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許昌,有一羣賣頭髮的小女孩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2-12-01 19:54

河南許昌,中國地圖上一個小小的點,卻關係着全球“面子問題”。
這裏是公認的世界假髮之都,當地有超過30萬人口從事着假髮相關行業,出產了世界上50%的假髮、年真發(製作高端仿真假髮的原材料)消耗達到數千億噸,鼎盛時有2萬許昌人在世界各地收頭髮。
源源不斷的人口和發源,則為許昌承接韓國假髮產業奠定了基礎,使其成為了假髮之都。
在河南當地女孩子賣頭髮、製作假髮、販賣到全世界已經是一條成熟的產業。但現在,這個產業,卻在源頭髮生着改變。
本文是關於河南假髮產業發生變化的一個切片,從中我們會看到教育、觀念、經濟對一個產業產生的巨大影響。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張陽陽
編輯 | 卓然
一畝玉米比不上一頭長髮
11歲的許夢鴿那頭烏黑的長髮在父親許海眼中是一座金礦。
許夢鴿從未去過理髮店,一頭長髮此前都是自己在家用剪子修理,如今頭髮長度及腰、未燙未染、髮量合起來有三指寬,雖然髮根有蝨子和頭皮屑,但髮尾烏黑沒有分叉,像綢緞一樣順垂還壓秤。
遊走在鄉間收頭髮的人打量了一下,報出了600塊錢的一口價。
見許父有些遲疑,收發師傅打開身後的揹包,裏面放着許多紮成捆的頭髮展示,熟稔的説,“你看,這都是我剛收的頭髮,誠信做生意的,她沒燙沒染,長度還可以,600元我就收了”。
許海同意了。許夢鴿和父親許海生活在河南新蔡的農村,在這裏女性賣頭髮補貼家用,是一門流傳已久的營生,早已見怪不怪。在許夢鴿的同學裏,就有兩三個年輕女孩賣過頭髮,“最多的一個人賣了1600元”。
1600元是什麼概念呢?
以許夢鴿家裏為例,前幾年母親在縣城做洗碗工時突發疾病去世後,留下三個年幼的孩子給僅有小學文化的父親許海照顧。許海父母去世早無法幫他照顧孩子,他自己身體因為動過大手術腹部至今殘留着一條巨大的傷疤,無法承載過重體力勞動,只能留在老家靠耕種自己名下2畝2分地過活——他地裏種植的玉米一年一收成,每畝地不過1000斤的產量,收購價每斤為1.2元。

圖 | 許海院子的玉米棒子,玉米粒掰下來後單獨稱重售賣
滿打滿算,每畝地年收入在1200元左右,除去種子、肥料等成本,一年收益也不過幾百元。換句話説,一畝玉米的收益趕不上女孩子賣頭髮的收入。
可許夢鴿是不願意賣頭髮的。雖然收頭髮商販在鄉間收頭髮是一口價,但工廠從頭髮從商販手中收頭髮時會根據重量、長度等不同標準收購,頭髮長几釐米價格能多好幾百,所以商販在鄉間收頭髮時會採用“倒梳剪”的方式,確保能取下頭頂上最長、髮質最好的那截。

圖 | “倒梳剪”示意,圖片來源於網絡
因此學校裏賣過頭髮的女孩子都有一個相似的髮型,頭髮層次不齊,隱隱約約還能看見頭皮“就像被狗啃過的”,也因為這個怪異髮型,賣過頭髮的女孩子會得到“癩頭”的外號,被大家圍在中間嬉笑。
許海不以為意,“好看能值幾個錢?實在不行給你買個帽子唄”。
許海覺得許夢鴿這頭秀髮礙事,“費事不説還費錢,洗髮水都比短髮用的多”,眼瞅着冬天快來了,家裏三姐弟還穿着拖鞋,不如把沒用的頭髮換成幾百塊錢用來購置衣物。

圖 | 10月初拍攝於許海家附近,因貧困,周邊的孩子們無法按四時準確穿衣
父女二人僵持不下。收頭髮的人更是焦灼,他在600元的基礎上又加了50元,頭髮價格來到650元,約是一畝地的純收入了。
最後眼見無果,收頭髮的商販急着去下一個村子收頭髮,臨走之前他讓許海好好勸勸孩子,“如果想通了,一定要賣給自己。”
父女兩不知道的是,收頭髮的人如此迫切是因為在距離新蔡230公里的假髮之都許昌,這把頭髮能上千元,而那裏現在頭髮也告急。
許昌,世界假髮之都的危機
河南許昌是世界上最大的假髮生產基地,承包了世界上50%的假髮。
在許昌的街頭,都是和頭髮相關的生意:街邊隨處可見印有“高價回收長頭髮”的理髮店、牆面上印有“工廠回收頭髮”的廣告、還有不少工廠打出合作的信息。
關於許昌的頭髮生意,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據當地縣誌記載,嘉靖年間許昌人就開始為唱戲班子製作假髮,後來當地人白錫結識了德國來的收購頭髮的商人,開辦了許昌第一家“德興義發莊”,靠着從農村貨郎那裏收購頭髮,梳理、扎把後銷到國外賺錢。
周圍農紛紛效仿,奠定了許昌的假髮生意。頭髮在許昌也有了“黑金”的稱呼。
“賺黑金簡單,只要提一把剪刀,走街串巷就可以入行”,從事假髮生意13年的老周介紹道,稱自己當初跟着姨父入行時全部身家就是一把剪刀和一個布袋子。
老周是許昌本地人,做頭髮回收、初加工的生意,即從居民和販子手裏收過頭髮後,簡單將收來的頭髮洗乾淨、打散、分揀好、扎捆進行初加工後,賣給深加工的工廠賺取差價、並靠這門營生養活全家、供兩個孩子讀書、考學。
靠着簡單易複製的模式,90年代許昌已經湧現許多假髮工廠和專門從事頭髮回收的村莊,恰逢這時候原本的假髮之都韓國因勞動力成本增高和產業升級,境內假假髮公司紛紛到到中國設廠,許昌憑藉地理位置、河南人口眾多原材料豐富、勞動力成本低等優勢,承接住了這一批轉移。
至此,許昌穩坐了假髮之都的寶座,並誕生了假髮第一股“瑞貝卡”。
後來因為電商和外貿的發達,許昌的假髮遠銷世界上120多個國家,就連美國前第一夫人米歇爾帶的假髮也是出自此處,更加奠定了許昌的地位。
但現在,許昌假髮之都面臨着巨大挑戰。
最大的挑戰來自於收頭髮。許昌的假髮行業成規模後,當地人發現靠賣自己的頭髮供應不上工廠的需求,收頭髮的版圖從周圍鄉村擴展到全國乃至世界。
老週迴憶,“那時候老家村子裏幾乎都沒年輕男人了”。為了收更多頭髮,年輕的男子都奔波在各地收頭髮的路上,或許上午還在安徽,下午就去了江西,一年365天除了過年幾乎都在外面奔波。
但頭髮的收益是巨大的,“最好做的時候,差不多有70%的利潤”。低門檻、豐厚的利潤催生了許昌大批收頭髮從業者。

圖 | 因勞動力長期在外,河南鄉村中留守兒童情況嚴重,“大帶小”為普遍情況
據統計,最鼎盛時候約有2萬許昌人在世界各地收頭髮,每年超過數千噸的頭髮從世界各地運回老家村子,進行加工後再賣向全世界,一條海外收頭髮、加工製作、再販售到全球的假髮產業連就此形成。許昌人打趣地稱自己為“頭髮搬運工”。
疫情卻導致外貿行業遭受巨大沖擊,海外頭髮無法運輸進來、許昌的假髮企業一度面臨斷供危機。
不僅如此,許昌還面臨着內憂外患的競爭局面。
頭髮回收、加工生意簡單易,因此許昌湧現了許多“頭髮村”,有的村甚至家家户户都做頭髮的生意。到2020年時,許昌當地人口總數是438萬人,當地超過30萬從業人員,相當於每14個人裏,就有一個人是從事假髮行業的。
從業者眾多,導致內部競爭激烈。
“為了搶奪發源,大家開出更高的收購價”,但電商讓行業利潤透明,致使一些沒有名氣、固定客源的小作坊只能在營銷、價格戰上面發力,所以不少許昌人開始走出當地,到成本、勞動力更低廉的城市開設工廠,並將成熟的許昌模式帶去複製。
其中四川、湖南、重慶等人口大省因勞動力豐富、人力成本低,逐漸成為了後起之秀,對許昌假髮之都的位置虎視眈眈。
其中山東李哥莊是許昌最大的競爭對手之一。山東李哥莊原本就毗鄰韓國市場,且從80年代開始就開始製作假髮、主攻高端假髮,並形成了28億規模之巨的市場。
雖許昌依舊穩坐假髮之都,但在這裏的人都感受“生意不那麼好做了”。
可在支教老師劉清看來,這些只是生意不好做的外因。
對假髮產業降維打擊
劉清是許夢鴿的老師,也是河南的鄉村的一名支教老師,這是她做鄉村支教的第五年。
在劉清看來,“頭髮生意不好做的更深層次原因,和賣頭髮的人減少了有關。”
而賣頭髮女性的減少,和經濟發展、鄉村教育發展離不開關係。
劉清80年代出生於河南鄉村,全家4口人全靠父親名下一畝三分地養活,日子常常捉襟見肘。所以在她童年記憶裏,“媽媽、姑姑和姐姐都賣過頭髮”,其中姐姐的頭髮最貴——這也是收發行業不成文的規矩,未成年姑娘的頭髮質量最好,價格最好。
她的同學裏,也有許多人賣過頭髮。
但現在她回到鄉村教書後,發現賣頭髮的情況少了很多,“現在經濟鄉村經濟變好了,鄉村父母更重視教育了,父母更渴望孩子通過讀書走出去。為了不讓孩子們分心,父母不會讓她們留這麼長的頭髮。”
另一方面,城市化動和鄉村人口流失也導致了收發生意的難做。
隨着城市裏,快遞、外賣等靈活就業機會增多,“許多孩子會跟着父母去縣城讀書”,縣城裏不少學校對孩子的髮型、衣着都有規定,自然也減少了賣頭髮的人羣。
老周也感覺到了“鄉村裏的人在減少”,他回憶自己剛做這行時候,農業税取消沒幾年,河南大部分農民家庭以種地為生,收入微薄,村子裏染頭髮的婦女還少,大部分頭髮又黑又亮,“根本不愁收”。
但往後十年,隨着城市化進程加快,尤其是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後,中國開始大興基建,大量農民工進城工作,農村年輕人逐年流失,致使收假髮也越來越難——留在鄉村的都是中、老年婦女,為數不多留在鄉村裏的婦女也受到網絡衝擊開始燙染頭髮,“從那時候開始,頭髮就難收了,所以大家才開始去海外收頭髮”。

圖 | 如今的河南鄉村,充滿着“空巢”的氣息
但現在,老周無法前往海外,只能留在家鄉收頭髮,他發現,“合適的頭髮更少了”,甚至有時候一天也收不到一包合適的頭髮。
發源減少,倒逼着假髮產業鏈條上各環節的從業者轉型。
作為鏈接是鏈接鄉村和工廠最重要的樞紐,轉變首先從收頭髮的商人那裏展開,他們也是最容易感受到的市場變化的人。
“現在我們都不採用倒梳剪了,店裏還提供髮型設計”,楊成展示着店裏的變化。今年37歲的楊成是本地人,自初中畢業後就隨父親在許昌禹州經營一家主營頭髮回收的理髮店,和其他美髮沙龍不同的是,這家店沒有太多項目,工具維持“剪髮”最基本的需要。
如今這家店還保持着90年代的風貌,發灰的白牆上用透明膠帶貼着一排長短不一的頭髮,那是用來比對頭髮長度、質量、顏色的。唯一不同的是,桌子上的剪刀更多了,牆上貼了一些髮型海報。
“現在收頭髮的人多,賣頭髮的人少,不提供髮型設計,那就去別的店裏了。”楊成解釋。
頭髮生長需要週期,僅依靠周圍的居民和去附近的村子的居民主動上門賣頭髮,並不能維持楊成的收入,於是楊成開始“觸網”通過網絡收頭髮。為此不怎麼會使用手機的楊成、老周都學會了用小紅書、知乎、閒魚等平台招攬客户。
但這似乎並沒有挽回楊成、老周們的生意。
互聯網上價格透明、言論自由,每一個合適賣頭髮的用户,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聯繫到幾個賣家,並對比價格,相比之下曾經靠着信息壟斷做頭髮暴利生意的老周們站在了下游。
甚至因為“買家市場”,許多買家會要求先付款,發來自己的頭髮視頻估價,“由於網上無法精準知道髮質、重量、長度,很多時候估價不準,存在報多”。
可如果不報價格?“頭髮長在別人頭上,不賣給你了。”老周們只能嘗試適應互聯網時代的規則。
更讓老周憂心的則是,在許昌許多有研發實力的大廠,已經開始創新,採用人工合成的材質取代真發以減少對原料的依賴,“外觀看上去已經和真發差不多了”,假以時日,或許會取代真發。
“真到了那個時候,那我們就失業了唄?”楊成聳聳肩。
眼下他還來不及關心正在萌芽的未來。
後記
許夢鴿的頭髮沒有賣成。
在她用沉默對抗父親強令她賣頭髮的時候,她的老師劉清剛好上門做家訪,得知了父女二人的爭執。

圖 | 許夢鴿和老師的合照
在許海這些家長和鄉村的孩子看來,是權威的代表,父女倆都希望她能站在自己這邊。
許海不會説普通話,用濃濃的河南話説,“女孩子留這麼長頭髮幹什麼呢?還要花時間打理,不如賣了攢下時間好好學習。”
劉清敏鋭的抓到了許海話裏深層次的表達,“所以更想讓孩子讀書剪頭髮,而不是一定要賣頭髮”。
許海點點頭。劉清作為曾經的留守女童,靠着讀大學改變了命運,這也是農村父母對孩子的最高的期待。
最後在劉清的勸説下,許海同意劉清帶許夢鴿去鎮上的理髮店將頭髮剪成披肩長髮。
對於許夢鴿的父親來説,這個決定背後喪失了幾百元錢,等於家裏幾個月的純收入。
但對於許夢鴿來説,這是邁出桎梏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