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真實世界運行的底層邏輯_風聞
翟东升-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2022-12-12 07:56
昨天受邀參加了一個研討會,主題是中美經濟關係展望,會議發言都挺精彩,只是到了最後,發生了一個小插曲。臨結束前的互動中,我點評了幾句話,其中一句是**“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其實是暴力,在暴力的基礎之上才有政治,在政治所提供的規則、秩序和權利邊界中才有經濟活動;市場不是一種自在自為的存在,市場本身就是政府提供的公共產品。”**會議主辦方的領導是一位温柔而謙虛的女性經濟學家,她在總結髮言中,以一種禮貌而坦率的方式提到我的這句話,坦承自己恐怕難以接受這個觀點,她認為:市場是自發產生的,經濟並不由政治和暴力決定,經濟活動自有其存在的必然規律;政治對經濟的確有影響,但是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暫時的干擾。其實,在我做羣主的一個關於制裁和經濟戰的專業微信羣中,也發生過類似的爭論,研究政治學、國際關係、戰略或者歷史專業的人多數都能贊同我的觀點,而純經濟學家們的第一反應則是“這太可怕了。”

這樣的觀念分歧,既體現了我們之間學科屬性的差異,也展現出基本思想流派或者説世界觀底層邏輯的不同。這種分歧,可謂思想史上的永恆主題,與之相關的思想鬥爭,我們在漢代《鹽鐵論》的辯論中看到過,在霍布斯與洛克關於“自然狀態”的爭論中看到過,在近現代世界經濟史的重商主義與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博弈中看到過,在中國七十年代的“評法批儒”運動中看到過,在國際關係理論的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之爭中看到過,未來的人類思想史上,這個辯論仍然將會在不同場景下以不同面貌不斷地翻新。但是,正如毛澤東同志在晚年説過的那樣,“歷代有作為、有成就的政治家都是法家,他們都主張法治,厚今薄古;而儒家則滿口仁義道德,主張厚古薄今,開歷史倒車。”經濟上的自由主義者、政治和國際關係中的理想主義者、中國思想傳統中的儒家,他們描述的世界和願景更加符合絕大多數人的審美或者説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感,但是不符合歷史,也無法解釋現實,遑論預判未來。
我本人的思想傾向是現實主義的而不是理想主義的,在中國思想史的座標體系中,更加接近中國古代的法家而不是儒家。下邊,我用幾個小問答來闡述一下我的學術思想的底層邏輯,也算是對那些帶有自由主義/儒家/理想主義思想傾向的朋友們的一個回覆。
**第一個問題,政府和秩序是如何產生的?**關於無政府狀態,霍布斯與洛克有完全不同的認知。洛克所説的自然狀態,其實是有公序良俗的村莊,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無政府。人類史上,不同語言文化種族宗教的羣體之間的無政府狀態,更接近霍布斯的認知。秩序崩塌資源匱乏民不聊生的時候,道德倫理的約束力消失,中國古人所説的沒有王法的亂世就是霍布斯式無政府狀態。在霍布斯式的無政府狀態下,一切人以一切人為敵,這個時候就會有一些比其他人力量更大,更加肆無忌憚地使用暴力的人,壟斷生存資源。靠流竄地搶劫固然可以獲得生存資源,但是更加穩定可靠的做法是從流匪進化成佔山為王,打着保境安民或者類似的旗號向轄區內的居民徵收相對固定比例的税收。於是,這個暴力集團與其統治的居民之間就從掠奪者和被掠奪者之間的零和博弈關係,變成了帶有合夥人色彩的共生關係:離開了這個暴力集團的保護,居民的錢財和肉體都會變成其它暴力集團的戰利品和商品。不同的暴力集團之間爭奪勢力範圍,相互合縱連橫、不斷競爭和攻伐兼併,最終在一定區域內形成均衡。大的暴力壟斷者稱自己為王,最大的則稱自己為帝。這個過程中,誰能最有效地從自己的轄區內獲得儘可能多的士兵和軍費資源,誰能以最高明的辦法將這些被半強制地動員來的年輕人轉變成有組織的戰鬥力,誰就能在這種殘酷的遊戲中獲得更大的贏面,最終從寇變成王,變成皇帝。因此,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在自己轄區內竭澤而漁、魚肉百姓是一種愚蠢、短視而自殺式的做法。不僅如此,暴力集團還需要僱傭專業人士,比如巫師,用神意來為自己的統治披上合法性外衣,或者用儒生編造出一些道德禮儀,或者“天人感應”“五行終始”“讖緯學説”來論證其統治的合理性。並非偶然的是,古代思想史領域有學者認為儒家的起源是上古的巫官而道家的起源則是史官。成王敗寇這個成語,描述的王朝更替的事實而不僅僅是人們憤世嫉俗的感慨。當然,忽悠人總是有代價的,最大的代價就是會把自己人也忽悠傻了。打江山的統治者都很明白自己的政權究竟是怎麼來的,因此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法家信奉者,一部分虛偽的會給自己披上儒家乃至佛家道家的外衣以降低統治成本和執政風險。但是在政權傳了幾代人之後,統治者羣體內部明白上述來龍去脈的人越來越少,而錦衣玉食長於深宮的公子王孫們,如果從小學的是以理論為主而不是以歷史為主,那就很容易變成過度自信的傻白甜。一旦出現更加強大的暴力集團,這羣擅長文學藝術滿腹經綸的“合法”統治者,通常會在淪為階下囚之後,寫一寫亡國之痛留下一些千古名篇。當然,也會有一部分統治者逃逸到邊緣地區苟延殘喘,隨着統治空間變得逼仄,不用多久,其行為模式必然如“返祖”一般重新淪為匪寇。
**第二個問題,市場如何產生的?**自由主義者認為,人與人交易的地方就是市場,有分工有交易就有了市場。但實踐中,在沒有政府對暴力實施壟斷的地方,市場的自發交易秩序是難以維繫的,商人與馬匪或海盜之間難以區分。這就是絲綢之路或者大航海時代無政府狀態下的真實狀態。要想維繫市場的秩序,就必須要一個政府出來壟斷暴力,或者靠幾個政府之間達成協議。不僅如此,越是複雜的高端的市場,政府的角色越關鍵。在拙著《貨幣、權力與人》的第一章中,我這樣論述過:“教育和醫療的普及可以讓經濟活動獲得健康而有能力的勞動者和創業者;進一步,如果能打擊擾亂社會和市場秩序的行為,比如反壟斷、反欺詐、反假冒偽劣,那麼經濟活動的效率和質量就能提高;更進一步,如果基礎設施的投資能夠得到補貼,其外部性能被政府行為所內部化,那麼基礎設施的進步將大大提升相關產業的競爭力;再進一步,通過法律的授權和對失信者的懲處,信用體系得以建立健全,它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和資金成本,讓交易和投資更易達成;通過壓制地方政府和各種行業勢力的保護傾向,可以建立一個統一的全國性市場,通過國際條約和貿易談判本國的優勢商品可以進入其它國家的市場,統一和擴張內外市場的官方努力可以讓本國的核心產業擴大產能從而獲得規模效應和競爭力;假如想獲得更快的技術進步,除了對技術研發進行補貼之外,還必須對知識產權進行合理而必要的保護,因此而需要專門的法庭和執法隊伍,這些公共產品都是為了對技術研發和創新所藴含的外部性予以必要的彌補 ;社會保障體系和財富再分配體系可以塑造一個以中產階級為主的社會結構,其功能是不但擴大了國內市場的總需求,而且降低了整個社會的政治和安全風險;新商業模式和新技術路線的推廣,其門檻之所以高是因為傳統模式和傳統技術已經同社會進行了多年的磨合與共生,要撕裂並重構這種傳統運行體系會帶來一部分羣體的痛苦、阻撓和反抗,所以政府必須對他們予以必要的壓制、誘導和補償,從而讓社會技術進步和治理變革得以實現 。總之,一國政府所提供的各類公共產品同該國的經濟活動的規模擴張和複雜度提升之間,存在結構性的對應關係;政府越大越強,公共產品供給越充分,經濟活動就越複雜、越高級。”
**第三個問題:這套理論能否解釋歷史與現實?能否提高預判未來的準確性?**答案是,當然能。無論是中國歷史上的王朝興替,還是世界史上的霸權迭代,都符合這種“以暴力獲得政權,由政府塑造市場”的核心邏輯。漢人的生產和生意做得再好,經濟和文化再繁榮,一旦失去長城的庇護和帝國軍事力量的優勢,在遊牧民族的機動優勢面前,一切繁華都迅速灰飛煙滅,只剩下衣冠南渡的倉皇與無奈。五胡亂華之後,江南總是比北方更繁榮更富足,但絕大部分分裂狀態都是以北方征服南方告終,原因即在於暴力塑造政治。
近代歐洲的崛起,靠的是貿易和良治嗎?顯然不是,他們靠的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殖民暴力,靠的是航海帶來的戰爭機動性優勢和軍費籌措潛力。新教國家帶頭實現的偉大的工業化和不斷發展的科學技術,是歐洲企業家精神或者新教倫理的結果嗎?也不是,而是“殖民-市場-戰爭”形成的暴力和暴利之間的循環導致的,文一教授在其新書中對此已經有很有説服力的闡述。現代科學探索與殖民冒險征服是同源的,科學從其話語上還殘留着自身的暴力起源的痕跡,比如科學家們喜歡把科學發現描述為“征服”某個未知領域。技術往往跟牟利的商業投資有關,因為技術訣竅可以私藏也可以靠專利保護,對技術研發的投入可以獲得回報;但是技術源頭的科學,它的突破則通常帶有更多的公共產品的色彩,所以歷史上看,很多科學原理的發現都是由政府出於戰爭和安全目的而不是盈利目的提供資助的。一個和平主義的國家,可以有技術積累,但是很難有重大科學突破的。一個和平主義的時代,可以有技術進步,但難有重大科學突破。原理即在於此。
迷信自由主義和理想主義的人,喜歡列舉二戰後歐洲一體化的案例來證明經濟可以脱離政治而政治可以擺脱暴力邏輯。但遺憾的是,美國人尤其是美國共和黨人難以同意,二十年前,當歐洲人反對小布什政府入侵伊拉克時,他們曾告訴歐洲盟友:你們歐洲人之所以能平和而優雅地搞這個長達七十年的偉大試驗,是因為我們用核軍事力量為你們撐起一片無風無雨的天空,你們的歲月靜好背後是我們在負重前行。
理論觀點很難被證實,但是很容易被證偽,因為你只需要舉出一個反例就可以證偽掉一個理論命題,至少能實現對其理論減值,限制其適用場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到能真正證偽本文核心命題的案例。如果有,歡迎對自由主義有信仰的朋友們提醒我。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經濟學、新聞學、語言學、哲學等學科背景訓練出來的自由主義者會比其它學科偏多?
我認為,主要原因是他們的學科人才培養中,課程設置上重文字和數學等工具性訓練,輕歷史和思想史方面的訓練。不少經濟學專業的學生不讀經濟史,他們的大量精力放在了對數學工具的學習和操練上,有很多美國大學裏培養的經濟學博士都是本科學理工科的,然後在博士期間轉到經濟或者金融學專業,只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讀了點文獻上了幾門課,然後再搞一個量化模型弄出個論文換博士學位。這樣的成長路徑培養出來的經濟學家,對於這個世界的理解深度其實是不如學了六年的社科或者歷史碩士畢業生的。這批人進入大學課堂,職業生涯的頭十年會教出什麼樣的學生?幾位曾經在中文媒體上頗為活躍的美國華人經濟學家,他們的一些見解之所以顯得淺薄而呆板,之所以只能販賣一些新自由主義的觀念,原因便在於此。其實不僅是這批半道出家的華人學者,我發現在美國經濟學界混得風生水起的某些白人學者,比如大名鼎鼎的毛咕嚕Daron Acemoglu教授,其實也是在裁剪和操縱各種數據以論證一些很膚淺甚至嚴重錯誤的自由主義陳詞濫調。
2015年世界銀行的春季年會上,我曾兩次挑戰他演講中的觀點,之後認真閲讀了一下他那本《國家為什麼失敗》,發現此人真的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新聞學和語言文學類背景的學生,他們的課程中對於修辭和文字的訓練非常多,但是對於這個世界究竟發生過什麼以及為何如此的探討則比較淺薄。他們跟美式經濟學教育的犧牲品一樣,重表達的工具而輕表達的內容,用古人的話説,就是“文勝於質”,而不是“文質彬彬”。結果,這幾個專業培養出來的不少學者,一張嘴就是一股迂腐的“公知”味道。原因就在於他們缺乏對歷史和真實世界運行機制的瞭解。那麼,搞歷史學的學者是不是就可以免於理想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催眠了呢?也未必。歷史學者中,據我的觀察,也會產生一部分自由主義者,主要是中國史,因為他們受儒家影響很大。相對而言,世界史則不那麼容易產生自由主義者,因為他們比中國史的學者們更知道這個世界過去五百年究竟是咋回事。
回到今天我們所處的大變局和中美關係上來,美國共和黨之所以要搞逆全球化,拜登政府之所以要在科技上鐵了心地要與中國脱鈎,關鍵就在於他們正在從新自由主義的迷夢中逐步清醒過來,今天的美國精英們願意犧牲經濟利益來換取安全和政治利益,經濟政策的安全考量壓到效率考量。但有趣的是,中國這邊仍然有太多人沉浸在自由主義、理想主義的美夢之中,期盼着美國人會回心轉意。
上個月我張羅的一次飯局上,有一位著名經濟學教授向我抱怨説,這個世界如今變得這麼亂,就是被你們搞國際關係的這幫人給搞壞的。我回復他説,你們的經濟學專業所塑造的合作與繁榮,就如同股市上的泡沫,每過一段時間在泡沫中狂歡的人都會覺得這次的牛市跟歷史上的不一樣,但是最終行情會迴歸基本面;我們的政治與國際關係專業研究的是這些泡沫背後的歷史運行底層邏輯,但是無論我們是否發聲指出真相,行情還是會迴歸它們的基本面。這輪新自由主義思潮自1980年之後在美國興起,2008年之後在美國逐步被拋棄,不是因為別人指出了其中的錯謬,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它在實踐中用外包和資本化掏空了美國的實體經濟,用貧富分化破壞了社會公平與團結,用政治正確挑戰了宗教文化傳統價值觀,用貿易/民主和平論廢掉了美國軍事優勢。我們只不過指出了皇帝的新衣而已。
我今天花了一整天時間,寫這篇文章,並不是為了幫助我的信奉自由主義的朋友們轉變觀念。我知道,世界觀本質上是一種審美,而成年人的審美是極難改變的。我花時間寫這一篇文字,是希望中國的年輕人在形成世界觀的時候,能夠注意到不同思想流派的重大分歧,能夠留心到現實主義者所提供的不那麼讓人愉快的底層邏輯。就像二十多年前那首流行歌《龍的傳人》所唱的那樣,但願“巨龍巨龍你擦亮眼,永永遠遠地擦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