022年暑假之後。在微博上搜索#網課入侵#詞條能夠發現,9月初開始,就有不少網友開始在微博聲討這種“爆破”行為。9月7日,有網友發佈了自己上網課的視頻,在共享屏幕上,入侵者播放着鬼畜音樂,並寫下了大大的兩個字“下課”,這位網友配文“已經有4次了”。

這種入侵行為不僅出現在中小學課堂裏,甚至連大學生網課都難以倖免。一則消息顯示,9月5日,在瀋陽城市建設學院一堂網課上,幾個陌生人混入了會議室,並開始開麥放歌,並評論刷屏,課堂秩序陷入一片混亂。
這些擾亂課堂者之所以被稱之為“網課爆破手”,就是因為其是有組織、有計劃的。網課爆破手很少是課堂裏的學生,基本都來自外部,並且有着鮮明的特徵,基本上都以“夢之淚傷”“雞你太美”“丁真”等為名,頭像也都是相關梗圖,他們會在網課開始後闖入,“爆破”流程也高度相似:開麥放歌、佔領公屏、辱罵師生、評論刷屏等。
從頭像和名稱等特徵,就能基本描繪出這些爆破手的“畫像”。“夢之淚傷”來源於王者榮耀職業聯賽知名選手夢淚,爆破手們喜歡將夢淚的形象與穿越火線中人物終極獵手縫合起來,這一定程度上也成為了“網課獵手”這一名稱的來源。“夢淚終極獵手”最早來源於百度貼吧,早在幾年以前就迅速流傳開來,是知名“抽象梗”之一,常常出現在青少年貼吧用户的玩梗中,並通過b站等短視頻網站的二創流傳於全網。

“雞你太美”和“一眼丁真”同樣來源於貼吧,是明星蔡徐坤與丁真的黑粉的常見用語,也是在多次被二次創作後成為了“抽象文化”的知名流行梗之一,在網絡上多次引起爭議。而把這些“抽象梗”掛在嘴邊、頭像上的網絡爆破手們的形象也逐漸清晰起來:他們多為青少年男****性,其中有大量未成年人,喜歡各式“抽象梗”。
他們與網絡上的“狗粉絲”高度重合,熱愛惡搞、反串等行為,並且對自我缺乏道德約束,喜歡將許多負面言論消解為“玩梗”。網課爆破興起於2022年暑假,在彼時的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台上,還能看到不少發佈網課爆破內容的視頻,將自己的行為廣而告之,並稱之自己為專業團隊,有的視頻還會附上羣聊二維碼,不少人還會在評論區裏“求進羣”“求爆破”。
QQ羣是大多數爆破手的大本營,在網上諸多曝光的截圖中,能夠看到這些人的真實面貌。在他們眼中,“爆破”並無具體目的,只是為了“好玩”,甚至有人會將自己的行為美化為“文明爆破”,“只放歌不罵人”,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擾亂課堂秩序。他們會在全網蒐集騰訊會議、釘釘等軟件上的網課會議號、密碼,統一入會“爆破”。

也會有部分學生主動進羣提供會議號與密碼,希望他們爆破自己的網課,原因往往是不喜歡某位老師或同學、不想上課等。也正是這種“需求的影響,在後期,網絡爆破也出現了付費行為,花上幾塊錢甚至幾毛錢就能得到網課信息、參與“爆破”。
在劉老師事件爆發之前,“網課爆破”的現象討論聲並不大,這種行為談不上規模化、爆破手法也非常幼稚,但仍舊給不少學生老師帶來了困擾。據@小小沼澤醬 微博,在整個10月裏劉老師經受了數次“爆破”,對教學行為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針對這種現象,騰訊會議等軟件在9月、10月多次進行了改進,推進會議保護機制,也引起了官方的注意。
儘管引起了部分注意,但惡劣行徑仍舊難以避免,教師羣體更是不堪其擾。自2020年疫情開始,不少像劉老師這樣的中老年教師開始進行線上教學,但他們不擅長使用線上會議軟件,難以第一時間制止作亂者,也最容易成為受害者。
伴隨着令人痛心的事件,“網課爆破”終於引起了公眾的注意,大量媒體進行了報道,會議直播工具紛紛上線了更完善的安全功能,比如可以一鍵停止發言等。許多“爆破”QQ羣被曝光,“網課爆破手”也迅速隱匿起來。現如今打開快手、抖音搜索“網課爆破”“爆破”等關鍵詞,除了新聞內容外,已經不會出現爆破視頻,平台也打上了顯眼的提示:“尊重課堂,遵守教學秩序,讓我們共同守護網絡學習淨土。”
但在這樣血的教訓後,一些“惡人”仍舊沒有收手,在微博搜索相關詞條仍能發現不少學生氣憤的發言。“網課爆破”人人喊打,但仍然難以短期杜絕。

廁妹、慘圈文化之所以將網課爆破者們稱之為“賽博惡人”,不僅出於其內部有組織的網絡暴行,以及造成的惡劣影響,更與他們獨特的話語體系有關:在他們眼中,道德與規則或許是最不重要的,並熱衷於用自己的玩梗去消解嚴肅議題,因此主流的網絡準則並不能約束其所作所為。
換句話説,他們不再“圈地自萌”,也不關心自己惡劣行為會造成何種後果。而在中文互聯網上,還有另外一個與他們在行為上高度類似的羣體:廁妹。
“廁妹”是一類人的統稱,“廁”即“互聯網廁所”,指一類“隔空喊話bot”賬號。“bot”這一概念,很多人並不陌生,在社交媒體上,往往代表就某一話題發送匿名投稿內容的賬號,在微博上較知名的有“冷知識bot”“偷聽bot”等。
伴隨各式bot賬號的興起,“隔空喊話bot”誕生了。正如其名一樣,隔空喊話bot代表的是一種通過匿名投稿方式互相對話的方式,其目的是避免在觀點不同時用户出現直接的衝突與爭吵。最早的隔空喊話bot基本都出自ACG領域,許多乙女遊戲、動漫、同人作品的受眾都自發建立了隔空喊話bot,供愛好者們進行匿名交流。

但也正是匿名這一點,讓隔空喊話bot變了味。2021年,某乙女遊戲的隔空喊話bot引發了玩家羣體的大規模討論,原因是bot的運營者沒有更嚴謹的審核投稿內容,許多情緒化、辱罵向的內容被髮布出來,引發了不同意見者的罵戰。與此同時,伴隨隔空喊話bot在追星、娛樂領域的擴大,越來越多不專業的運營者開始開設賬號,內容往往不經引導和審核,有極強的主觀色彩,隔空喊話逐漸變成了隔空對罵。
“廁所”這個概念也開始被安在了這些bot身上。“廁”文化最早來源於日本ACG領域,代指較為小眾、非主流的、不被大眾接受的匿名論壇,在部分隔空喊話bot身上,“廁所”則成為了“惡臭”“辱罵”的代名詞,伴隨“廁所”影響力的擴大,越來越多小眾圈層的同好者開始聚集在此,從某種角度成為了他們隨意吐槽的網絡場域,許多人開始自嘲為“廁弟”“廁妹”,因總體女性比例較高,“廁妹”也成為了這一羣體的代名詞。
但在小眾且封閉的圈層裏,激烈的觀點交鋒日漸增多,“吐槽”也很容易滑坡向“辱罵”“人身攻擊”,甚至演化為羣體性的網絡暴力。真正讓“隔空喊話bot”“廁所”“廁妹”完全淪為負面名詞的事件發生了。
2022年7月26日,一位圈名為“依奈”的中國香港女孩跳樓身亡,併網絡直播了全過程,引發了許多網民的討論。而讓她走向毀滅的,正是“廁所”。

18歲的依奈是一名二次元領域up主,在B站上擁有超過4萬粉絲,她熱愛二次元文化,喜歡直播畫畫或者玩遊戲,並設定自己的二次元形象為“魔法少女”,在很多粉絲眼中,她是“老師”“太太(指二次元領域優質創作者)”。然而因為一款遊戲,依奈受到了非常嚴重的網絡暴力。
從2020年開始,依奈開始玩一款名為《COMPASS(康帕斯)》的日本手遊,在遊戲裏她的ID為“拿不到金頭就自殺”,“金頭”指金色頭像框,只有在某活動中積分達到全服前10才能獲取,最終依奈也未能拿到金頭,還發布了QQ空間進行吐槽。正是這個ID惹出了麻煩。
2022年4月30日,依奈通過康帕斯隔空喊話bot加入了一個“廁羣”,也就是康帕斯“廁妹”們的聚集地。羣成員很快發現了她是擁有幾萬粉絲的知名“太太”,也發現了她的ID為“拿不到金頭就自殺”,由於某種扭曲的心態,部分人認為依奈雖多次表示“拿不到金頭就自殺”,卻沒有履行承諾,對其心生不滿與鄙視。他們開始將其稱之為“金頭解(姐)”,並開始在康帕斯隔空喊話bot上密集投稿,指名道姓對她進行嘲諷。

在依奈的反擊之下,雙方展開了對罵,依奈也開始被越來越多“廁妹”所知曉,並開始了對她的集火。在近三個月罵戰後的7月26日,依奈沒有等來禁止討論自己話題的決定,同時還遭受着同學的霸凌,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她最終選擇了走向毀滅。
依奈之所以被集火辱罵,除了她的ID外,另一個原因在於她更具影響力的身份。在廁妹的語言體系中,粉絲較多的人被認為是“明星”,相對的則是“素人”,明星與素人產生罵戰,以及掛人(指公佈異見者的ID),是“不公平的”,也就是説,在廁妹們的認知中,反擊的依奈甚至是勢力更大的、加害的一方。同時依奈許多生活細節被扒了出來,比如她生活在中國香港,被部分人解讀為“家境優渥”“大小姐”,這也成為了不少人攻擊她的原因。
**這裏不得不提到另一個概念:“慘圈”。**顧名思義,慘圈即是指“慘文化”的圈層,其受眾與“廁妹”高度重合,廁所往往也是她們發泄的地方。在微博上一張介紹“慘圈女”的圖片獲得了很多關注,一位論壇用户概括了這一羣體的大致“樣貌”:自認為很“慘”,喜歡發佈“慘”言論,多為未成年少女,認為自己有心理疾病,喜歡嘲諷健康人為“健人”,敵視“現充(現實生活充實的人)”,部分極端者喜歡過度服藥及自殘。

慘圈女多來源於二次元、飯圈等亞文化圈層,因此她們也喜歡圍繞隔空喊話bot活動,但不同於大多數廁妹,她們更加喜歡輸出負面內容,樂於輸出自己對於生活的負面看法,向其他同好訴苦。
在部分慘圈人看來,生活幸福的人是被仇視的,她們往往會輸出類似“銅絲(捅死)xx”“想給飲水機下毒”等極端言論,儘管並不會進行實踐,但很擅長用一套獨特的“黑話”進行嘲諷。甚至一些發佈自己生活內容的網友也會被她們掛在廁所上進行嘲諷,儘管這些人並不混亞文化圈。

慘圈與廁妹的高度合流,不少對依奈的攻擊就來源於此,比如因她生活在香港,就表示“偷我人生”,依奈曾表示家裏有傭人,就會被攻擊是“幸福b”“小皇帝”。也正是由於這種心態,許多人在依奈去世後仍然沒有“鬆口”,甚至以“好似(好死)”“玩不起”等惡毒言論回應。在明知依奈有自殺傾向的情況下仍舊慫恿其自殺,從某種角度來説,他們正是“集體謀殺”的幫兇。

依奈的死警醒了很多人,許多“廁所”開始改進規則,以避免發生類似的悲劇。但依奈並不是個例,在廁圈與慘圈裏,還有很多人遭受過或正遭受着言語暴力,微博上許許多多的隔空喊話bot仍然運行着,仍有成千上萬自稱“廁妹”“廁弟”“餐券女”的青少年們在賽博地獄中浮沉。

陰暗角落的孩子們
儘管從各自的好惡出發,網課爆破手與部分慘圈廁妹之間幾乎是互相敵視的,但他們其實是一體兩面的存在。
正如前文所説,他們有着高度類似的特徵:都有着獨特抽象的語言體系,都反感既有的道德語境,以自身喜愛的亞文化消解規則,熱愛攻擊與言語上的暴力,更重要的是他們中青少年羣體所佔的比例極大。
現在看來網課爆破手的所作所為是一種無來由的惡,但具體分析早期現象就能發現,其根本來源於青少年叛逆期抗拒上學的情緒,破壞網課的行為與線下學校裏的擾亂課堂秩序並無二致;廁妹慘圈也同樣如此,一方面二次元、追星愛好者中未成年人佔到較大比例,喜歡“抱團取暖”,同時未成年人沒有進入社會,易受原生家庭的影響,在生活不幸福的情況下投向“慘”文化。
從根源上分析,產生如此現象的深層原因並不複雜,只不過是青少年羣體中常見的文化現象,在最早許多網絡爆破手看來,爆破網課只是一種無傷大雅“整活”,而最早的廁所互罵也不過是觀點不同的爭論罷了。但網絡卻導致了他們的異化。
正如狗粉絲、抽象文化的崛起一樣,在封閉圈層的信息交互中,極端化的態勢是難以避免的。在體感上虛擬世界的攻擊與搗亂並不會有真實生活中的衝擊,一切惡意的行為也都被不同程度的消解,在這種羣體傾向下,相反的聲音也逐漸被淹沒,最終在圈層裏形成沉默的螺旋。
同時符號化的語言也將一切深層邏輯解構,青少年開始將自己定義為“鼠鼠”“獵手”“廁妹”“慘人”,對立面即是“好學生”“老師”“富二代”“健人”,向“hater”予以攻擊變得天經地義。

網絡帶來的虛擬身份也抹平了自己的道德責任,抱着“法不責眾”的僥倖心態,開啓一場“戰爭”,讓羣體之惡宣泄向單一的個體,在網絡與虛擬之下,他們隱匿在ID與羣體之中,將語言的利刃揮向受害者。
潛在的、小小的惡意變成了不加掩飾的、洶湧的暴行,悲劇隨之發生。
早在十幾年前類似的青少年網絡亂象就已經生根發芽,來源於俄羅斯的自殺遊戲“藍鯨遊戲”就曾是例證。不同於現在直接的網絡暴力,藍鯨遊戲一類針對青少年的網絡惡行是小規模的、潛移默化的,但伴隨着網絡更加發達的今天,惡行變得“光明正大”,甚至成為一些人獲取認同的方式。

現如今的青少年越來越深度地接觸網絡世界,這讓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參差,真實與虛擬的落差讓他們不得不更加把精力投向網絡。正如前文所述,學業不順、混跡社會、原生家庭不幸福等是他們身上最容易出現的標籤。而在這些封閉的圈層裏,他們藉由瘋狂的言行,找尋着歸屬感與認同。
陰暗角落難免會出現,但必須引起我們的關注,正確的價值引導、關注青少年羣體面臨的社會問題,才能讓悲劇儘量少地發生。
在母親離開的一個月裏,@小小沼澤醬致力於推動公眾對於網課入侵這一現象的重視,並積極地參與到社會議題的討論中,也時常會在微博上發佈長文,懷念母親,疏解悲傷。但痛苦的鴻溝仍舊難以填平,11月29日,她發佈了一條微博,只有短短的四個字:
“一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