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有多少人死去，這個社區才被看見？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2022-11-30 08:05
作者｜ 白蘋
來源 | 視覺志
一刀、兩刀、三刀……
他將手中的切肉刀揮向妻子金淑英的面部，待妻子沒有鼻息後，轉身面向大門處。
他的兩個女兒蜷縮在防盜門下，姐姐抱住妹妹的頭，口中發出嗚咽。
一門之隔，無人知曉。
幾分鐘後，三具屍體橫在屋內，他也提起刀捅向自己的腹部。
他叫李柏森。
1年前，他是兒子口中温柔憨厚的父親，是妻子心中老實善良的丈夫，是岳父岳母眼中高貴的“工程師”。
直到搬進天水圍，他的人生跌入谷底。
失業、補助金降低、家暴、婚內強姦、猥褻女兒……
他就像被關進囚籠的野獸，在幾平方米的世界裏通過施虐身邊的一切，無能地發泄怒火，直至釀成慘案。
這是2004年4月11日發生在香港天水圍的滅門案件，後被許鞍華拍成電影《天水圍的夜與霧》。
證據確鑿，罪犯就是李柏森。
可當你深入瞭解天水圍後，會忍不住發出疑問。
兇手，真的只有他一個人嗎？
李柏森一家四口
天水圍的夜與霧
天水圍就像它的名字，是天國，也是泥潭。
這裏是有名的富人聚集地，也是香港最貧窮的地方之一。
富人聚在南區，坐擁寬敞舒適的豪華小區，興旺發達的商業街和清新自然的天水圍公園。
靠近天水圍公園的嘉湖山莊 | 圖源@美篇jianxin
一條街的距離。
窮人擠在北區，縮進逼仄的廉價公屋裏生存，一進門就是睡牀，不到一米寬的廚房連轉身都很難做到，臭氣熏天的馬桶就在旁邊。
賽博朋克裏的情景，在這裏真實上演。
不同於深水埗、觀塘等窮人區，天水圍是封閉且無助的。
遠離香港中心區的天水圍
你想找工作？
對不起，天水圍在特區政府的規劃裏只是一個“睡城”，沒有寫字樓和工廠，你只能每天通勤三四個小時去其他區就業。
天水圍恐怖的住房密度 | 圖源@新華社記者呂小煒
眾所周知，香港的交通費出了名的貴。
來回一趟近百港幣，打工剩下的錢還不如失業領的補助金多。
許多移民過來的人因此一輩子也沒去過銅鑼灣、尖沙咀等香港中心區。
他們稱自己為“天水圍人”，而非“香港人”。
你想買菜做飯？
對不起，北區沒有菜市場，而富人區的菜價至少比市場價貴50%。
20歲就來到香港的邢瑞説：“天水圍曾有過政府搭建的菜場，後來被財團們大肆收購，平價菜農都被攀升的租金給擠走了。”
本就入不敷出的天水圍居民，只能擠上幾小時輕鐵或大巴，跑到更遠的地方買菜。
你想看病就醫？
對不起，天水圍第一家正式醫院直到2017年才開放，還沒有急診。
圖源：網絡
此前這個聚集着30萬窮人的社區，只有一家服務富豪的診所，天價看病費讓人望而卻步。
富人尚且可以開車去其他區看病，窮人只能祈禱無病百事安。
這就是天水圍，一個生存難、出行難、看病難、就業難的囚籠。
無助、無望、無力的情緒像封閉的穹頂，籠罩着這裏。
圖源：網絡
無處可逃後，有人將痛苦施加給身邊人，有人一跳解千愁。
根據2017年的數據顯示，由於天水圍的存在，所屬的元朗區連續9年位列全港虐偶案例數第一，2008年更是發生了787起記錄在案的虐偶事件。
背後究竟還有多少起，難以估算，也不敢去想。
不僅是虐偶，就連虐待兒童，天水圍在全港也是榜上有名。
這就導致天水圍的自殺率，一度全港最高。
圖源：網絡
2007年，天水圍一名36歲的母親先是將自己的兩個小孩從24樓推下，隨後自己也縱身一跳，三人當場死亡。
2010年，天水圍一名27歲的青年墜樓身亡，警方到場後鑑定為自殺。一個月後，同樣的地點，這名青年的弟弟在凌晨爬出窗户，一躍而下。
兩人的屍體，僅隔數英尺。
圖源：中國新聞網
2019年，警方接到報案，天水圍某女子用刀殺死自己16歲的女兒後企圖自殺，被趕到的警察及時送醫救治，出院後以謀殺罪判刑。
為什麼會這樣？
警察呢？
社工呢？
在電影《天水圍的夜與霧》中，每當金淑英拖着一身傷痕去尋求警察或社工的幫助時，要麼警察先入為主地認為這只是家庭糾紛，要麼社工三天兩頭不在辦公室，電話也撥不通。
多少人求助無門後，心灰意冷下選擇自我了斷。
許鞍華為拍電影到訪50多次，感嘆天水圍“不人道”和“不近人情”。
2007年，周潤發在天水圍參加濕地活動時，現場仗義執言：“濕地公園是讓大家享受大自然的，但卻不知道隔一條街的家庭能否有好心情享用，所以各界社羣包括區議員應該關注到天水圍有需要的家庭。”
圖源：搜狐娛樂
香港四大才子蔡瀾也曾為天水圍的民眾發聲，希望在天水圍搭建300個熟食攤，能為居民提供3000個就業崗位，可惜被一口否決。
明星大腕的發聲，如同石子投入無底的深淵，沒有迴音。
只因天水圍在建設初期，李某誠為首的地產巨頭們為確保自己的商業利益，事先跟特區政府簽訂了限制天水圍基礎商業設施開發的協議。
如此，天水圍就像被遺忘在夜與霧裏的孤島，無人敢管，無人能管，任由其生死。
惡毒土壤裏生長的花
支離破碎的家庭，灰暗無望的未來。
在如此窒息的環境下，天水圍的青少年問題，較其他地方來得更猖獗、更兇猛。
有人利用校園暴力，將家庭的負面情緒施加在他人身上；有人加入黑社會，年紀輕輕就和死亡、毒品打交道。
2022年7月26日，18歲的女孩“依奈”在視頻平台直播自己的跳樓過程。
圖源：網絡
而將她推向死亡深淵的黑手之一，是她身邊的同學。
依奈在天水圍上中學時，由於患有二級糖尿病，服藥後導致身體發胖。
她在食堂吃飯的照片被同學拍下並P成醜圖，發在學校貼吧裏侮辱。
依奈成了同學間的“笑料”，不僅當面用惡毒語言攻擊，還不斷朝她丟東西。
從小患有自閉症的她難以忍受，好幾次用小刀割自己的手腕，被父母發現後選擇休學回家。
休學的依奈逃離了現實暴力，卻沒有躲過網絡暴力。
見過這個世界僅僅十幾年，便永遠辭別了它。
依奈自殺的直播畫面
在天水圍，半夜回家最怕遇見的不是綁匪，而是十四五歲的小孩。
他們六七個人組成小團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2010年，天水圍出現了一夥專門打劫外賣員的小孩，他們平均年齡只有15歲，每到晚上就蹲守在單車道旁。
一旦有外賣員路過，他們便衝出來攔截，先將其一把推倒，隨後一哄而上圍住，將手中的石頭、玻璃樽等兇器往對方身上砸。
最後搶走外賣員身上的錢包、手機、證件後溜之大吉。
有時候，這羣小孩甚至會故意點外賣，等待獵物上鈎。
一時間，所有外賣員人心惶惶，有單也不敢接。
警察出動後，並沒有打消這羣孩子的囂張氣焰，無非關進青少年中心，出來又是一條“好漢”。
圖源：人民網-港澳頻道
家長無心管，警察管不了，致使天水圍的青少年問題愈發嚴重且低齡化。
2021年，一個叫“豆腐姐”的女學生被兩名少女連續掌摑面部和後腦30多次，隨後“豆腐姐”被逼跪下，兩名少女一邊踢她的腹部、背部，一邊辱罵她。
手段之暴力，不忍直視。
更難以置信的是，這兩名施暴者年僅13歲和14歲。
圖源：大公報
什麼樣的土壤，盛開什麼樣的花。
天水圍從上至下，每個人都試圖借暴力去對抗無望的一生。
最後的結果，卻是你對生活施加多少暴力，生活就會對你賦予多少苦痛。
硬幣的另一面
天水圍的存在，不是唯一。
貧富差距是這個世界永恆的命題，就像硬幣有兩面。
可在有些地方，富人的那一面愈發膨脹，壓得另一面的窮人無法翻身。
印度孟買的達拉維貧民窟，就是其一。
圖源：網絡
從高處鳥瞰，貧民窟一面靠着富人區，一面與污水河做鄰居。
右邊是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左邊是蒼蠅飛舞的骯髒泥潭。
明明只有幾步路的距離，卻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世界。
從低處眺望，富人的豪華別墅就像一座難以翻越的大山，擋在窮人的平屋瓦房前。
清晨的陽光從東邊播撒，富人是第一個被温暖的對象。
當富人打開窗户，看見的是綠樹成蔭的森林。
窮人推開家門，眼前只有堆成山頭的垃圾。
這裏的窮富差距，遠不止於此。
孟買富豪榜排名前28名的資產總和，竟是當地2000萬市民積蓄的82倍之多。
而達拉維貧民窟佔地僅2.4平方公里，卻承受着孟買80%的垃圾。
一到夏天，整個貧民窟就會臭氣熏天，即便關上門窗也躲不過。
下雨天就更煎熬，雨水將垃圾衝散，它們混着污水流進屋內，窮人們只得把腳泡在水裏，一邊聞着垃圾的臭味，一邊夾着食物入口。
而就在不遠處，幾乎所有人都能看見的地方。
印度首富穆克什·安巴尼坐在自己10億美元的私人宅邸中享樂，整整27層，只住着一家六口和600位僕人。
一個月光電費就要700萬盧比，是達拉維貧民們45年的工資。
圖源：網絡
可就是這個不能稱之為容身之所的住處，富人們都要剝奪它。
他們想要蓋更多高樓、鋪更多商業中心，明明每個人都荷包滿滿，卻試圖攝取更多收益。
這一邊，民眾的軀殼，成為富人鑄就表面繁榮的磚瓦。
另一頭，民眾的生命，淪為恐怖分子傾瀉怒火的對象。
2008年11月26日，一羣頭戴面罩的極端分子衝進孟買的希瓦吉火車站。
他們手持AK-47，對着眼前的一切進行無差別屠殺。
恐怖分子在火車站掃射
無辜的平民一個個倒下，這些人至死也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生活已經很苦了，為何還要被輕易剝奪生的權利？
諷刺的是，當五星級酒店泰姬陵酒店也遭到襲擊時，全世界媒體的目光都開始聚焦於此。
他們關心裏面富人的安危，擔憂明星房客的生死。
希瓦吉火車站裏倒在血泊中的平民，無人問津。
當一座大廈拔地而起，人們只會盯着它高聳入雲的塔尖，鮮少關注承載這一切的地基。
這樣的局面，只會讓貧富差距這枚硬幣，愈發不平等。
話題回到天水圍。
電影《天水圍的夜與霧》結尾，李柏森本想製造妻子屠殺全家的假象，藉此瞞天過海。
不料想，自殘的那一刀下手過重，等警察趕到時，他已經死了。
現實世界的李柏森，卻是由於天水圍沒有醫院，送醫時間過久，導致救治不及時死去。
可笑又可悲。
天水圍，究竟圍的是什麼？
是風景如畫的濕地公園，是花紅柳綠的丫髻山，還是渴望生活的底層人。
李克勤在《天水·圍城》中給出了答案：
圍住了的血汗圍住了的跌宕，圍住了當初的厚望。
圍住了升學，圍住了收獲，圍住了便了解何謂罪惡。
沒能力去闖出沙漠。誰策劃這寸地尺土，人擠逼中便容易退步。
他親身真正感到尺地寸金，人便會無餘地平和獨舞。
叫見步行步，無車票又怎去覓去路。
天水圍，圍的或許不只是李柏森們。
還有我們。
參考資料：
1.《天水圍城：北女20年，問心無愧》——作者：金其琪
2.《天水圍童黨: 香港繁華下, 被遺忘的角落》——作者：史海鈎沉
3.《【深度關注】從滅門慘案説起，看看香港沉淪的根源究竟是啥？》——作者：白字先生
4.《匿名網暴，無處可逃：“魔法少女”依奈生命的最後三個月 | 深度報道》——北京青年報
監製：視覺志
編輯：白 蘋
微博：視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