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特曼到底是地球人還是宇宙人?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2-12-11 21:43
文 | 雙瞳
序言:
比美國那個最具代表性的cultural icon超人(Superman)更“超”的“人”是什麼樣子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太平洋戰爭時期)為日本軍方製作“教材電影”而在戰後被駐日盟軍司令部(GHQ)勒令從東寶公職追放(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投降後,在盟軍佔領時期發出的剝奪公職政策,要求將戰犯及軍國主義傾向者等從政府機構、企業、事業單位等的要職中驅逐“追放”。
隨着朝鮮戰爭的爆發以及國際形勢的變化,GHQ也逐漸修改、縮小清洗的範圍,也就是所謂的“追放解除”,直至1952年徹底廢除“公職追放”令。)的圓谷英二的答案很簡單也很直接:比“Superman”更強的自然是“Ultraman”,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熟知的“奧特曼”。
相比於東南亞地區民間暱稱的“鹹蛋超人”、港澳直白的“超人”和台灣地區奇妙土味的“超人力霸王”(簡直和宗方的“巨山超力霸”一樣奇葩),中國大陸的“奧特曼”這個頗有些和“英式日語”ウルトラマン(日語讀音:hu lu to na ma)產生奇妙的對應效果的“日式漢語”彷彿在冥冥中對應了二戰後、特別是中日邦交後中國與日本乃至所有的後發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上那可以通過經濟發展而暫時無視,卻總是要最終面對的一個終極問題。
這個是我們之前的各種文章中屢次提到的概念,這個概念在當代中國,可以被叫做是“中國式現代化”,在南美可以被叫做“自由古巴”,而在日本,這個叫做“現代/近代的超克”(見過往文章《除夕參拜靖國神社,日本人何時才能真正反省?》)。唯一不同的是,日本在“超克”一事上並不是第一次嘗試給出答案,而眾所周知,日本的第一份答卷以一種極其難看的方式宣告了超克的失敗,這種失敗的迴響甚至直接影響了到了當代日本人的第二份答卷。

**沒錯,在我看來,庵野秀明的《新·奧特曼》就是日本人的第二份答卷。**很多朋友大概要嘲笑筆者的“暴論”,但構思本文的時浮現在筆者腦海的一張古早梗圖(“一張圖説明美國的軍事霸權,日本的文化滲透,中國的工業擴張”)不斷提醒着筆者,狹義的動漫與廣義的“ACG”的影響力絕非“學院派”所認為的那樣上不得枱面,相反,“ACG”的力量恐怕比大多數人想象的要強。
這並非是説日本的相關產業規模已經如何龐大,也不是説這些年來日式的亞文化娛樂的受眾羣體已經越來越“主體化”,而是説狹義的動漫(Anime)乃至整個廣義ACG已經在世界範圍內成為一種常見的意識形態表達載體。
而在下面的內容涉及巨量劇透,這也是筆者在網絡平台上線《新·奧特曼》之後的數日才開始動筆寫作本文的根本原因。而在庵野秀明演繹組合而成的五幕故事裏,包含着戰後70多年裏日本人的掙扎與思考。
第一幕·神與人:再造“黑船”
對於日本人來説,現代化的原點在哪裏?相信幾乎所有對相關議題有所涉獵的人都會浮現出一個名詞:“黑船事件”。
1852年11月24日,美國海軍將領馬修·佩裏率領四艘塗抹着防止生鏽的黑色柏油、共計六十三門艦炮的鋼鐵艦船從美國東岸出發,輾轉多地後於同年7月8日到達位於神奈川縣橫須賀市東部的浦賀,遞上了美國總統的“國書”的佩裏告知正處於政治不穩定狀態中的日本一年後他還會再來。
1854年2月13日,佩裏率領九艘軍艦駛入江户灣。無計可施的幕府政權,被迫與美國締結《神奈川條約》打開國門(是不是開始理解為什麼核心神友,也就是精日為什麼會和**“神奈川衝浪裏”**扯上關係了?),佩裏艦隊於1854年6月25日離開日本——傳説中養士的“明治”就這樣開始了。

庵野秀明的“新·奧特曼”用一種奇妙的方式復現了這一歷史事件。作為大阪藝術大學三人組(山賀博之、庵野秀明、赤井孝美)中成就最高的人,庵野秀明早在DAICON FILM工作室(基本上可以認為是GAINAX的前身)期間就出品了許許多多的特攝作品,其中之一便是為深度EVA廚必然知曉的《DAICON FILM版 歸來的奧特曼》,恐怕對於庵野秀明自己來説,拍EVA只不過是為了賺錢(考慮到tv版最後因為經費燒完只能迫真意識流反而成為現象級表現的轉折),他真正想拍的恐怕從一開始就是奧特曼。
這樣一個早年間就憑藉自己的力量成為奧特曼的特攝發燒友,當然不會不知道圍繞奧特曼的種種遺憾與初期設定——很不巧筆者也知道一些,比如圓谷英二在拍攝“初代奧特曼”時,計時器以及奧特曼只能在地球上戰鬥三分鐘的設定是因為經費不足。
所以在《新·奧特曼”》剛一公佈宣傳片,看到那個沒有計時器的奧特曼的形象時筆者就明白,比起如今已經單純變成萬代賺錢IP,依靠花裏胡哨的道具與光污染美術設計賣玩具而缺乏內涵(除了《澤塔奧特曼》)已有十幾年的“新生代”,“新·奧特曼”一點兒也不新,反而可以被認為是當初圓谷英二想做而出於種種原因沒能做出來的“真·奧特曼”(Shin·Ultraman)。

但,這個真·奧特曼和我們印象中的初代奧特曼還是有很大的不同,至少在它初次降臨日本並展現其遠超日本政府能力的時候,它渾身的色調是一種軍艦式的銀灰,而在驚鴻一瞥的武力展示後,這個神秘的銀灰色巨人就在快速的飛行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但誰都知道,日本的世界在這一刻被徹底改變了——過去引以為豪的抗災經驗與足以傲視普通人履歷的政府精英,在這位巨人的面前顯得那麼的無力。電影中,日本政府為了對付怪獸而組建精英組織“禍特隊”,即便在此之前已經有幾次成功處理怪獸的經驗,但面對着這一次的怪獸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當然,無力的也並不只是這些披着現代衣着的“幕府人”(整個禍特隊工作小組,除了從研究機構借調的物理學者,其他人都是和“強制力量”高度相關的部門抽調而來的),如果説這些精英們尚有理解巨人的餘地,那個用出50萬千瓦功率放電攻擊銀色巨人無果後被“斯派修姆光線”炸的粉碎的怪獸(內隆嘎)又代表着什麼呢?庵野秀明並沒有賣關子,已經有着太多成功經驗的他已經不再需要故弄玄虛,他在第二幕的一開始就告訴了我們。

第二幕·工業與自然:好美麗啊,奧特曼
第二幕開始於一位日本各類影視中常見的OL的背影,與背景的東京都羣眾中對怪獸的評價:對於我們日本人來説怪獸就像地震,他們只要來襲,我們就進攻。雖然筆者上面説了庵野秀明已經不再需要故弄玄虛,但這樣一部電影顯然也不會出現太過直球的表達。
以沉思錄讀者的平均智力水平來説,去對上面的句子進行名詞順序的調換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對於我們日本人來説地震就像怪獸,他們只要來襲,我們就進攻。是的,在預告片中吸引了無數新老觀眾眼球的怪獸,在電影裏不過之出現十幾分鍾,至多不過二十分鐘,因為在銀色巨人所代表的力量面前,曾經對日本造成過巨大破壞的地震與神風,都已不再是問題。
“神風”這個詞我是刻意使用的。神風是一個日本神道中的詞語,指的是從「神」居住之處吹來的威力強大的風暴。“神風”一詞最早在《日本書紀》的垂仁紀中出現。1274年和1281年,元軍兩次攻打日本,都因為遭遇海上風暴而造成重大傷亡,被迫撤退。當時禪宗流行,根據迷信的説法,日本人認為是“神”製造了這些風暴,將外來入侵者毀滅。“神風”一詞便用於指這兩場風暴。
“神風”也好,地震也罷,代表着自然之怒的怪獸面對現代化最顯著表徵的工業,曾經鋭利的獠牙也不再是一個威脅,那個一度橫跨整個歐亞大陸卻在日本海敗退的蒙古帝國也不曾做到的事,被“現代化”這個銀色巨人輕易的做到了。
日本在二戰期間曾經組織“神風特攻隊”來對抗盟軍,“神風”一名便是從此而來。用精神分析的手段來解釋一切固然是標準的唯心主義,但作為方法的話還是好用的。作為“超克”的失敗表徵之一,“神風”一詞寄託着日本人對黑船事件的矛盾態度:一方面日本人的集體潛意識裏希望當初的黑船也能像以前一樣被神風所毀滅,一方面連神風與地震都能輕易消滅的“現代”本身就存在着巨量的克里斯瑪,而這種克里斯瑪對於慕強的智人來説存在致命的吸引力。

這並不難理解,工業社會又或者説現代社會誕生之後,基於理性所建造的種種宮本武藏時代絕對無法想象的、**充滿着應當被稱之為“現代”的美感事物實在是太多太多。**江户時代連上級武士都很難享用到的大塊高質量動物蛋白(指戰斧牛排(´◔ ₃ ◔`)),到了明治時期就可以在本來以雞肉為主角的壽喜燒上面看到了,到了大正時期,普通人家去吃一份有味增湯和捲心菜當配菜的炸豬排定食也已經不是什麼難事了(其實我這裏埋了梗,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看出來)。
但是,倘若“現代”能解決一切,日本人就不需要在超克不能的痛苦與折磨中走向毀滅他者與自身的不歸路了。對於日本人來説,代表着“現代”這一概念陰暗面的東西是什麼,其實是不言而喻的。作為世界上唯一一個遭受過人類最終極武器轟炸的國家,日本卻在十一年前因為長久存在的官僚主義而將一個可控範圍內的“事件”變成最嚴重的意外“事故”。但作為一個自然資源貧乏的島國,哪怕不從“奈何百萬漕工衣食所繫”的角度去思考,僅僅是從最直觀的人民羣眾生活水平的角度去看,廢除核電也是個難於登天的事。
因此,第二幕裏的地底怪獸加勃拉擁有吞食核廢料的意願與將體內的原子能轉換成擁有毀滅性破壞力的射線的能力也是順理成章的了。這一吞一放之間,恰恰是日本社會對原子能利用的極度矛盾態度的體現。
長澤雅美飾演的角色用了“美麗”這個詞語來形容已經產生了決定性變化的奧特曼,這個決定性變化來自於作為“現代性/理性”化身的它與作為“前現代性/非理性”代表的人類神永新二(本作中,神永新二這個角色的“人類”部分幾乎沒什麼表現)的結合,曾經代表未知的恐懼的銀色巨人,被“人性”染上了紅色。
這樣的巨人很美麗,起碼對於認為“美之巨人”迪迦奧特曼後已經經歷多年審美退化的筆者來説,不亞於一場衝擊。不禁感嘆,時隔多年,果然還是隻有本身是粉絲的繼承者才能體會到奧特曼的美感究竟來自哪裏。

上圖是我認為本作最具美感的畫面之一。張開了雙臂吸收並中和了怪獸所釋放的輻射射線並一拳擊殺了這個一旦用強力手段破壞就會引發巨大次生災害怪獸的奧特曼,已經不再是那個帶來武力的恐怖與未知的焦慮的“黑船”了,這是一種帶有日本特色國際主義思想的化身:
就像日本人在犯錯之後的鞠躬道歉並不是承擔責任而是逃避責任那樣,日本人對原子能乃至原子能利用事故產生的衍生災害的態度,依然是在不做出根本性改變之前要求國際社會與他們一同面對,如果國際社會不願意與他們一同面對,他們就會説服自己,為了讓大家能夠互相理解,哪怕發動“海鳴”,把其他人也拉下水也在所不辭。
美麗乃至聖潔的畫面裏暗藏的思想卻是如此的“雙重”,但以單純的民族主義視角去批判日本人的這種集體潛意識並不能真正觸及到一些深層次問題,因為和許多人默認的不同,日本的反核原點並非是廣島與長崎的兩朵蘑菇雲,而是1954年發生的“第五福龍丸事件”。
1954年3月1日,在馬紹爾羣島附近海域捕魚的第五福龍丸,受到美國“城堡行動”在比基尼島進行的水下氫彈試爆之輻射影響,23名船員及船上漁獲全受到核污染。在試爆後的數星期,船上船員皆為急性輻射綜合症所苦,並在治療過程中,不慎經由輸血而得到了丙型肝炎。除了無線通信長久保山愛吉以外,其它船員全數痊癒,久保山愛吉則在半年以後的9月23日死於丙型肝炎導致的肝硬化。久保山愛吉被視為第一個死於氫彈的受害者。

雖然第五福龍丸在試爆時,位處在美國劃定的危險水域以外,但由於美方的估算錯誤,爆炸當量超出預期的2.5倍,致使第五福龍丸的船員在接下來的數小時內一直暴露在“Fallout”的照射中。之後美國將危險海域擴大,除了第五福龍丸外,當時在危險海域內作業的漁船數目不詳。據估計,當時受到氫彈試爆影響而被放射性物質污染的漁船可能有數百艘。
第五福龍丸事件引起當時日本國內激烈的反核運動。由於擔心反核運動轉變為反美運動,美國方面緊急與日本政府進行輻射被害者的補償交涉,提出總計200萬美元的補償金額。附帶條款是“日本政府不要再追究美方責任”的擔保書,以解決此事。
和在二戰後作為後發國家代表且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獲得勝利的中國不同,日本在這方面的經驗和我國乃至所有有核能力的第三世界國家完全相反。中國人民對核力量的經驗幾乎全是正面的,電影《橫空出世》得到的高評價正是源於這點。考
慮到日本在戰爭時期的獸性記錄(比如多年後都讓老布什忍不住吐出來的“人肉刺身”事件)與戰爭末期愈發瘋狂的“玉碎”行為,如果説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對日本進行核轟炸尚有“正義”存在,那麼1954年發生的“福龍丸事件”則將日本徹徹底底的置於一個奇葩的地位:事實上已經變成附庸國且“去軍事化”的日本成為了原子能的受害者,但“去軍事化”的日本連要求一個像樣賠償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有這樣經歷的日本人對核能有着如此擰巴的態度也就不奇怪了,日本人絕非不清楚美國試驗氫彈的目的是什麼,更清楚在日本社會中根深蒂固的軍國主義在朝鮮戰爭的戰爭需求中獲得“寬恕”的代價是什麼。在戰後被“盟軍”(其實就是美國啦)佔領的日本,思想界一方面迫切的需要新的理論來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超克”,一方面事實上成為雅爾塔體系受害者,雖然他們從個人情感上始終無法接受這種政治現實。
“高達之父”富野喜幸(富野由悠季)在參加完1963年在廣島舉辦的第九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後的想法就説明了這一點,富野認為,“蘇聯那樣共產主義國家使用核武器就沒有錯,美國那種帝國主義國家使用核武器就罪大惡極”這樣的論調能在廣島這個受到核爆直接損害的地方得到廣泛認同是不可接受的。
他為此決定和日本、左翼、乃至右翼徹底分道揚鑣(所以他能一眼丁真的看出《進擊的巨人》的軍國主義本色),其創作的諸如《小飛龍》、《高達0079》徹底貫徹乃至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價值觀:沒有聚堆的善惡對立,只有不同的利益團體與陣營,而在這些政治實體當中的人卻能夠因為種種原因互相欣賞乃至互相理解。
作為資深SF謎且日後拍出EVA這樣的“蘿蔔片”的庵野秀明,會在福島核電事故後拍出這樣的畫面實在不是不足為奇了,他所希冀的和富野並無不同,都是幻想一個名為“互相理解”的巨人為日本人扛下諸如“反抗美帝國主義與國內的封建官僚資本主義”這樣日本人該自己負責的事情。
但就像“對文藝作品去意識形態化”也是一種意識形態一樣,與這種虛無主義的政治態度伴生的,是日本人在戰後的經濟騰飛與戰後的國家“非正常化”夾縫中誕生的身份認同問題,而這個問題帶我們走向了《新·奧特曼》的第三幕。

第三幕·世界與日本:“我”是誰
作為和日本左翼有着奇妙淵源的當代日本ACG界扛把子,庵野秀明的成功是真正意義上世界性的。和他的前輩們(宮崎駿、押井守、安彥良和等人)不同,無論是藝術性還是商業性還是所處時代傳播媒體的進步所帶來的傳播的廣泛性,庵野秀明的代表作EVA在上述方面取得的成功都是其他人難以比擬的——宮崎駿視他為自己的接班人正是這個道理。
姜文在他的民國三部曲的第二部《一步之遙》裏表達過:世界的才是世界的,民族的才是民族的。對於日本來説,這話是怎麼看怎麼諷刺的。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日本一度是整個東亞地區“現代化”的典範,時至今日,都有許多別國的“孝子賢孫”堅定的認為日本在經濟文化政治上的“成功”得益於“脱亞入歐”(也許用“脱支”這個詞更能表達出我的嘲諷之意?),只不過日本人的主體性固然陷於長久的兩難中,但比起這些數典忘祖的“孝子賢孫”來説,他們對自身主體性的追求卻從未停止過。
“新·奧特曼”這個美術形象,在庵野秀明編織的五幕故事裏的每一幕都承擔了表達互相有聯繫但主體終究有所區別的責任。如果説,第一幕的“新·奧特曼”代表的是抽象的、概念化的“外來者”,當扎拉布星人以一種看似和平的態度遞上想和日本政府合作的“國書”的時候,日本人心目中“外來者”的具體形象”是什麼樣我們就得到了答案。

但就像歷史現實一樣,當第一線的中下層軍官(武士)還在猶豫扎拉布星人的目的不純會不會帶來什麼不好的結果的時候,日本真正的統治階級已經在爭取扎拉布星人可能帶來的且可能被日本壟斷的技術優勢,為此心甘情願的把日本送給了扎拉布星人當工具。
毋庸置疑,庵野秀明在這一幕對整個日本統治階級的諷刺是繼承了吉卜力工作室的衣缽的。吉卜力工作室三巨頭(宮崎駿、高畑勳、鈴木敏夫)之首的宮崎駿就曾在吉卜力工作室免費月刊《熱風》2013年7月號表態反對修改《日本國憲法》,「現在舉行選舉的話,得票率、投票率也低,在這種情況下,政府想混水摸魚、以『想到哪、做到哪』的方式修憲,實在太扯了」;他批評,日本的政府和政黨首腦缺乏歷史觀、沒念書,他們只會聽佞臣之言決定方針,結果他們在國際社會踢到鐵板就立刻慌張地改口「基本上尊重村山談話」;他説,對照《日本國憲法》第9條,自衞隊的存在是有點怪,但那樣比較好,最好不要變成國防軍;他還説,安倍經濟學遲早會破功(2022年宮崎駿還活着,但安倍君已經死了…)。

**在上圖這一幕裏,“已開化”和“未開化”的對立被以一種極其赤裸的方式展現在觀眾面前:**在能夠輕易操控地球上一切電子系統和數據的扎拉布星人眼裏,智人是一種雖然有智力但卻會無意義繁殖的無組織物種。
一般而言,缺乏相關著作閲讀或者學術背景觀眾,可能只會以流行化的“人類沒救了”來看待扎拉布的批判,但已經意識到這部新·奧特曼絕不只是個子供向的特攝劇場版,而是類似於韓國所拍攝的《鐵雨》的意識形態載體的我們,應該不難看出,這是在暗指自日本開國以來,努力融入“文明”社會卻始終因種族主義與東方主義而不被真正承認的現實。
這種因為“歧視”和“性惡論”而不是更深刻的經濟政治原因導致戰爭的發生,是日本文藝界極為普遍的“反戰觀念”的一部分,因而,在這一幕被扎拉布星人綁架並公佈身份的神永新二所指代的,應當就是日本文藝界與知識分子了。(從“死火海”三大民工漫到包括宮崎駿在內,日本文藝界與“全共鬥”和日本共產黨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對於翻譯傳播乃至發展超克了大量傳統現代化範式範疇內知識的日本智識階層來説,他們其實最能切身體會到英鬼米畜所主導的這個世界,是如何用一個又一個的“不平等條約”將世界涇渭分明化的,但自“黑船”以來的歷史慣性又讓他們在形式上較為成功的全球主義化了——
比如,《千與千尋》這個十分日本本土文化風格的動畫電影得到了世界級的文化認可,比如《新世紀福音戰士》大量化用基督教聖經故事元素,用來反映日本青年一代費拉化的意識流神片,卻同時在電影、漫畫、視頻遊戲領域取得全球範圍級的商業成功。
與此同時,日本人依然因為過去的歷史包袱與當代的政治現實,被國際社會的強勢方視為某種意義上的野蠻人。這種長期處於被東方主義審視卻無力在現實層面進行改變的現狀,催生了日本人在戰後持續的不公世界秩序中難以自拔的身份認同問題——
一方面“文明化”的日本甚至催生出了海外精神粉絲,比如國內網絡上經常説的“精日”(而這種粉絲在行為上更接近日本軍國主義),一方面處於種種原因而不能不願徹底反思過往戰爭罪行,使得日本始終無法走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陰影。
無論高達之父富野還是EVA之父庵野,都不得不面對和谷愛凌同樣的問題:你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世界公民?(與之對應的還有金城哲夫的“你到底是日本人還是沖繩人”)而這個問題在當代互聯網對某些問題的“MEME”化並廣為傳播的“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奧特曼,你到底是地球人還是宇宙人?”
“在地球是地球人,在宇宙是宇宙人。”

但還不止於此,我們在討論第一幕的時候就已經談到了戰後日本人的“雙重性”:**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戰爭罪行的責任人,與雅爾塔體系中的受害者。**這種“雙重性”在日本的意識裏也是具有連續性的,這種連續性類似於今日世界羣眾對以色列的批判,即“猶太人沒有資格説自己被迫害,看看他們對阿拉伯國家做過什麼吧”。
對於日本來説,固然自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犯下了無數的反人類罪行,但這些事難道英鬼米畜在現代化過程中沒有做過嗎?為什麼同樣做過這些事的英鬼米畜在戰後依然可以騎在日本人頭上拉屎撒尿?為什麼他們不僅沒有受到懲罰,反而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優越地位?
針對這個問題,一部分日本的智識階層投向了當時由蘇聯主導的社會主義議程當中,就連吉卜力工作室也是在德間康快的幫助下搞起來的。(德間書店社長、吉卜力工作室的創建者之一和總裁,青年時期為日本共產黨黨員,1946年由於盟國佔領後當局的清共而退社)
由於有了這樣的疑問,無法接受戰後不公秩序的日本左翼知識分子甚至借自己的文藝作品高喊出了:“為什麼要轟炸我們?”(螢火蟲之墓)這種在“反戰敗”邊緣橫跳的宣言。
不管是美國在戰爭末期對日本的普通轟炸還是“一錘定音”的核轟炸,對於飽受折磨的亞洲被侵略國的人民羣眾來説都是毫無疑問的福音,畢竟日本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行為實在是太過難看。只不過問題在於,“英鬼米畜”真的是隻抱着踐行正義與快速結束戰爭、不要再有更多額外死傷的目的向日本降下天火的嗎?我想不是的。
**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西方國家普遍對非西方國家/文明/文化產生了優越感。**因此誕生過“昭昭天命”的國度,美國對日本的轟炸很難説完全沒有這種“優越感”的影響,筆者甚至認為,美國在決定對日本投下原子彈時候,甚至會認為這是上帝子民代上帝為這個現實之中的“索多瑪”降下天罰。這種將其他文明形態視為單純的邪惡與純潔毫無疑問是一種典型的東方主義,戰後美國對日本的“再殖民”條件下誕生的一位位“蝴蝶夫人”,日本簽署的一個個實際上的不平等條約 在事實上證實了這一點。
那麼蘇俄呢?恐怕在日俄戰爭中踐行了“亞洲人打敗白種人”的日本人從心底裏都不會真正導向蘇式社會主義的,因而在社會主義尚未受到重大挫折之前,日本的土壤就誕生了“戰爭(日本)、蘇聯和美帝都是壞人”的“拒絕左右”思想。
在社會主義遭受到重大挫折之後,這樣的思想就更加主流,然而即便這樣的思想主流化,日本事實上一直遭受殖民主義迫害的現實不會改變,美帝對日本的迫害與蘇聯的解體使得日本智識階層最終和西歐的知識分子達成了“互相理解”,而這個互相理解就是看似對蘇聯和美帝進行反思,但實際上依然是“帝國民主”(Imperial Democracy)內部的批判性改良主義研究:後現代/結構/解構主義思潮。在新·奧特曼中,在附身之後試圖理解人類的奧特曼,在閲讀法國哲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所著的人類學著作《野性的思維》證明了這一點。

關於野性的思維,列維-斯特勞斯將其解讀為“未馴化狀態”。但他對這一思維方式的理解與分析並不僅限於此。他強調“未開化人”的具體思維與“開化人”的抽象思維是人類歷史上始終存在的兩種互相平行的思維方式,它們各自具有不同的文化職能,並在發展中互相補充、互相滲透,而不是分屬於原始社會和現代社會,也並沒有低級或高級之分。
也就是説,縱然與西方理性思維相異,原始思維也不應該受到等級評判或是禁錮於時代枷鎖之中。**在這樣的解釋下,日本人終於給自己的“野蠻”完成了合理化(justify)。**只是即便如此,日本人內心深處還是明白的,明白自己沒有完成對自己過去歷史的清算與贖罪,因為即便他們終於不“反戰敗”了,他們也不得不面對第四幕,也是筆者認為本片塑造的最好的角色:美菲拉斯星人。

第四幕·誘惑與代價:不正義的延續與全共斗的餘波
這一幕是日本當前所面臨的最大矛盾的集中體現,畢竟只要對奧特曼系列稍有了解,都不會不知道“美菲拉斯”這個名字,是由德國著名作家歌德於1832年完成的長篇詩劇《浮士德》中登場的魔鬼之名“墨菲斯托”改編而來的名字,意指美菲拉斯是一位蠱惑人心、使人墮落的惡魔。
設計出這個角色的編劇天才金城哲夫對戰爭末期美國進入並掌控着自己的故鄉沖繩島這一事實極為不滿(賊配軍嘛,懂的都懂),只不過對於還是沖繩少年時期的金城哲夫來講,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沖繩將不是一個個例,日本即將迎來一個持續到現在的戰後秩序。
1951年,日本政府與48個國家在美國簽署了《舊金山對日和平條約》(因為涉及我國台灣地區的主權歸屬且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並未在聯合國恢復合法席位,中方的立場是一貫絕不承認“舊金山和約”),舊金山和約的目的是解決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投降的政治地位、以及釐清戰爭責任所衍生的國際法律問題。
合約的結果是在法律上結束了長達七年的盟軍軍事佔領日本的狀態,日本在和約前言的部分,請求加入聯合國並遵守《聯合國憲章》。隨着這份和約的正式生效,作為軸心國的日本恢復了正常國家地位。1956年12月12日,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一致決定向聯合國大會推薦日本為聯合國會員國;12月18日,經聯合國45個成員國提案、51個成員國附署,聯合國接納日本成為第80個會員國。

同樣是1951年,《美日安全保障條約》簽訂,日本正式成為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永不沉沒的航母”。對於日本人來説,《安保條約》是誘惑與代價並存的“雙刃劍”:一方面,在戰後憲法規定喪失戰爭權的日本被納入全球第一軍事強國美國的保護傘下,另一方面,與美國這個外表彬彬有禮甚至十分有“經文説服力”卻熱衷於戰爭與衝突的超級大國進行綁定,在事實上加劇了日本捲入戰爭的風險。
第五幕中,莫名其妙被巨大化或者説“奧特曼”化的女主角淺見弘子(長澤雅美飾,但筆者覺得如果讓沖繩人新垣結衣來飾演似乎效果更好)就是這一點的絕佳體現。擁有着與奧特曼一族同等技術的美菲拉斯星人的“人類巨大化”提議實在是太過誘人了,原本對怪獸和外星人缺乏對抗能力的人類(特別是日本人)一下子就擁有了和這些敵意對等的力量。
如果説有人將這種力量理解為“核彈”的話,筆者是不太同意的,因為考慮到前文所述日本人對核能的矛盾態度,庵野秀明在這裏表達的“對等的力量”應當是更加抽象的東西,比如“解禁戰爭權”。

近年來,隨着西方國家的衰退與停滯(本屆世界盃日本都2比1德國了,別再和我説這事不存在啊),要求修改憲法逐步解禁戰爭權的政治勢力在日本日漸增強,最為典型的就是今年剛剛被“手銃治蟲”的安倍晉三。
這是一個頗為黑色幽默的事情,特別是安倍晉三的外祖父岸信介恰恰就是當年主持續簽安保條約並引發“安保鬥爭”、“全共鬥”等一系列事件的罪魁禍首之一。雖然廢除“憲法九條”是在2015年才開始的,**但日本絕非這個時候才開始進行“解禁戰爭權”的嘗試,**1992年,海灣戰爭期間,日本國會通過《 聯合國維持和平行動合作法》,日本自衞隊首次參加海外的維和行動。2001年10月,美國發生911恐怖襲擊事件後不久,日本國會參議院通過法案,准許國民自衞隊在反恐怖主義戰爭中提供協助。該法案賦予日本派兵海外的法理依據,也是日本自二次大戰後首次獲准向海外派兵。
雖然在中國的語境中,“二次元”是個略帶貶義的詞語,但出了宮崎駿等動漫大師的日本,動漫及其相關行業並非“賤業”,**而是構成日本智識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像庵野秀明這樣的行業接班人,是不可能對日本右翼政客試圖解禁自衞權的嘗試懵懂無知的。雖然我們長期批評日本的“反戰”更大概率上是一種“反戰敗”,但至少宮崎駿、庵野秀明等人代表的智識階層對這種解禁是頗為猶豫的。

比起核武器,巨大化人類所代表的的更接近於“肉盾化”的日本人
**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日本左翼,也絕非不希望日本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正常國家”。**一個“正常國家”,當然應該有權宣戰。一個“正常國家”,當然也應該對有自己獨立的內政。對於日本來説,有自己獨立的內政在當前的情況下實在是太過困難,但是變的有權宣戰卻在後雅爾塔時代顯得觸手可及——
沒錯,日本人就是要面對“重回正常國家地位等於再次變回發動侵略戰爭的昭和日本的風險”。不僅如此,既然是左翼,自然是要求平等的。而安保條約的另一面則是美國有權在日本國內及其周圍駐紮軍隊,而且根據日本政府的請求,美國可以參與鎮壓日本發生的暴動與騷亂。相比於這一條,後面的日本每年要向美國繳納數額不菲的保護費(之前特朗普還準備漲價),以及駐日美軍擁有無上地位和特權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這就意味着,由大量未曾遭到清算的軍國主義日本統治階級所組成的日本政府,從此已經在日本島內無敵,任何內部力量都絕無可能在不排除掉美國干涉之前徹底變革日本的政治經濟形勢——後面的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得到了大批經濟援助的日本從根本上杜絕了“革命”的發生,“一個年經濟增長率超過10%的國度是不可能發生革命的”的背後是即便革命發生了,美國人也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革命碾碎的殘酷現實。

這句話其實應該翻譯為“我請求你們應該將我視作更高層次的存在”

在這裏日本人再一次感受到自己與盎薩人的不平等
更加弔詭的是,《新·奧特曼》的劇本成型於2019年,庵野秀明既然決定了拍這個“特攝政治隱喻片”,就必然會對《安保條約》的另一方有着足夠的觀察。這樣的觀察體現在片中就是美菲拉斯星人在與奧特曼談判破裂後連一杯小酒,幾碟小菜的錢都打算AA,對着居然也會喝酒的奧特曼表示“沒有人比我更懂這個星球的價值”等片段。
倘若説之前的日本的智識階層還能通過奧巴馬的風度翩翩來自我安慰起碼跟對了人,那麼特朗普的上台和美國內部政治極化與民眾分裂則徹底撕碎了日本人的幻想。但僅僅是這樣還不足以推動後雅爾塔體系發生根本性變化,真正撼動後雅爾塔體系的是從2008年開始並一直蔓延並強化全球資本主義危機。
這種觀察所帶來的結論推動了日本人逐步面對那個在戰後因“打雞血”式的“革命”而透支、因經濟的跨越式發展而忘卻、因泡沫的致命式打擊而復甦的問題:“安保鬥爭”與“全共鬥”真的什麼也沒有留下嗎?(這部分有興趣的還可以去看看2022年版的《假面騎士黑日》,已經寫了一萬兩千多字的筆者實在是沒力氣拓展了)

帶來“福音”的美菲拉斯的背後,是那個經典的“白色頭盔”
第五幕·諒解與責罰:130億人的決斷與“226”的陰影
在安保條約依然是進行時的現在,日本人卻不得不面對一個“從未設想過的道路”型的問題:一個對自己擁有絕對強制性力量的人,並不會被自己和他簽訂的契約所束縛,他想改就改了。
這個問題的實質在當下顯而易見,**一度是日本安全的絕對保障的美國,在今天表現出的不會為日本的安全而親自下場的殘酷態度,**這裏的殘酷是相對於日本“被迫”多年經濟上供、內政不獨立自主、社會革命不可能化的“犧牲而言”的(甚至俄烏戰爭裏北約的表現也是如此)。
電影中,同樣擁有“貝塔系統”的美菲拉斯星人在顯出巨大化的真身後與奧特曼展開爭奪“貝塔系統”的戰鬥。在美菲拉斯星人表現出了擁有對等甚至超過奧特曼的戰鬥力後,突然選擇了與奧特曼停戰。表面上,美菲拉斯風度翩翩的表示“為了地球而殺了你並不不划算”,但擁有上帝視角的我們清楚,美菲拉斯選擇停戰的原因是看到了光之國派往地球的新任使者“佐菲”(Zōffy)。並非是“為了地球而殺了你並不划算”,而是“為了日本而與中國直接交戰並不划算”。
是的,帶來天體鎮壓用最終兵器“傑頓的佐菲”,並不只是資深特攝廚的庵野秀明在玩“操縱傑頓的是邪惡宇宙人佐菲”的梗,佐菲與光之國代表着另一個在今日已經無法被日本人所忽略的東亞政治勢力。

這絕不是身為“拆尼斯”的筆者在自作多情,事實上,如果對相關議題有所瞭解,《空母伊吹》(懂的都懂)這個在日本引起巨大反響的漫畫就體現了日本動漫行業從業人員對現實世界的敏鋭觀察。《空母伊吹》的作者川口開治在此之前就已經出版過《次元艦隊》、《沉默艦隊》等和現實政治經濟軍事局勢高度相關的“意淫”式漫畫,其中《沉默的艦隊》甚至一度成為日本議員進行國事詢問時的論據:1990年5月29日,眾議院內閣委員會委員山口那津男詢問時任防衞廳長官的石川要三“您讀過《沉默的艦隊》這套漫畫嗎?”。
倘若川口開治的作品因為過於敏感(畢竟相關內容對於中國人來説實在是不太能接受)不具有代表性,那麼另一部“蘿蔔片”系列《反逆的魯路修》裏,淪為殖民地的“11區”日本終究是藉助了中國的力量成功獲得了獨立的劇情設置則更能説明問題。
我們知道,庵野秀明是曾作為宮崎駿的員工和弟子參與過吉卜力工作室多部作品的。筆者在本文的前半部分已經講過,吉卜力工作室的成立得益於德間書店老闆德間康快的支持,而身為日本共產黨早期成員的德間康快,一直致力於促進中日友好,意在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週年、耗資45億日元、拍攝期間多次得到了中國方面的大力支持的電影《敦煌》便是由其監製;同樣也是為了紀念中日關係正常化十週年而拍攝的電影《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也是由他擔任製片人。可以説,吉卜力工作室是從一開始就帶有“中國血統”的。
在中日關係蜜月期的上世紀80年代,上海美術電影製品廠的許多動畫界前輩(比如特偉)應手塚治蟲等人的邀請前往日本進行交流。期間,高畑勳、宮崎駿、大冢康生等人高度讚揚了上美廠作品的藝術性,高畑勳表示《小蝌蚪找媽媽》把他看傻了,宮崎駿則被《哪吒鬧海》的劇情所感動,認為日本很難拍出像片中哪吒那樣的威武雄壯的角色而感到遺憾。
雖然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主要是市場化改革,笑),身為“前東映工會成員”的宮崎駿與高畑勳不願意再來中國,但既然有着這樣深厚的淵源,身為宮崎駿接班人的庵野秀明,又怎麼能在中國的地區影響力日漸增強的現在拒絕表現中國呢?熟悉奧特曼系列的人都知道,“光之國”在設定中是一個非常接近於“共產主義社會”的理想國度。
在本電影中,所有多元宇宙的智慧生命形式都已經知道了人類可以被貝塔系統變成活體兵器;現實中,陰魂不散的日本軍國主義遺毒依然在以日本統治階級參拜靖國神社等形式展現在所有在二戰中遭受日本軍國主義荼毒的“生命形式”眼前。庵野秀明是清楚這一點的,否則他不會選擇“130億”這個數字來量化他所塑造的《新·奧特曼》宇宙裏的智慧生命形式數量——
中國大概在2020年達到14億人口,而在《新·奧特曼》劇本成型之前的許多年裏,你去搜索引擎搜索“中國有多少人”,“13”這個數字是必然出現的。
軍國主義的日本否認自己的戰爭罪行,左翼自由主義的日本則在逃避自己的戰爭罪行,而這樣的日本是必然要面對擁有能夠製造天體滅絕兵器的“130億種智慧生命形式”的理性審判的。“佐菲”這種觀察者、審判者的角色定位,恐怕已經在日本人的腦海裏綿延了不止千年了。



字幕翻譯的很不好,這應該翻譯成“光之星記錄了大約130億種智慧生命形式”
這樣的想法並非是杞人憂天,因為《新·奧特曼》的一處劇情設置與押井守在《機動警察2:和平保衞戰》中的設置並無本質上的不同。押井守在片中描繪了這樣一個畫面:自衞隊成員在雪夜中駕駛着坦克緩緩駛過東京街頭,而不管是路上的行人還是自衞隊本身,都充斥着迷茫與驚訝。這種“要素過多”式的元素堆積如果被放在今天的中文互聯網去討論,大家一定會一致通過這是在復刻“226兵變”,而“226兵變”恰恰是由日本陸軍中下級軍官所主導的“軍部獨走”——
**《新·奧特曼》裏,有着高度強制力量背景的禍特隊成員每一次主導拯救日本、拯救世界的行動時都是依靠“獨走”。**一開始只不過是神永新二/奧特曼獨走,後來便是女主角跟着奧特曼獨走,再後來乾脆是整個禍特隊前線小組獨走了,這樣的情節設置又怎能不讓人擔憂戰後的日本社會會不會再次“不知我等是狂是愚”呢?(電影《二二六》中野中四郎的經典台詞,按筆者的看法是,又狂又愚!)
《新·奧特曼》中,面對日本政府表現出的標準日式“請你理解我們的處境”態度時,與人類神永新二合一的奧特曼毫不猶豫的表達出如果日本政府敢對他的禍特隊夥伴出手,就一定會在傑頓之前把地球毀滅掉。實話説, 看到這一幕筆者是非常欣喜的,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了,筆者終於看到了日本的智識階層對這種**“只要你和我一樣慘,你就一定會理解我,因此我會將你變得和我一樣慘”**的日式共情(典型代表就是創死所有讀者的《進擊的巨人》),提出了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反思,僅就這一點也可以被認為是日本人在徹底清算自身歷史罪行的道路上踏出了“個人的一小步”。

可惜的是,《新·奧特曼》和漫畫版風之谷結局類似的終幕劇情則又讓筆者感嘆歷史的前進絕非是容易的。漫畫版《風之谷》的最後,女主角發現她所熱愛的大自然與王蟲其實是舊時代人類設計出來淨化者,連在現世苟延殘喘的當代人類也最終逃不掉滅絕的後果,所以女主角引來了巨神兵摧毀了淨化中心並殺死了其中儲藏的新人類坯胎,本來可以沒有負擔開始的人類歷史再一次被引向了混沌與未知。(電影版巨神兵初次登場的畫面恰恰是由庵野秀明負責的)
“奧特曼,你就這麼喜歡人類嗎?”的潛台詞實際上是“因為我們已經道歉/進步/反思了,所以你們必須原諒日本人”。**日本的右翼與左翼實在是有太多的分歧,可唯獨在這一點上他們的選擇並無根本性上的區別。**即便庵野秀明在《EVA·終》裏鼓勵死宅們走出房間承擔社會責任,但在筆者看來,拍出《新·奧特曼》的庵野秀明和他所代表的的日本人的集體潛意識那樣,都還是那個抱着頭大喊“不能逃避”的八嘎真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