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歷史進入劇集:王朝、正道與河流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2-12-09 17:09
治理黃河這件大事,在中國古代歷史中唱主角,但在歷史劇裏只能鑲邊。
對古代王朝而言,治理黃河關乎法統。學者蘇力從國家起源的角度理解治黃,他認為華夏文明一開始就面臨兩大生存性威脅:黃河水災和異族侵犯。兩者都需要極強的統一組織能力才能解決: “面對兩個無法徹底消除的重大生存威脅,促使他們必須超越村落或部落,逐步向四周擴展,最終構成一個超大型政治共同體。”
雖然治理黃河在古代王朝中戰略地位如此重要,但一直到2022年,歷史劇《天下長河》才第一次把“治理黃河”作為故事主線。

靳輔、陳璜|《天下長河》
此前的歷史劇裏,治理黃河往往是激發戲劇衝突的點。中國最好的歷史劇編劇之一劉和平,就曾以黃河作為支點,撬起宮廷裏複雜的人物關係。
1999年,由劉和平編劇的《雍正王朝》播出,開篇就是黃河暴漲致十幾道河堤決口,上百萬災民流離失所,康熙震怒之下向皇子們詢問方案,只有四皇子胤禛給出了可行的方案,並願意出京城籌款賑災。這一系列事件裏,皇子們之間的分派、關係,以及各自的性格和能力,都展現了出來。
新世紀走到第22個年頭,治理黃河在歷史劇裏,慢慢從伏筆到主線,歷史劇也更新了一波又一波。二十年的大浪淘沙後,劉和平和老搭檔導演張黎合作的《大明王朝1566》,被豆瓣網友們打出了國劇的最高分9.7分,登上了歷史劇的神壇。但張黎和劉和平,已經很久沒有新的歷史劇問世了。
不過,在《天下長河》裏,還是能看到一些他們過往作品的影子。導演張挺曾經是張黎的編劇,劇集同樣背後有湖南廣電的支持,治河功臣靳輔的演員,則是《大明王朝1566》中海瑞的演員黃志忠。

黃志忠飾靳輔|《天下長河》
但是,從《雍正王朝》到《大明王朝1566》再到《天下長河》,張黎和劉和平在變化,歷史劇的市場位置也在變化。
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裏,它有時是矛,有時是盾,有時兩者兼備。
1.
1996年,在衡陽做歷史舞台劇創作的劉和平突然接到一通電話,問他有沒有看過《雍正皇帝》這部小説。劉和平沒有看過,電話那頭讓他看一個星期的小説,之後再問他對這部小説改編成電視劇的看法。
撥通電話的,是圖書編輯劉文武。他用15萬元從作者二月河那兒買來了《雍正皇帝》的版權,準備改編成電視劇,並擔任該劇的製片人。劉和平看完小説後,決定加入這次改編。彼時,兩人都是第一次接觸影視行業。
《雍正王朝》強大的智囊團也陸續組成:製片人劉文武和蘇斌是研究生畢業的資深出版人,導演胡玫與張藝謀、陳凱歌一樣,是首批考入北京電影學院的“第五代導演”,胡玫還喊來了她的同學兼好友張黎擔任藝術總監。

此前的影視作品裏,雍正多數作為反面形象出現,他心狠手辣,打擊黨爭,大興文字獄。曾在多個版本的的香港電影《血滴子》裏出現的神秘殘暴組織“血滴子”,就脱胎於雍正時期的特務組織。
但在做資料梳理的過程中,劉和平等人產生了對雍正不同的看法。“現在許多人以己之心度古人之腹,他們不知道,有一些歷史人物的克己是我們遠遠不及的……雍正是中國歷史上最勤政的一個皇帝,平均每天在奏摺上寫數千字的批語,比現在一個專業作家都多,他哪還能有時間精力去腐敗?”
“二月河的雍正形象確實很豐富,但不能照搬,我們就把握一箇中心,即雍正的國家主義。”劉和平這樣總結改編思路。
但《雍正王朝》拍完後,卻落入賣不出去的窘境。
央視是那個年代歷史正劇最好的買家。但由於彼時清宮戲氾濫,央視拒絕了劇組的報價。那會兒,台劇的戲説清宮戲《戲説乾隆》風頭剛過,大陸的《宰相劉羅鍋》《鐵齒銅牙紀曉嵐》就火了起來,熒屏滿是清朝辮子。製片人們只好跑到各省台去推銷,可省台的購片人也不敢要。

火燒眉毛之際,他們得知了一個消息:時任央視台長楊偉光正和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小組在九華山莊審看《開國領袖毛澤東》,於是他們想辦法通過央視影視部,把片子遞了過去。
看完全片,楊偉光等人覺得片子成色很好,於是買了下來,但安排播出時,卻遇到了大難題:歷史和現實驚人的相似。
1998年,中國南北方都遭遇水災,同時,中央反腐敗工作力度很大。而《雍正王朝》的主要內容,恰巧也是賑災和反貪污。為了確定是否能播出,央視複製了40多套錄像,帶給中央領導同志參看。
不久,3位中央領導回覆楊偉光,此片不錯。
央視立即安排該劇作為開年大戲播出,並且大獲成功。第一次播出,僅廣告費就讓央視回收資金6000多萬元。
據《中國商報》當時的報道,寧夏省銀川市賀蘭縣有11户農民,為了看《雍正王朝》特別花了大價錢買了彩電,全國最高收視率達到了20%。
這部劇,也成了大陸劇集在港台火爆的開端。
在台灣,《雍正王朝》比央視早半個月播出,並且收視率很高。在首播後的16年內,台灣回放高達17次,不少用於討論《雍正王朝》劇情、清朝史實的相關網站也隨之出現。據劇評人毛尖回憶,從《雍正王朝》開始,她要把大陸的劇集錄像帶運到香港給朋友們,而此前都是把港劇的錄像帶運到內地。
不過,《雍正王朝》的原作者二月河,卻對改編劇並不滿意,只給出了59.5的分數。“我本來對雍正皇帝就有偏愛這種成分,而劉和平比我走得還遠,他把偏愛變成了溺愛。有了這樣一個溺愛,就不公道了。”

但不可否認的是,《雍正王朝》熱播的影響,綿延至今。
戲説與正劇,一直是歷史劇裏的兩條大道。像《宰相劉羅鍋》《銅牙鐵齒紀曉嵐》這樣的戲説劇,多數劇情為虛構,且帶有喜劇風格,容易在大眾中流行。《雍正王朝》以另一種方式影響了這條道路,後來流行的穿越劇中,寄託了無數“瑪麗蘇”夢的“九子奪嫡”架構正來自該劇。
《雍正王朝》自身,則踏出了一條歷史正劇的路。它與時局發展一致,並與當下社會情緒與輿論合流,被視為是泛政治寓言歷史劇的起點。
這部劇也孕育了更多的歷史寓言。原本主業在電影攝影的張黎,在參與《雍正王朝》時,看着導演胡玫和劉和平老解讀歷史,把歷史碎片一個個連起來做成一個作品,開始對歷史感興趣。
“我在《雍正王朝》裏最大的收穫是認識了劉和平。”張黎説。劉和平則對張黎許諾,“我一定要寫出一部比《雍正王朝》還好的戲,你就是當之無愧的導演。”
2.
《雍正王朝》帶動了以帝王為主角的歷史劇風潮。
同樣改編自二月河原著的《康熙王朝》在2001年播出,胡玫則執導了《漢武大帝》,這部劇也是央視2005年的開年大戲。
談起雍正和漢武帝,胡玫總是感情飽滿。她看完《雍正王朝》的書,心中湧動着一股從未有過的激情,“雍正曾被人罵成是抄家皇帝、冷麪王、暴君,現在才發現,他被屈辱、冤枉了那麼多年。我覺得有責任把這歷史的真相告訴人們。”
至於拍《漢武大帝》的初衷,是因為胡玫認為漢武帝所統治的時代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最值得自豪和展示的偉大時代之一。胡玫表示自己比較崇拜英雄,拍攝這部電視劇就是想呼喚更多的英雄出現。在《漢武大帝》中,陳寶國那句“寇可往,我亦可往”的豪言,至今仍為B站等青年社區所傳誦。

但在學者戴錦華看來,這種對帝王的共情乃至崇拜,是值得警惕的。
戴錦華對胡玫在《雍正王朝》播出期間的感慨“當家難吶!”感到震驚。她自稱從來沒有想象過要站在當家者的角度去體會當家有多難,“我受到的所有歷史教育都是要教人傾聽歷史的無聲處,而不是傾聽大人物的洪亮言説。”
與胡玫對帝王的共情相比,張黎感興趣的是歷史裏那些未被窺見的角落。就像他的鏡頭,始終是運動的,要翻過窗户,去看外邊走廊是什麼,走廊盡頭是什麼,盡頭拐彎是什麼。“我講歷史背後的歷史。”他説。
劉文武、張黎的下一部歷史劇,並沒有以古代帝王為主角。
《雍正王朝》結束後,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向劉文武提議,搞一部有關晚清外交歷史的電視劇,到了北京,中央電視台文藝中心主任又向他提議,搞一部有關民國風雲的電視劇。劉文武乾脆把兩個建議合起來,決定拍反映清末民初的《走向共和》。
但近代題材並不好寫,方向性的把握尤其是關鍵問題,新中國成立之後,第一步被禁演的電影,正是反映八國聯軍侵華與義和團運動的《清宮秘史》。
《走向共和》劇本每寫完5集,就會被送到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影視創作領導小組手上,提出的意見及時被反饋到編劇手上。如此反覆,經過4次重新修改以後,劇本終於獲得通過。
2003年4月,《走向共和》在央視一套播出,這在後來也被定義為“內地第一部大型近代史連續劇”。
但劇集播出後,爭議不斷,不少觀眾不滿於該劇“為李鴻章和慈禧翻案”。簽訂馬關條約時,劇中的李鴻章包着紗布、打着繃帶和日本人談判,要求日本人減少賠款額度,説“無論如何再減點,就當作是老夫回國的旅費”,滿是悲壯和淒涼。

劇本寫到這裏,編劇盛和煜哽咽不已,轉身走到窗前,淚流滿面。劇中,還有李鴻章對日本開戰時“主和”,盛和煜的觀點是,“局部‘議和’,為的是換來大清貌似整體的暫且安寧,作為一個大清重臣的如是用心,不是後人僅用幾句道德評判的術語,就能説清楚史實真相的。”
最終,這部原計劃在一套播完再在八套重播的劇,再也沒重播過。
“我們當時太年輕了。換句話説,就是太猛了,缺乏智慧。當時應該成熟些,當然這是年齡使然,每一代人都這樣。”多年後再聊到《走向共和》,張黎説,“如果採取些技術處理,在一些並不傷及主題闡釋的東西上再柔和些,可能它不會激怒那麼多人,也不會激怒我的對手。”
3.
2003年,時任中紀委書記吳官正到海南考察工作期間,突然決定去海瑞故居參觀。
參觀了一上午,有三句話,讓時任海南省委副書記的蔡長松印象深刻:“現在我們仍然需要突出海瑞精神;黨的高級幹部到海南來,應該看看海瑞墓。第三句話就是問,海南為什麼不宣傳海瑞呢?”
蔡長松隨即聯繫了老鄉劉和平,請他來寫一部關於海瑞的電視劇。劉和平開始收集資料,準備寫劇本。題材一立項,主創就向中紀委作了彙報。很快,中紀委監察部電教中心也成為了這部電視劇的策劃機構。
中紀委的支持固然是他創作的源頭,但明朝本身就讓劉和平有充分的表達欲。
在劉和平看來,明朝的政治制度是中國歷史上最完備的,最能反映中國人的生存方式和政治理念,最能揭示中國歷史的真實本質。同時,又具備兩個特質,一個是反智,一個是仇富。
“每一代皇帝都跟文官集團對着幹,但在政治上他們又得依靠文官集團管理國家,削弱武將的權力;再以宦官集團對付文官集團。朱元璋因為出身赤貧,他給各級官員所定的工資之低,幾乎不夠生活所需,這是明朝官場出現集體性貪污腐敗的一個重要原因。”
《大明王朝1566》的項目進程,是歷史劇裏罕見的暢通無阻。2005年3月,劉和平寫完了劇本,廣電總局重大歷史題材審查辦的領導和專家每天以14集的速度審查,一點大的修改意見都沒有。

興許是記起了與張黎的約定,劉和平自己當製片人,請來了張黎出任導演,並組建了拍攝班子。張黎和劉和平也為演員們製造了一個可以自由創作,充分討論的環境。劇組在賓館的黑板上寫着,下午幾點到幾點,劉和平老師在幾零幾房間,誰去請教問題都可以。
中紀委做策劃,張黎和劉和平主創,怎麼看都是央視的劇,但最後,《大明王朝1566》成了湖南衞視的開年大戲。那幾年,湖南衞視收視率最好的作品,是韓劇《大長今》和瓊瑤劇《又見一簾幽夢》。
湖南衞視高價買下《大明王朝1566》5年獨家播映權,時任湖南台台長魏文彬給劉和平打電話,説自己看哭了好幾次,還説應該讓所有領導幹部都看這部戲。
更現實的情況是,湖南衞視也想在2007年這個上星十週年的節點,做一次頻道升級,吸引來所謂高端觀眾羣。
有製片人曾對南方週末感慨,《大明王朝》趕上了一個播出的好時機:“《大明王朝》選擇了在中央剛剛反腐查處了陳良宇、中紀委會議明確表示要嚴打貪污腐敗、十七大馬上要召開的這個時間段播出,天時地利人和這個劇都佔了。”

但從結果來看,冷暖氣候對市場的影響和預期不同。
劇集播出後,作為主線劇情的“改稻為桑”,是劉和平虛構的事件,被不少人批評。同時,這部開年大戲最高收視率不超過0.5%,是當時湖南衞視收視率最低點,沒能播完就被臨時叫停。
“針對湖南衞視目前在全國衞視中仍處於收視高位的實際狀態,要想將頻道一步到位,轉向高端目標觀眾是不明智的。”時任湖南廣播影視集團大片生產管理辦公室主任盛伯驥在2007年一個公開活動上表示。
其實也不光是播出平台的問題,這種市場冷遇,是2007年歷史劇的常態。
和劉和平用虛構事件做主線不同,《貞觀之治》的編劇是隋唐史研究專家孟憲實,幾乎是以政務而非情感為主題的,但收視平平。唐國強、陳寶國同台飆戲的82集大戲《貞觀長歌》,在當年央視收視率也僅排第九。
“歷史劇怎麼遇冷了?”許多娛樂媒體都在提問。

次年,做出了《雍正王朝》《走向共和》的劉文武,在湖南衞視開啓了《醜女無敵》系列,該系列後來也成為熒幕上“雷劇”的開端。
此後多年,能夠在口碑、影響力、劇情深度上比肩《雍正王朝》《大明王朝1566》的歷史正劇,鮮有出現,2009年首播的《大秦帝國之裂變》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它影響力最大的不是首播之際,而是2014年再次在央視八套黃金檔重播之時。
劇中,商鞅“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變法者形象和提出的“法治”理念,與十八屆四中全會強調的“依法治國”暗合。
2014年3月,二月河參加十二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河南代表團的審核,並從歷史角度談反腐倡廉,“《二十四史》我讀完了,説實話,沒有哪一個時期有我們今天的反腐力度,這恢復了老百姓對於黨中央反腐倡廉的這種信心。”
4.
《大明王朝1566》播出前,劉和平就説已經在準備續集,開播時,湖南衞視相關負責人表示還會在春節後安排重播。但無論是續集還是重播,觀眾都沒有等來。
在2017年,《大明王朝1566》播出十週年之際,重慶衞視、優酷均計劃重播,還在北京舉辦了發佈會,張黎、劉和平,以及主演陳寶國、張志忠、倪大紅等人悉數到場。
但後來,重慶衞視的播出一直延後,只在優酷準時上線。優酷這一重播,《大明王朝1566》的豆瓣分數就升到了9.7分。
這十年裏,張黎拍了六部歷史劇,五部都是圍繞近代史來書寫,其中只有一部古代歷史劇《孔子春秋》,至今沒能播出。
《孔子春秋》的編劇張挺,為了將很少史料的內容編劇成一部40集的電視劇,曾在深夜凌晨2點到樓下散步試着找靈感,也曾一直坐在牀邊看着窗外到天明,也不知該如何寫下去。他形容那種狀態,就像把自己吊在壁爐裏燒烤一樣。
不同於多數作品聚焦於孔子的老年,《孔子春秋》從孔子15歲一直講到了75歲,圍繞孔子道德體系裏的仁、義、禮、智、信展開故事。這部劇後來在海外播出,反響良好,但在國內幾次都差一點播,最終沒能成行。
“只能説這個時代不需要這部作品,孔子在當下不合時宜而已。”張黎這樣回應。
與張黎穩定的輸出相比,劉和平作品的面世要慢上許多。他在《大明王朝1566》之後的下一部作品,要到2014年的《北平無戰事》。這部戲原定的導演是張黎,但因為“他(劉和平)寫的比較細,我去拍別的了。”
兩位老朋友,不約而同的將目光投向了民國。《北平無戰事》籌備階段,張黎在籌備《金陵十三釵》的電視劇版《四十九日·祭》,以及講述張學良故事的《少帥》。
兩人在《大明王朝1566》的幾位老搭檔等都來了《北平無戰事》,但這七年裏,歷史劇的創作環境改變了太多。

播出前兩年,在《大明王朝1566》裏演過抗倭名將胡宗憲的王慶祥,接到編劇劉和平的電話,非常高興,“我一聽是劉和平,就知道肯定有好事。”但看過《北平無戰事》的劇本,他卻猶豫了。
他一開始想拒絕,當時電視劇的節奏,都是恨不得今天看劇本明天拍,而這部劇厚重台詞量又大。但進組後,王慶祥發現與《大明王朝1566》相似,有充分的時間揣摩角色,研讀劇本,還能和當年的老搭檔陳寶國、倪大紅、王勁松一起同台飆戲。
和《大明王朝1566》主線的“改稻為桑”一樣,《北平無戰事》同樣虛構了一個蔣經國派的調查小組,在1948年至1949年的北京試着“力挽狂瀾”。播出成績一樣是叫好不叫座,平均收視率剛剛過1%。

這部劇的製片人和導演,是正午陽光創始人侯鴻亮和孔笙。
在2012年項目開啓前,時任電視劇管理司司長李金生給侯鴻亮打了電話,表示《北平無戰事》是劉和平寫的關於1948年到1949年這段歷史的一部戲,是廣電總局的重點,希望他們團隊能夠考慮一下。
這部劇和劉和平過往參與的歷史劇一樣,不乏有行政力量的推動,但收到的市場反饋卻截然不同。接手後,侯鴻亮才知道這部劇經歷了多少坎坷——
七次投資、七次撤資,有兩個一線導演建組、籌備,臨到開機那一刻又被停機,劉和平一個人大概賠了一百多萬。“我就問這七個出品方的其中一個,我就問為什麼你們要投你們要撤,這裏邊大家都在説,這個戲是好戲,但是最後我們認為此劇是有風險的,而且這個風險很大。”侯鴻亮後來對媒體説。
播出後,也有不少“新鮮”的質疑出現。
羊城晚報曾在採訪時,傳達了業內人士認為《北平無戰事》弱化女性的質疑。劉和平直認“寫女性是我的短板”,“這部作品裏有一點容不下女性,它的空間和篇幅把男性之間各種複雜的關係説出來,已經把大家搞得很累,確實不關女性什麼事。”
巧的是,他的好友張黎也曾在《大明王朝1566》播出時表示,女人戲不是他的強項。“感情的事情,女人的事情,我們永遠都是新手。”他後來對《人物》説。
他們大概也理解不了,《北平無戰事》播出一年後,侯鴻亮和孔笙主創的《琅琊榜》大紅,為什麼王凱和胡歌飾演的兩位男主,能吸引來那麼多“CP粉”。
這部劇一火,連帶着王勁松、王慶祥也火了起來。參演了《琅琊榜》的王勁松,此後屢屢以“老戲骨”的身份參演諸多熱門IP劇中,王慶祥則活躍在微博上,認領起霍建華粉絲和王凱粉絲的“兒媳婦”——此前《北平無戰事》裏,他曾與王凱飾演過一對父子。

王勁松飾言闕|《琅琊榜》
男人戲與男人戲,亦有壁。
正如《北平無戰事》坎坷的投資所示,歷史劇的投資正在流向別處。
此時市場上最火熱的詞,是“大女主”“大IP”,2017年,流量最高,播放量突破了400億的兩部劇,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楚喬傳》。
《孔子春秋》的編劇張挺,與《大明王朝1566》的製片人之一姚昱竹,也在這一年官宣了大女主項目《大明皇妃》,請來湯唯“下凡”出演,再請來張黎擔任藝術總監。

湯唯飾孫若微|《大明風華》
一直在拍歷史劇的張黎,親身投入到了這股資本熱潮中。2016年與影視獨舌對話時,他表示正在改編兩個古裝大IP,一部是穿越言情小説《江山不悔》,另一部是男頻玄幻小説《武動乾坤》。
張黎説,兩個IP形態不一樣,反正都會盡量會考慮女性觀眾。“這是硬指標沒辦法,爺們戲也要讓女性觀眾看上癮,像什麼腐女……”
“您瞭解腐女嗎?”——“得學習啊”。
5.
大男主IP劇《武動乾坤》的主角,是擁有龐大女性用户的“頂流”楊洋。
張黎對楊洋多是讚譽。“我能深切感受到,他(楊洋)把自己扔給我了,我拍戲拍得不算少啊,但像他這樣,對我這種信任度的演員,真的不太多。”

楊洋飾林動|《武動乾坤》
不過當年《大明王朝1566》播出時,王勁松每天埋頭研究人物,就是想聽導演説一句“你準備得真好”,但每一次的提議,都早在導演的考量和預期之內。“那一刻,你會覺得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這麼美,這麼神秘。生命有限,你要學的東西,卻是無限的。”
也許時代變了,所以信任張黎的演員不多了,但他仍然拿出做歷史劇的工夫來做玄幻劇。
在籌備《武動乾坤》時,張黎花了大量工夫考據《武動乾坤》背後的“政治經濟文化制度”,試圖為其找到一個歷史座標系裏的位置,但這些考據在播出後,卻成了項目的槽點。這部劇,無論是口碑、熱度、收視率,都表現得不盡人意,被作為“男頻劇不好拍”的重要論據。
張黎擔任藝術總監的《大明皇妃》也不順利,這部劇在2019年正式上線時,更名為《大明風華》。

導演兼編劇張挺在劇集播出時,回應了網友“需不需要給你們找個歷史顧問”的疑問。他坦言,這個項目的創作時間很侷促,關於大女主和宮鬥戲的禁令下來後,大學主修明史的他,“全靠大學時期的一點兒記憶”,臨時拋開了之前的全部劇本,重新寫了五十多集。
大刀闊斧修整過的劇本,反而取得了不錯的播出效果。它從家庭視角來鋪陳歷史,輕鬆温暖的日常中和了一部分歷史劇的高門檻,是湖南衞視2019年播出收視率最高的劇集。
《大明風華》是近幾年裏少有的拿下收視冠軍的歷史劇。往前看,央視一套播出的講述清官反腐故事的《于成龍》,收視率不敵“大女主”《楚喬傳》和現代都市劇《我的前半生》,今年,在歷史劇基礎上疊加了懸疑類型的《風起隴西》,也是今年央視八套同時段播出劇集裏的收視倒數。

至於“中國最好的歷史正劇導演”張黎,《大明風華》播出後的三年裏,執導了兩部現代劇《輸贏》和《庭外》,都未能激起太大的反響。觀眾似乎只喜歡那個站在歷史正劇神壇上的他。
老搭檔劉和平,則兼着廣聯電視劇編劇工作委員會會長的工作,倒是時不時會出現,接受一些採訪。近些年來,他一直在寫以北魏和南齊為背景的故事,主角是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劇集《北斗南箕之歌》,以及以抗日戰爭中“衡陽保衞戰”為主題的電影劇本《援軍明日到達》。後者已經開機,男主角也是楊洋。
也是在拍攝《大明風華》時,張挺告訴製片人姚昱竹,自己有一個沒賣出的本子《天下長河》。

出生于山東,張挺從小在黃河邊上長大,每年到了汛期大家都會很緊張。他看到過靳輔、陳潢兩個人在黃河邊的雕像,這是兩個將一生都獻給了黃河治理的大功臣,但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是誰。這也是他提筆的動力之一。
劇本寫完時,恰好是“大IP”概念紅火,這個故事顯得不合時宜。直到去年9月,才正式開機。
其實,靳輔和陳潢的故事,早有人寫過。
2005年,由《走向共和》的編劇盛和煜擔任總策劃的《大河頌》正式殺青。與《天下長河》一樣,《大河頌》以治理黃河為主線,主角也是治河的靳輔和陳璜。另一位清官于成龍是一開始質疑他們,後來協助他們一同做事,最後仍沒能阻止靳輔和陳璜兩人被彈劾。
一直到今天,這部劇仍沒有上線。製片人盧楓霖在2013年解釋時説,有一部分政策原因,“古裝劇畢竟播出數量上少了一些”。但核心原因他也沒法直説。“有人事方面的,也有其他因素,有一年央八差點兒就要播了……陰差陽錯,機會就這樣一點一點流失了”。
打着“央視的標籤”,《大河頌》也很難賣給地方衞視也挺難,“大家有一個錯覺,你們自己央視的戲央視都不要,肯定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所以……換了誰都會這樣想。”

杜淳飾康熙|《大河頌》
去年,劉和平在採訪裏透露,從明年開始市場可能對歷史戲有更大的需求。“據我所知,國家電影局已經發出50部歷史題材的戲需要創作,電視劇司已經列出20部,這都是國家層面要抓的……明年開始這方面比例會提高,但那個東西很難拍。”
當被問到,在如今視頻平台做劇的時代,歷史劇是否會有什麼新的可能性時,劉和平説“沒有”,還説《北斗南箕之歌》是典型的歷史劇,三大視頻網站都在洽談。“今天的歷史劇在表現上未必是以前那麼傳統,大概就是這樣。”
張挺的歷史觀,似乎就不那麼傳統。
不同於過往強調反腐的而歷史劇,總有清官和明君,他説他不認清官、明君的評判體系,也不認理學觀念。“清官、明君、俠客、神仙,都是過去中國人在現實黑暗中掙扎呻吟時的幻想,等到醒來,依然是奴隸。”
而張黎和劉和平,是樂於在歷史劇裏體現清官與明君的衝突和抵抗,以及由此暴露的一系列歷史問題,不少問題或許從未被正史所書寫。張黎説過,他不太會拍今天的事情。
“我覺得今天的東西都是過去的映照,我們今天有很多缺失,這個缺失説到底是對歷史的缺失,不是對物質世界的缺失。我內心希望通過歷史把這些缺失找回來,遺忘的缺失、人性的缺失。”
張挺則在2022年,老老實實拍了兩個男人治河的故事。雖然中間也有反腐,也有權謀,治理黃河依然是不可動搖的主線,甚至可以用半集來展現官員們對治河一事的爭論。埋頭治河的靳輔與陳潢,暗合的好像是近幾年流行的社會學理論之一“把自己作為方法”。
歷史劇很難再用宏大敍事輻射大眾了,但也許能塑造起了“少談主義,多談方法”的實幹家。
1.《大國憲制》,朱蘇力,北京大學出版社
2.《雍正王朝》編劇劉和平細説改編內幕,光明日報
3.塑造一個真實的雍正,中國青年報
4.原央視台長談《雍正王朝》熱播 獲中央領導首肯,人民日報
5.二月河的“文”以載“道”,北京晚報
6.張黎:八年抗戰國家審判只處決三人是恥辱,鳳凰網娛樂
7.女導演胡玫談《雍正王朝》,新民晚報
8.第五代主導央視明年大戲 胡玫執導《漢武大帝》,中國新聞網
9.張黎:我不是叛徒,我沒有背叛自己的原則,人物
10.長篇歷史劇《走向共和》的內幕,南方週末
11.揮淚讀史寫鉅著 訪《走向共和》編劇盛和煜,新民週刊
12.《辛亥革命》導演張黎:一場革命一場夢,南方人物週刊
13.劉和平:從《雍正王朝》到《大明王朝》,南方週末
14.張挺 激發觀眾對美好的嚮往,時尚北京
15.王慶祥享受《北平無戰事》“高手”間的較量,北京晚報
16.“歷史控”張黎如何做玄幻IP劇,影視獨舌
17.張挺:拍《天下長河》,我擺脱了明君情結和忠奸敍事,影視獨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