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吸”上癮,感冒藥成為了中學生的新型鴉片?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2-12-12 09:11
前段時間,美國人舔蟾蜍成了熱議話題,很多非洲國家的年輕人也都喝止咳糖漿上癮,特別是津巴布韋,吸食這種“軟性毒品”的年輕人佔比百分之五十,大街上到處都是止咳糖漿的空瓶子。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但生理感官大差不差,國內也有一部分青少年對止咳藥、止咳水這些常見的藥品上癮,並且經常沒有節制地濫用這些藥品。
雖然從數量上看,國內濫用藥物的年輕人羣遠沒有國外那麼可怕,但越來越多的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開始濫用藥物,這問題本身實在無法讓人視而不見。
1
11月16日,寧波市象山縣一位16歲的學生被送進了醫院,經過檢查,醫生髮現他的症狀包括藥物中毒、肝功能不全以及低血鉀症等。
在被送到醫院之前,這位16歲的學生一口氣吃了30多片氫溴酸右美沙芬片,然後順利把自己吃出了問題。

這個藥是很常見的止咳藥,主要用來治療感冒或者支氣管炎引起的咳嗽等症狀。2018年—2021年,零售右美沙芬的總銷售額分別為3.1億元、3.58億元、2.55億元和2.74億元,可以説是相當熱銷的藥品。
只不過,再常見的藥物一口氣吃30多片,肯定不是什麼正經吃法,因為右美沙芬的説明規定的使用劑量為一次1-2片,一日3-4次。就算按照最高推薦量來算,30片也相當於4天的劑量,這要不出問題那才真是有問題。

這個中學生之所以吃這麼多右美沙芬,不是為了治病,而是尋找刺激,“是遊戲好友告訴我的,吃氫溴酸右美沙芬片後玩遊戲更刺激,不犯困,還有飄飄然的感覺,所以我就好奇買來嘗試,沒想到越吃越多”。
如果在社交媒體上搜索**“右美”或者“右美od”**,會看到大量年輕人在描述自己過量使用右美沙芬的感受,或者相互交流使用經驗和心得。
有人在嘗試的邊緣試探:“誰給我講講od右美是什麼感覺 ?”有人已經開始了第一次嘗試:“第一次右美,12t。”有人覺得吃完後的感受很好玩:“嗯嗯第一次磕右美16片暈暈的好玩。”有人在苦惱怎麼瞞過家長:“該怎麼瞞天過海在我爸媽眼皮底下把右美拿回家?”還有人在交流怎麼吃更好:“你們的右美會掰碎吃嗎?我對整片的藥有心理障礙,掰碎了我才咽得下去。”

對於不瞭解的人來説,這些年輕人的一些用詞需要翻譯一下才能理解。他們説的**“o”或者“od”就是過量使用(over dose)的意思,而裏面的“t”,指的就是一片或者一顆藥。**
這些年輕人追求的感覺,在右美沙芬的不良反應中也有描述:過量可引起興奮,精神錯亂和呼吸抑制。
根據研究,過量使用後的具體反應有注意力不集中、大腦空洞感、口齒含糊、醉酒樣,甚至出現興奮衝動、心情愉悦等體驗,而停用後則出現心煩、坐立不安、頭痛、頭暈、失眠、流涕等戒斷反應。

當然,過量使用的危害遠不止於此。
有人在第一次服用沒有任何反應,到了第二次直接感覺到嚴重的胃疼和精神錯亂,“今天剛吃下右美就開始瘋狂胃疼,然後吐了六次,有三次勉勉強強吐出了一點被消化的右美,還是粉紅色的。為什麼我只是一個多月快兩個月沒吃過右美就這樣了”。甚至還有人直接出現了腎衰竭的狀況,被送到醫院搶救。
從不完整的統計中,也能看到濫用右美沙芬的人越來越多。2016年國家藥物濫用監測系統發現右美沙芬濫用18例,而在2021年,湖州市檢察機關在一起公益訴訟案件中,就在全市追蹤到89名濫用人員。
根據北京高新醫院戒毒治療科科室主任徐傑的説法,他在2017年收治了50多名右美沙芬成癮患者,到了2021年,收治患者數量突破了400人。這些患者大多數都是青少年學生,其中18歲左右的年輕人最多。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接受治療的年輕人生活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而且是因為出現了情緒暴躁、成績下降這樣的情況,才被家長髮現並帶到醫院治療。沒有人知道全國有多少沒有被發現、沒有被統計的年輕人在濫用右美沙芬,但真實數字一定比接受治療的人數大得多。
按照徐傑主任的評估,“一次性服用1000毫克(40片—60片)右美沙芬相當於服用10毫克海洛因”。在他接診的患者中,右美沙芬的復吸率高達89%,這個數字已經跟可卡因、大麻旗鼓相當了,“青少年一次性吃上10片或一天吃20片以上的右美沙芬,服用半個月極大可能成癮,且後期用藥量會一直增加,極易造成身體危害”。
但是,濫用右美沙芬不是一個新問題,它只是老問題的新表現。
2
2008年,東莞市中學生生巫耀斌對珠三角8所初、高中學校及職業中學的874名中學生進行了調查,根據調查結果,22.5%的中學生喝過止咳水,其中濫用止咳水的人達到了11.2%。
巫耀斌根據調查完成的《某止咳藥水在中學生羣體中的服用情況及對小鼠學習記憶的影響》,獲得了21屆全國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二等獎。

這裏面説的止咳藥水,主要是指含有可待因的成分的藥物。
2013年11月29日晚上,大力哥因為沒有錢買“大力”,於瀋陽市瀋河區文化東路某ATM搶劫一父子,在被逮捕之後,“大力出奇跡”等經典名言在網上瘋狂流傳。
大力哥搶錢也要買的“大力水”,就是包含可待因成分的止咳藥立健亭。除了立健亭,其他止咳水也含有可待因的成分,比如奧亭和聯邦止咳露。

不管是止咳藥水還是右美沙芬,很多青少年正是通過同齡人的帶領,才開始濫用藥物的。
2021年12月,山東德州一個15歲的中學生小石因為感冒,無精打采躺在牀上,他的同學翻出一盒右美沙芬給他:“這是感冒藥,你吃一板,包你馬上就能‘活’過來!”
面對同學的熱情推薦,小石心裏有點犯嘀咕:“一次吃一板,太猛了吧?”但是對方信誓旦旦表示,吃這麼多完全沒問題,很多同學都是這麼吃的,“瞧你個膽小鬼的樣子,我們真的吃過好多次了,吃完後狀態好到起飛”。
在同學的不斷慫恿下,小石最後還是把整整一板24顆藥全吃了下去,半個小時後,他開始渾身抖動並且嘔吐,然後直接昏了過去。被送去搶救同時,小石的血液被送去化驗,結果送檢血液中的右美沙芬濃度超出治療量15倍。

小石的媽媽擔心兒子遇到了校園霸凌,選擇了報警。結果警察查來查去,發現確實沒有校園霸凌的情況,只不過在調查的過程中,意外發現學校裏有一個“嗑藥”的大羣,裏面都是經常嘗試大劑量服用右美沙芬的學生,服用的目的就是“追求刺激、服用後來勁”。
這種情況在止咳水被濫用時也出現過。
早在1998年,衞生部就把聯邦止咳露由普通藥物列為處方藥管理;2000年,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將聯邦止咳露為代表的“含可待因成分藥物”全部列入處方藥管理範圍。

但是這並沒有阻止很多年輕人的濫用行為。
當時很多年輕人還專門建立了貼吧和QQ羣相互交流,他們自稱“愛邦族”,這些止咳藥水則被他們稱為“神仙水”,“我喝了6年‘聯邦’,喝了兩年奧亭,喝得身上根本就沒有餘錢。我想戒掉,但是身邊的朋友也喝這個,只要被他們誘惑一下就又‘碰’了”。
他們討論止咳水的情況,跟現在很多年輕人討論右美沙芬沒有什麼區別。

除了在學校裏秘密交流,或者在網上跟網友溝通,還有一些場所也成了青少年接觸藥物濫用的重要橋樑。
株洲市藥品審評認證與不良反應監測中心監測室表示,通過對當地藥店2020年一段時間的銷售數據流向進行監控發現,該藥店互聯網銷售的氫溴酸右美沙芬片有47.73%流入酒吧、網吧、KTV等娛樂場所,互聯網銷售的氫溴酸右美沙芬片有79.54%存在超量使用的情況。
這些場所購買右美沙芬,顯然不是為了治療感冒。

從鎮靜類的安定片到鎮痛類的曲馬多片劑,再到聯邦止咳水,以及鎮痛類的泰勒寧、右美沙芬片,被濫用的藥物總是層出不窮。

可能有人會説,這麼多中學生、青少年濫用藥物,監管部門難道就不管嗎?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3
中國對成癮性藥物的管控力度,實打實説得上全世界最嚴格。
2005年8月,國務院發佈《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理條例》。2005年11月,原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公安部、原衞生部聯合發佈2005年版“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品種目錄”,其中麻醉藥品121種,第一類精神藥品52種,第二類精神藥品78種,共計251種。麻醉藥品及第一類精神藥品不得零售,第二類精神藥品經相關部門批准後,可以由實行統一進貨、統一配送、統一管理的藥品零售連鎖企業零售。
而違規使用這些“列管”藥物,均視為吸毒。

但是這裏有一個很大的矛盾:一種藥物被生產出來肯定是為了治療疾病,正常使用也不會上癮,但是被濫用之後的危害又確實存在,那到底要不要把它列管呢?
廣州市晴日心身專科門診部、資深精神心理醫學專家何日輝表示,一個藥物會不會被列管,除了成癮性之外,還要考慮會不會對正常患者造成不便,以及濫用的具體情況,“如果藥品濫用的程度比較大了,即使成癮性較低,即使會導致老百姓拿藥不便,都有可能被列入列管目錄”。
很多藥物被列管之前的時間,就成了濫用者的“窗口期”。而一旦某種藥物被列管,他們就會迅速尋找替代品,“我們常用的比方就是‘打地鼠’,藥物濫用冒頭一個,打一個,一直冒頭一直打”。

在何日輝看來,將右美沙芬列為處方藥力度已經很大了,“右美沙芬的軀體反應較弱,多數案例只體會到喝醉酒一樣暈乎乎的感覺。如果進了‘二類’,藥店販賣就等於販毒,有點過了”。
但是如果沒有列管,只是把某種藥物列為處方藥,不足以阻止年輕人從各種渠道搞來藥品,很多中學生就是直接從網上購買的右美沙芬,並不需要醫院開的處方。
另一方面,對於藥物濫用的監控主要依靠的是醫療機構的上報,如果個人在網上購買藥物,根本就沒有經過醫療機構,也就談不上監控,“一些藥物會變着各種名字或者暗語在網上售賣,這監管就很困難了”。

就算沒有正規渠道,也會有地下渠道來滿足仍然存在的需求。
對於藥企、藥店和各種藥販子來説,這些濫用藥物的人羣是相當穩定的消費者,“一個月怎麼也得5000塊錢。然後每個月至少二三十人去買,藥店就指着這個賺錢。而且嚴打或者管得嚴的時候,藥店都會提價”。
另一些人則更加鋌而走險。去年1月份,湖州市安吉縣警方抓獲了18名犯罪嫌疑人,繳獲了4500多瓶“大力”“奧亭”,這些含有可待因的藥品在2015年已經被列為第二類精神藥品,所以這幫人就是在販毒。

連列管藥物都有人敢私下運輸販賣,處方藥更加攔不住他們了。
實際上,如果單純依靠加強監管來解決問題,除了會一直被動地追在濫用行為後面外,**還可能把濫用藥物的年輕人推向更加危險的替代品,尤其是不斷出現的新型毒品。**在右美沙芬引起關注之後,很多od羣裏就開始討論怎麼多屯一點藥,相互之間分享可以購買的渠道,並討論哪些藥物能夠成為替代品。
解決這個問題,最根本的不是掐斷供給,而是減少需求。

很多人在聽到青少年濫用藥物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這些孩子有問題,或者説不學好,這種簡單粗暴的指責往往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魯東大學問題青少年教育矯正研究院博士滕洪昌認為,“我們首先不能把棍子打到小孩身上,這肯定是不對的”。
無論是社會還是家長,一味指責未成年人自己不夠成熟,都有那麼點甩鍋的嫌疑。
很多青少年在過量使用藥物的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而他們之所以沒有意識到,很多時候是因為沒有人告訴他們。
中國對於毒品危害的宣傳非常到位,就連小學生都知道毒品不能碰,但是對於藥物濫用的危害,很少有大規模的宣傳。所以中國的吸毒人數已經連續多年下降,濫用藥物的現象反而越來越嚴重。

除了因為好奇心和尋求刺激而過量使用藥物,很多年輕人在濫用藥物之前已經出現了精神問題,甚至是自殘行為,過量服用藥物成了他們短暫逃避痛苦的方式。
2021年3月份,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發佈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2020年中國青少年的抑鬱檢出率為24.6%,其中,重度抑鬱檢出率為7.4%。

根據報告,小學階段的抑鬱檢出率為一成左右,其中重度抑鬱的檢出率約為1.9-3.3%,初中階段的抑鬱檢出率約為3成,重度抑鬱的檢出率為7.6%-8.6%。高中階段的抑鬱檢出率接近4成,其中重度抑鬱的檢出率為10.9%-12.5%。
但是在很多家長看來,孩子只不過是“想得太多”。這種態度等於主動把孩子推向了濫用藥物等發泄方式,“總覺得這個社會、這個世界都不太理解我。對於父母而言我沒那麼重要,生病了跟他們説 ,沒有得到安慰,反而是責怪”。

而另一方面,在這些青少年染上藥癮之後,能夠幫助他們的專業人士又少之又少。高收入國家每10萬人平均配備62.2名精神衞生工作者,全世界每10萬人平均配備13名精神衞生工作者,但是中國每10萬人口僅配備3.43名精神科醫師。
這裏面,專門治療藥物成癮的人員更少。
所以現實情況就是,年輕人在接觸之前不理解濫用藥物的危害,但是大量年輕人的精神問題得不到家庭和社會的重視,讓他們有動力尋求不瞭解的藥物來逃避,一旦成癮,又沒有足夠的專業人士來幫助他們擺脱藥癮。
所以,年輕人濫用藥物遠不止是“不學好”這麼簡單,而是一個複雜的問題,需要社會、學校和家庭各方面的努力。
而保護好孩子的第一步,就是承認社會、學校和家庭當前在相關領域的不足,只有這樣才能往前邁出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