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一下馬霞女士的貨幣觀點和知識結構問題_風聞

去年秋季，曾經有一位馬霞女士通過朋友加我微信，開門見山説要跟我就國際貨幣問題進行辯論。學術上有不同觀點，學術界的規矩通常是寫一篇論文發到核心期刊上，指名道姓地與人就某某問題商榷。像她這樣加微信然後要求在自媒體平台上公開辯論，則是我第一回碰到。雖然這種方式比較奇怪，但我出於禮貌，給了她地址，請她先將自己的書寄給我拜讀下。

俗話説，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在社會科學的各個子領域中，我學習過的專業涉及政治學、金融學、國際關係、戰略思想史等不同學科，工作後跟歐洲和美國的各路學者交過手鬥過嘴，因此，學界同行開口講五分鐘，或者讓我翻一下他專著的目錄、導論和最後一章，我基本上就能對對方的學科背景、思想流派、知識結構有一個大概的瞭解。但是這位馬霞老師的書寄到辦公室之後，我花了十幾分鍾翻看其書，竟然一時摸不清其路數，因為她真的沒有啥學理路數。當時忙着要去開會了，我就讓我所帶的博士生中最擅長央行和貨幣匯率研究的小王同學替我仔細讀讀此書。我跟小王説，既然人家敢上門挑戰，應該是有點過人之處的，所以拜託你仔細找找她書中的可取之處和可疑之處。

第二天，小王向我彙報説，那本書邏輯混亂，純粹一個經濟學民科來蹭流量的，老師還是別搭理的為好。

所謂“民科”，通常是貶義用法。但是我常告誡我的學生們，民科中也是能出大師的。思想史上不少開山立派的大師，如果沒有後世官方機構提供的平台加持，不也常常被當時的人認為是民科嗎？馬克思在圖書館裏泡着的時候，愛因斯坦在做郵局工作的時候，不也是民科身份嗎？反過來，在大學裏或者科研機構中拿着正式教職的且著作等身的，也完全可能謬誤百出，誤人子弟。所以，關鍵還是要看對方對研究議題是不是有系統和深度的研究和思考，邏輯上是否能自洽。

但是具體到這位馬霞女士，從她的書和部分視頻內容來看，的確太不專業了。正如她自己説的那樣，她沒有受過經濟學理論、金融學或者經濟史等領域的正規學術訓練，而是一位財會專業的專科生畢業。這既是她人生勵志的部分，靠着財會專業的知識背景不斷學習不斷思考，經商炒外匯掙到了錢移了民，但另一方面，這也恰恰是那一代人的時代性的遺憾：對他們而言，大學教育太稀缺了。由於缺乏系統的專業學習，他們那代人往往是自學成才，自創一套，乃至自我陶醉。對於她自創的知識體系和觀點，我顯然不應參與其辯論邀約，因為我沒有義務幫她完成她缺失的本科和研究生教育。如果隨便來一個人在網上向我喊話，我就得答應跟他討論問題，那就太荒唐了，沒法幹正事了。正如郭德綱説過的一個段子，“比如我和火箭專家説，你那火箭不行，燃料不好，我認為得燒柴，最好是燒煤，煤還得用精選煤，水洗煤不行。但凡那火箭專家拿正眼看我一眼，那他就輸了”。

正因如此，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裏，無論她在自己的自媒體節目中如何反覆向我叫陣挑戰，無論好事者如何私信我希望看我跟她公開辯論，我都沒有再回應過她。

今年九月份，在朋友拉的一個微信羣裏，我發現她也進了羣，並且三天兩頭貼出自己的視頻鏈接。有一次她聲稱“我已經給主張資本項下開放的人戴上一頂買辦的帽子”，結果立即有一位羣友指責她是美國情報系統的線人，故意來華傳播錯誤認知，誤導中國政府。這位出身情報分析的老同志是這樣説的，“@馬霞，天下貨幣一書，半年前，即靜心翻閲，結合你書中的觀點及近期在本羣的短視頻和言論，憑藉多年來從事科技情報調研的方法分析，即可初步判斷，你就是一個拿着西方情報機構給予的好處，以所謂中國左派力量代言自居，替西方勢力為中國挖大坑設陷阱（之人）。國際關係遵從的是叢林法則，大炮射程決定真理。所有的希望中國以一己之力，充當引領者，生產正外部性的主張，都是西方針對中國的非對稱性競爭手段而已。”

我沒有興趣點開她的視頻，不知道這位羣友具體因為她的什麼觀點而如此嚴厲地指責她的觀點和動機。我私信那位朋友説，就我個人的觀察，馬霞可能還沒有他猜想的那麼壞，也根本沒那個水平，她只是不懂裝懂、自以為是而譁眾取寵而已。

馬女士之所以差點給自己惹出大麻煩，可能跟她的人生經歷和身份背景有關：年輕時因為對中國失望而離開中國去了澳大利亞，如今又突然自稱對中國高度有信心而回國。以她的水平和能力，我估計中國政府是不可能再給她授予中國國籍的了，畢竟中國國籍才是世界上最難拿的國籍。可問題是，儘管她喜歡炫耀向人自己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大別墅，她並不真拿自己當外國人，而是聲稱要教育全世界的政治家。而在實踐中，她只是整天用中文在互聯網上扮演自學成才的金融天才老太太，那麼你想教育或者影響的政治家究竟是誰？這就難怪那位從情報系統退休的羣友會如此警覺了。有趣的是，自從那次事情之後，馬霞女士在那個羣裏發言就謙虛多了，過了兩天她又貼出下一個視頻的時候，她説“我正在寫《天下貨幣2-貨幣與國家》，做這個系列視頻，就是聽取大家的意見，不要有硬傷。我哪裏錯了就給我私信。”合着她是想拿網友們做免費的老師，幫她自己眾籌一個金融學專家的形象和專著出來。

本來，這位馬霞女士在網上的表演，對於懂行的人來説就是一樂而已，但是最近我碰到的一個情況，讓我覺得有必要專門寫文章以正視聽。有一位經濟系統內相當級別的領導幹部私下問我説，“有人向我推薦了一位馬霞老師，聽説其觀點很有道理，你怎麼看？”他這一問令我哭笑不得。貨幣領域是經濟學中知識門檻比較高的子領域，這位領導雖是80年代初名校經濟學專業畢業的，但工作領域不是貨幣金融，也沒有功夫仔細閲讀別人推薦給他的馬霞女士那本晦澀混亂的大作，所以他難以辨別此中真偽也屬實正常。但是，如果我們這些研究人員過度愛惜羽毛，不屑於站出來戳穿這位大姐的把戲，任由她的膚淺而譁眾的觀點謬種流傳，影響到越來越高層的決策者和越來越多的中國大眾，那麼對於中國正確應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非常不利的。

恰逢另一個朋友發了一個馬霞女士的老視頻，是2020年5月6日的B 站上《馬姐談投資》視頻節目中，題目為“美聯儲為什麼不能印鈔還債？”我就以該視頻為例，説一説她認知體系的謬誤。在該視頻中，她從國際收支平衡表的基本邏輯出發，認為一旦美國印了鈔票還債，那就會導致美元失去信用。但是在她這個視頻發出之後的兩年裏，美聯儲的資產負債表已經從4萬多億擴張到了9萬億美元，買入的就是美國聯邦政府的不同久期的國債，成為美國國債的最大持有方，確保了美國國債在規模大幅上漲到31萬億美元的過程中，國債市場並沒有出現恐慌、混亂和崩盤。更重要的是，這個過程中，美元指數借着加息和俄烏衝突帶來的影響而大幅上漲，甚至創了2001年以來的新高。美國人就是赤裸裸地幹了馬霞斷言幹不成的“印鈔買債”的事情，而且還讓美元的匯率水平與市場地位更強了。這就是當今世界貨幣體系的真實運行邏輯，初聽起來難以理解，但是對發展中國家又極其殘酷地不公平。馬霞否認美元鑄幣税的存在，至少客觀上在為美元體系的公平性背書，而掩蓋它對世界各國的剝削。

馬霞女士所謂的當前美元體系不可持續很快將崩盤的問題，其實早在60年多年前，就有一位比利時籍的美國學者寫論文指出了，就是大名鼎鼎的特里芬難題或者稱特里芬悖論。特立芬教授那時候指出的是個真問題，法國的戴高勒也利用過這個問題。於是就導致了多次美元危機，最終，在1971年，尼克松總統進行了一個重大的改革或者説耍賴，關閉了黃金換美元的黃金窗口，美元跟黃金脱勾了，簡單粗暴地解決了特里芬難題。從此，美元就擺脱了兑付責任，就是大家經常説的美元不再有硬錨了，整個世界貨幣體系變成了浮動匯率和主權信用。美國的時任財長因此而説了一句名言，“（從此之後）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問題”。

馬霞在自己的書裏和節目裏得意地向觀眾闡述她的國際收支平衡表的約束和美元很快會崩盤的觀點，但是只要是正兒八經大學裏讀金融學或者財政學的本科生，只要是上過貨幣史或者經濟史的課程的，就知道她是在刻舟求劍。如果她提前50年説這個觀點，那就是對的；如果她提前60年趕在特里芬之前説這個觀點，那她就是天才，“特里芬悖論”該叫做“馬霞兩難”。但是可惜的是，紅樓夢早已被曹雪芹給寫了，特里芬難題在一甲子之前被特里芬給道破了，也在50年前被尼克松用耍無賴修改國際貨幣體系底層規則的辦法給解決了，黃金美元體系的不可持續性變成了美國對全球儲備國的鑄幣税。所以，21世紀二十年代的她聲稱自己打算用離岸市場的方式破解特里芬兩難，純粹是活錯了時代，或者説，她根本沒有理解自己這個時代的貨幣體系的問題究竟在哪裏。

至於她所謂的離岸貨幣與在岸貨幣相隔離之類的方法，靠資本管制就能搶下美元江山的主張，我就不解釋了。只要經歷過2015-2016年金融和外匯市場共振的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麼。也正因此，對於她所聲稱的自己從外匯市場上掙到很多錢的這個説法，我也持懷疑態度。還有網友告訴我，此人的履歷也有不少疑點，具體細節我無意也沒有功夫去仔細扒。有條件網友如果有有趣的發現不妨公開一下。

她的認知體系為啥出現如此根本的錯誤呢？我幫她總結一下，大概有以下幾點問題。

首先，正如上文所説，她搞不清自己所處的時代的特點，沒有理解當下貨幣體系的結構和邏輯，歸根結底，就是沒有閲讀過正經的學術文獻和教科書。為什麼知乎網友説讀她的書看她的節目總覺得雲裏霧裏不明所以？就是因為她自己的腦子是糊塗的，又喜歡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但是一位擁有迷之自信的洋插隊老太太在網上指點江山，對於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廣大中國老頭們而言是充滿魅力的偽智慧女神，因為她究竟在講啥根本沒人能懂，反正是唱衰美國看多中國聽着讓他們高興。

其次，試圖用靜態的幾張平衡表來試圖解釋所有問題，但卻沒有意識到，靜態下看起來不可解釋的現象，在動態下可能就不是問題；二維中難以想象的現象，在三維中是稀鬆平常的事情。自行車兩個圓輪着地，在靜態分析下那是很容易倒掉的，用動態分析你會發現不但不倒還比你跑得快。美國的國債規模再大，架不住他計價貨幣是美元，他們可以搞實際負利率（比如此時此刻），從而把代價轉移到全球儲蓄者身上去。這也是為什麼真的貨幣專家們從來不會空喊美元必然自己崩潰，而是要費盡心思改革貨幣體系的原因所在。

再其次，沒有搞清自己的定位。如果你已經宣誓過放棄中國國籍而加入他國國籍，那麼除非中國政府因為你在這個專業領域的傑出學術成就而專門請教你，否則最好別跳出來指點中國改革了，嚴格來説那叫干涉內政，即便你給自己披上紅色外衣也是不行的。如果你定位在“馬姐談投資”，那就好好談投資，看看能否帶領粉你的幾十萬中國老頭把他們的退休儲蓄翻幾倍。如果你想要扮演一個充滿故國情懷的海外成功人士形象，那就給疫情下的困難羣體捐點錢，他們目前不需要你的金融思想，也不缺短視頻看，就缺點現金而已。

祝馬霞女士在中國互聯網上找到自己的正確定位，祝她的退休男性粉絲們在投資中能保住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