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養老育兒記(63)有一種幸福叫陪母親一起喝喝酒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2-12-10 09:57
母親是愛喝酒的,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每逢端午、中秋或春節這樣的節日裏,母親經常背誦諸如別人家的女兒孝敬人家父母的禮物清單,如果有“整壇的酒”一項,還會時不時地拿出來在我面前説道説道。説到“整壇的酒”這幾個字時,母親的眼中發着光。那目光中飽含了一位中年女性無法克服的羨慕和憂傷,也隱含着某種無奈或期待。
母親的直覺總在傷害她的期待,可能就因為我是個兒子。所以,當我還搞不清楚“整壇的酒”是幾斤幾兩,就先學會了安慰母親,我通常會説:“以後等我長大了,也買酒給你喝。”這時,母親習慣性地流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然後“哼哼”兩聲,回道:“生兒子就是替別人生的。我是不指望享你的福咯!”

每次聽到母親那樣説,我的幼小的心靈總要被蒙上一層冰冷的灰色。直到我上了中學,已經懂得人間的許多事,考試成績由此取得迅猛的進步,而母親和我圍繞那“整壇的酒”的對話依然如故。在那一刻,我甚至感到,貼滿半面牆壁的“三好學生”獎狀不如一隻鵝的毛值錢,更不要妄想與一罈酒比拼了。
如果英國大詩人拜倫説的沒錯,“酒能撫慰悲傷的人,振奮老人精神,鼓舞年輕人,減緩人的憂慮”,那麼,我和母親之間就缺一罈酒。於是乎,這壇不可觸及的酒一直督促着我咬緊牙關朝一個目標邁進:考上一所好大學,找份收入高的工作。
後來,目標差不多是實現了。我也長大了。我不再是那個每天依偎着母親、隨時聽她唸叨的孩子。我能掙到工資,還有比工資更豐盛的績效獎金。我也不再覺得“整壇的酒”有什麼可貴之處。我把參加工作第一年(實際是6個月)攢下來的收入——大概幾萬塊錢——從外地統統匯給了母親。
匯出錢款後,憋在我內心深處多年的一口氣終於呼出來了。然後,我打電話給遠在浙江金華石門農場的母親,囑咐她説:“別捨不得花”,“喜歡喝酒,就買幾壇!”當時,我也許是想就這樣打發母親和她對“整壇的酒”的夢想。
我從事的事業,實質上是“新聞搬運工”,如果和普通搬運工有不同,那也僅僅是多了點虛名,美其名曰“耳目喉舌”。作為移動的“耳目”,我須服從風雨無阻地被差往各地的指令。
每到一地,吃飯喝酒是最不需要我操心的。主賓頻頻舉杯,不管是酒液發黃的白乾,還是醇香掛杯的紅漿,都將如九曲十八彎的汩汩激流,穿腸而過,怡人怡神。這樣的日子久了之後,端起酒杯,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和她的夙願。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開始產生幻想,從滿桌的美酒佳餚中帶一杯一羹回去讓母親也嘗一嘗。有一次,我冒着遭人笑話的風險,對主人説:“這酒真不錯,別再敬我了,多下來的就讓我省着帶回去給我母親嚐嚐吧”。
確實,我寧願自己不喝,也想原封不動地把傳説中的瓊漿玉液帶回去給母親。即便這樣,也從未如願。也許,江湖規矩就是,上桌的酒可以裝進胃裏,而不可裝進袋裏。母親的酒,終究是要我自己去買的。
2010年底,把父母接去福州安頓好之後,我給母親獻上了一罈閩北的特色好酒——包酒。這是一種新酒“包”老酒二重釀製的米酒,也可謂是“有中國特色的波特酒”。一開壇,酒香撲鼻,光聞就能聞出掛杯的醇厚感,母親的臉上綻放出愉悦的笑容。那年過年,我就陪母親好好地喝了一回。節後,我又開始頻繁出差。
行走在外,酒越喝越覺得味苦。前些年,我下定決心把工作放到一邊,重回闊別已久的老家居住。走過千山萬水,我越發能體會到有一種幸福就叫陪母親一起喝喝酒。
小學同學得知我回來的消息,紛紛熱情組織聚餐,邀我前往相會。有一位大名叫何仁亮的同學、雅名叫“猴子”,他見我不停地誇讚他家釀的白酒,於是大方地送了我兩壇。後來,一罈讓內人添加到“女兒孝敬的禮物清單”,一罈則送去母親那裏。
酒,真的是好酒,酒精度數很高,又加三年的陳釀,酒液已顯出淡淡的黃色。只是,母親上了歲數,稍稍咪了兩口,從舌尖一直暖進心頭,老臉頓時發紅發燙,便作罷了。
母親慢悠悠地對我説:“那年,在福州喝的酒,味道好。”沒想到,在福州喝酒的事過去了近十年,母親還記憶猶新,念念不忘。這算是母親給我的委婉提示,與其喝高度的白酒,不如整點容易入口的,比如閩北包酒。
我立即託福建那邊寄來一箱。母親開了一小瓶嘗一嘗,從她愜意的神情中我就知道味道對了。有好東西,與人分享,這是母親歷來的作風,也叫“體面”。有好酒,母親更是如此了,隨後她就拿了幾瓶送給要好的姐妹,不忘對人多説一句:“這是我兒子弄來的,不嫌棄的話,就請嚐嚐。”

有好酒,少不了好菜。我時常給母親做幾道像粉蒸肉圓子、紅燒酸梅豬肘、板栗香菇燜鴨這樣的下酒小菜。母親總是説,不要我這麼費事,要吃什麼她自己會弄。當然,説完這些,她最後如果不是補上一句“就是我現在懶得燒而已啦”,就會是這句“你外公以前嘴裏含一粒糖也能喝下一碗酒”。
母親一邊喝,一邊常與我回憶起愛喝酒的外公。母親愛喝酒,遺傳自外公。我能喝一點,也應該是受他們的遺傳。
最近一年,疫情期間,趁着大家忙於搶購藥品或糧油,我則抓緊機會屯起了紅酒,往日價格昂貴而讓人望而退卻的名莊佳釀如今唾手可得,還有品質上乘的新大陸風味。我想盡自己所能把好酒屯起來,日後讓母親慢慢地品嚐。
上個月,我送了幾瓶紅酒給母親。有兩瓶是有些年頭的,有兩瓶出自所謂名莊。母親小心收下,語氣略帶驚訝地問我:“人家都説有年頭的洋酒是個寶,價錢是不是很好啊?”母親還擔心自己喝出酒癮,變得貪杯不止。
母親可能是心疼我花錢。可是,只要她高興,花點錢算得了什麼。我請母親不要再為錢操心,吃了一輩子的苦,趁着現在還能吃能喝,多享受享受。在對母親做出這番叮囑的過程中,忽然發現母親像是變成了一個束手束腳的孩子。
母親呆呆地望着我,沉默不語,目光有如陳年的酒漿,透徹而意味複雜。也許是我説錯了什麼,引起某種深遠的憂慮。
所以,儘管母親現已年近八旬,但她仍不習慣接受我的心意。對於那“整壇的酒”的想象,或許只有永遠擱在母親的心裏,才能陳釀出最佳的回味。
然而,不管怎樣,在我步入中年之際,能如此悠然地陪母親一起喝酒,我是多麼幸運、幸福。不論是幸運還是幸福,都像一杯美酒,飲用不可過量。(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