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的命運,就這樣了嗎?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12-13 08:53
作者 | 陸六六
來源 | 最人物
2022年又要結束了,時間留下過很多故事,也塵封過很多故事。
1997年~2013年,導演郝躍駿及團隊耗時16年,用鏡頭記錄下了三位來自四川武勝縣的農村姐妹,平凡卻又極為精彩的生命變遷。
姐姐陳鳳英、妹妹陳秋芬以及表妹劉永芬,這三位出生於上世紀70年代的女人,成長於時代最激情澎湃的時候。
打工潮、亞洲金融危機、西部大開發、汶川地震、北京奧運……她們一一見證。
在歷史深深淺淺的車轍中,小人物的興衰才是時代最真實的影像。
浮浮沉沉,她們經歷過快樂與成功,也體驗過失敗與彷徨,幸運的是,她們從未停止向前。


1994年春節過後,剛剛19歲的陳鳳英離開了家鄉,坐上了開往廣東東莞的綠皮火車。
初春的潮濕空氣將土地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就如同此刻陳鳳英的內心,對於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她滿心期待,同時也有迷茫。
此行去往更遠的東邊,是這位自出生起便待在四川武勝縣青華寨村的姑娘,第一次走出農村。過去十幾年,改革開放的春風由南向北滋潤了土地,不甘於寂寞的人,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年輕時的大姐陳鳳英
陳鳳英是村裏第一批選擇走出去的婦女,也是這片土地上極其不安分的“農二代”。
父母背向太陽,面朝黃土的艱辛日子勉強解決了温飽問題。於是到了陳鳳英這一代,孩子們紛紛決定追隨時代的浪潮,填飽肚子之外,她們也試圖尋得一個擺脱貧困的機會。
彼時,廣東東莞是全國最著名的“打工之都”。在陳鳳英到來時,這座全市户籍人口只有154萬人的城市,已經接納了來自全國各地超過600萬名外來務工人員。
作為“百萬打工大軍”裏最普通的一員,陳鳳英在到達東莞後不久便找到了一份在工廠流水線上檢查電子零件的工作。
這對於只有初中文憑的她來説並不是一件難事,畢竟作為一名流水線女工,工廠裏不需要太高超的技藝,也不需要太高深的學歷,但是絕對需要年輕——
17歲以上,25歲以下,這是女孩們一生中最美好、最燦爛的歲月。

上世紀90年代,工廠女工上班打卡
1995年,國內電器市場突然湧進大量海外品牌。憑藉着新穎的外觀設計和先進的技術,這些進口彩電、洗衣機、冰箱很快擠佔了中國市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這是一場惡意滿滿的“圍剿”。
彼時,長虹、海爾、TCL等諸多國產電器企業已完全喪失了市場主動權,庫房內積壓的商品高達百萬台,每日虧損高達百萬,國產民族品牌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打擊。
危難時分,長虹董事長倪潤峯做出決定:將所有彩電價格下調30%,試圖以超低價格奪回消費者目光。
此舉一出,其他同樣處於困境的國產企業接連跟上,有些品牌甚至直接定下了低於成本的價格——一場向死而生的“國貨保衞戰”正式拉開序幕。
此後一年,國產家電銷量逐漸上升,一直到1996年年底,長虹彩電終於成功登頂中國電器市場銷售榜第一,國產品牌終於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機。

“彩電大王”長虹董事長倪潤峯舊照
不斷上漲的銷量讓生產線異常忙碌,全國各大工廠開始對外廣泛招工,而也就是在此時,陳鳳英的妹妹陳秋芬、表妹劉永芬也來到了姐姐所在的城市,成為了一名電子廠女工。
流水線上擁擠且繁忙的日常,讓從未體驗過集體生活的妹妹們感到既驚喜,又慌亂。

前往東莞的妹妹陳秋芬,表妹劉永芬
1995年5月1日,“雙休日”制度正式實行,可陳家三姐妹卻無法享受這難得的休息時間。
工廠流水線的考勤制度異常嚴格,她們依舊需要每天清晨6點鐘起牀,然後急匆匆趕到廠子換上工作服,開始往後近12個小時的忙碌。期間她們連上衞生間都要打卡,離開崗位的時間不得超過10分鐘,否則就要扣錢。
工廠裏的機器轟鳴聲可以掩蓋一切,陳家姐妹就像生產線上三顆細小的螺絲釘,豪不起眼,並且隨時可以被取代。

姐姐陳鳳英
1997年,香港迴歸。
也是在這一年的臘月二十四,在外辛苦了幾年的陳家三姐妹,踏上了返鄉的旅程——外出打工多年,這還是她們第一次回家過年。
春運時期的火車站猶如“戰場”。在這場一年一度的全球最大人口遷徙活動中,每一位返鄉遊子都拼盡了全力。和那些不得不從車窗鑽進車廂的乘客對比,三姐妹是幸運的,她們不僅順利地擠上了火車,還成功買到了硬座票。
外出打工後的第一次返鄉之旅讓三姐妹無比興奮。到達重慶站還需要28個小時,可她們卻沒有絲毫的倦意。火車不斷往家的方向靠近,這段長達2000公里的歸途,是她們在外地拼搏多年唯一的指望。

聽説孩子們要回家,大舅早早便在車站等待。見面後,幾人踩着泥濘的山路向大山深處走去。火車轉大巴到縣城,再換客車到鄉下,之後再走近2個小時的山路,歷經3天的奔波,陳鳳英姐妹三人終於在除夕之前趕到了家裏。
距離家還隔着一片田,可妹妹陳秋芬已經等不及,衝着遠處老屋的方向大喊了一聲“媽媽”,聲音在不大的村落中來回飄蕩,一直站在村頭的母親也招了招手。
女兒離家後,母親幾乎每日都會在這條進村的必經之路上遠眺。在沒有手機、電話的年代,等待,是老一輩人表達思念唯一的方式。

三姐妹走在回家的路上
從東莞回到四川農村,陳家姐妹帶回了許多新鮮玩意。姐姐為父親買了電動剃鬚刀,妹妹為媽媽買了新款毛衣。老人雖滿臉笑容,但嘴上還是會佯裝責怪女兒“亂花錢”。
這是一個極為普通的春節,卻也是這個農村家庭三年來的第一次團圓。
新時代的東風將勤勞、勇敢的農二代推向了更遠、更高的天空,故土成了可望不可即的遠方。
未來還會回來嗎?陳鳳英姐妹也無法給出回答。

姐姐陳鳳英(拿報紙)與妹妹陳秋芬(靠窗)
在返鄉的大巴上討論回家吃什麼

這個春節過後,三姐妹中最小的劉永芬也20歲了。在農村,這是一個早該談婚論嫁的年紀。
之後不久,妹妹陳秋芬最先回到家中與男友陸昌東結婚,並於第二年生下了兒子。而後表妹劉永芬也完成了婚姻大事,並和愛人離開了東莞,前往温州尋找新的就業機會。
三姐妹中唯獨年紀最大的陳鳳英,因為忙於打工掙錢還沒有戀愛,在父母的不斷催促下,她與鄰村的初中同學劉進偉登記結婚,並在村中辦了一場頗具規模的婚禮。
這是1999年的夏天,在新世紀的鐘聲即將敲響前,陳家三姐妹先後完成了各自的人生大事,生命進入了全新的篇章。

大姐陳鳳英與大姐夫劉進偉的結婚照
而遠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一些故事也迎來了新的起點。
1998年,法國世界盃如約而至。
“金州慘案”之後,中國男足第六次嘗試出線失敗,在分組賽中輸給了當時被公認為“小組最弱”的卡塔爾隊。
那個夜晚,數十萬球迷淚灑金州,中國男足迎來了漫長的低潮期。
如今,24年過去了,卡塔爾成為了2022年世界盃的舉辦國,而中國男足依舊沒能拿到這場賽事的入場券。

1997年,中國男足2比3輸給卡塔爾後,以3勝2平3負積11分的成績,名列小組的第三,無緣1998年法國世界盃的決賽圈。
球場之外,同樣低迷的還有中國香港股民。
1997年,以索羅斯為首的國際炒家空手套白狼“做空”幾百億泰銖,此後東南亞多國貨幣貶值,中產階級財富腰斬,亞洲金融危機席捲而來。
一年後,1998年,恒生指數跌至冰點,中國香港股市一片狼藉。國家財政下場干預,最終力挽狂瀾,成功擊退不懷好意的狼羣。

索羅斯
激戰過後仍有硝煙,為保證金融市場長期穩定發展,確保通貨膨脹率小於3%,國家堅持人民幣不貶值政策。
彼時亞洲經濟尚處於緩慢復甦階段,如此也代表從我國進口的成本變高,出口訂單驟然減少,製造業工廠陷入庫存多、買家少的尷尬境地。
長時間入不敷出,不少私營企業宣佈破產,而此時被裁員的陳家三姐妹也逐漸意識到,在工廠裏當“打工妹”始終不是長久之計,自己發家致富才是改變命運的最好方式。

妹妹陳秋芬在工廠做女工舊照
1999年的某一天,大姐陳鳳英和愛人劉進偉聽到了一個消息:
西藏正在搞西部大開發,工程正式開始後,會有大批工人進藏。有人就有市場,有市場就一定有商機。
簡單商量過後,夫妻二人決定帶着行李和全部的存款,前往西藏。
沿着川藏線出發,陳鳳英夫婦穿越了幾千裏山路。這是他們第一次進藏,沒有絲毫經驗的二人甚至不知道何為高原反應,看着一路上不斷嘔吐和發暈的丈夫,陳鳳英還以為這只是“發痧”。
因為語言不通和車輛故障,原定於3天的路程,被延長到了七天七夜,到達山南日當鎮時,夫妻二人身上所有的現金僅剩下3元。

初次進藏時的陳鳳英夫妻
在陳鳳英、劉進偉夫婦踏上這片高原時,日當還只是一個人口不足1000人的寂靜小鎮。像樣的街道屈指可數,更別提找飯店和旅館。
當地環境無比艱苦,但陳鳳英夫妻的內心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等到工程隊大規模進藏,她們一定能大賺一筆。
於是在這一年的深秋,陳鳳英與丈夫在平均海拔3900米的高地上,以每年2.2萬元的價格租下了一間店面,嘗試經營一家川菜館,並將其取名為“交通餐廳”。
簡單明瞭的名字和“當地唯一川菜館”的定位,讓小飯館很快在日當收穫了大批忠實粉絲。不久後,西部大開發工程隊成功進藏,餐廳的生意更是日益火爆。
交通餐廳開在距離工程隊不遠的地方,附近沒有任何競爭對手,加之價格低廉,陳鳳英夫妻近乎包攬了所有工人的一日三餐。
生意最紅火時,每日僅是小炒類菜品便能入賬4、5千元,年收入是打工時的8倍。

大姐夫劉進偉在交通餐廳招待客人
然而巨大的收穫背後總繞不開更巨大的努力。
為了節約成本,在經營交通餐廳的5年時間裏,陳鳳英夫妻沒有請過一名小工。進貨、卸貨、洗菜、切菜、炒菜、點單、結賬……所有的事情都由夫婦二人親自操辦。
早晨6點開門營業,凌晨一點算完最後一筆賬,全年無休,這樣的時間表陳鳳英與愛人重複了近3000個日夜。

大姐陳鳳英卸貨
為推進“出口、消費、投資”三駕馬車,2000年之後,房地產行業逐漸鬆綁,第一批勇敢的領航人果斷出手,大量商品房在城鎮土地間拔地而起。
也就在這個時候,陳鳳英與劉進偉攢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靠着在西藏辛苦打拼多年掙到的錢,夫妻二人在距離老家農村一百多公里以外的縣城最好的小區,買下了一間160平米的住宅,完成了從“農民”到“城裏人”的身份轉變,成為全家第一個擁有城鎮户口的人。
拿到房產證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陳鳳英和愛人劉進偉帶着年幼的孩子,站在還沒有裝修的新房裏向外張望了許久:
北邊還是一塊荒地,聽開發商説過幾年那裏便會蓋起一個大型購物商場;東邊也留了一片空地,據説未來那裏將有一所小學。
目之所及還是荒蕪,可陳鳳英一家還是能清晰感知到美好近在眼前。

大姐陳鳳英在新房收拾衞生
陳鳳英夫妻是那個時代裏平凡且普通的家庭,但幸運的是,在時代的巨浪下,她們緊緊地抓住了屬於自己的一葉扁舟。
前方尚有風雨,所幸日子總有指望。

和陳鳳英一家穩步向前的情況相比,兩個妹妹陳秋芬和劉永芬的生活則顯得窘境重重。
離開工廠後,妹妹陳秋芬和愛人拿着3萬元積蓄去了貴州,並在當地開了一家裁衣作坊。
只是隨着大家收入的提高,以及消費觀念的改變,“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時代早已結束,成品衣和時裝成為市場的絕對主流,裁縫鋪終究成為了“時代的眼淚”。
僅僅堅持了半年,陳秋芬的裁衣作坊就關了門。這之後,她本想去西藏投奔大姐,可由於高原的生存條件實在艱苦,她與丈夫只是去看了看,最終還是選擇回到貴州。
清算了一下手中剩下的錢,陳秋芬最終還是決定繼續服裝生意,和愛人商量後,二人在麻江縣城最繁華的街道盤下了一間店鋪,專門售賣精品成人西褲。

妹妹陳秋芬與妹夫陸昌東
為服裝店開業做準備
陳家二姐妹的日子都逐漸盼來了光亮,只剩下表妹劉永芬的生活一團亂麻。
國企改制重組後,劉永芬的老公下崗了。靠着從前學下的焊接技術,他找到了一份不鏽鋼加工工作,負責金屬廢舊物的安裝與拆卸。
劉永芬仍工作在温州工廠的流水線上,一間倒閉就去另外一間,到最後乾脆直接進了家庭作坊。
不籤合同,不管吃住,拖欠工資是常事,可她覺得這沒什麼,日子安穩就好。

表妹劉永芬
三姐妹中,只有劉永芬的女兒還留在村中被老人照看。在縣城買房後,陳鳳英將兒女和公婆一起接到了城裏的新家,陳秋芬也將兒子接到了貴州。
對於一家人以後的日子,劉永芬也曾有過諸多設想。進入私營的不鏽鋼加工廠後,愛人的工資明顯變高了,自己的工作雖不穩定,但好在也有收入。
在她的計劃中,用不了幾年夫妻二人就能攢夠一筆在農村蓋房子的錢,到時候她們便可以回家和女兒團聚。
可生命總有諸多意外。
2004年的某一天,劉永芬接到了農村公婆的電話,對方告訴她,女兒“走丟了”。
好端端的孩子怎麼會丟了?
兩天前,劉永芬的公公帶着小孫女進城逛街,中午時分老人揹着孩子來到了茶室。
這不是孩子第一次到茶室,以往每一次進城,劉永芬的公公都會帶孫女到這裏坐上半天。老人們坐在一起玩紙牌,孩子們則聚在一旁打鬧玩耍。
這本該是一個悠閒的下午,可誰也沒想到,劉永芬年僅5歲的女兒,竟在這樣一個極為普通的午後,消失了。

劉永芬女兒幼年照
接到電話後,劉永芬夫婦急忙買了回家的車票,待二人從温州趕回四川武勝家中時,已是孩子失蹤後的第三天了。
農村的公婆慌了神,整日只知道坐在舊屋裏哭,還是在劉永芬的提醒下才想起到警局報案。
此後,劉永芬夫妻和警方在孩子最後出現的地方四處尋找,當日一起打牌的人裏,有的説看見孩子被人抱走了,也有人説女孩自己上了一輛開往郊區的公交車。
幾個月裏,劉永芬一家找遍了縣城的每一個角落,甚至幫助另一家人找到了迷路的孩子,卻始終不見自家女兒的蹤影。
孩子丟失後,劉永芬的公公打印了上千張尋人啓事,沿着縣城回家的路貼了整整3天。“孩子掉了(當地方言,指“丟失”)的時候已經5歲零15天了,如果看見照片説不定能自己找回來。”劉永芬的婆婆堅信,孩子一定還在縣裏。

劉永芬公公張貼尋人啓事
因為一直生活在農村,劉永芬的女兒已經很久沒有照過相,如今印在尋人啓事上的相片,還是孩子兩歲生日時照下的。
幾個月之後,劉永芬回了温州,打算一邊賺錢一邊繼續尋女。公公和婆婆還留在家中,每月拿到村裏給的補助後,就會第一時間到店裏打印新的尋人啓事。
往後許多年,老人家將印有孫女個人信息的紙張貼滿了武勝縣城,但遺憾的是,那個可愛的女孩始終沒能找到回家的路。
爺爺説:“找不到這個孫女,我死了也閉不上眼。”
又一個夏天過去了,陳家三姐妹又一次全部離開家鄉。

劉永芬

轉眼到了2008年,這個每一箇中國人只是想起,就會百感交集的年份。
這一年,妹妹陳秋芬懷上了第二個孩子,春節臨近,她和丈夫商量決定,自己先回家等待生產,愛人則留下繼續服裝店的生意,爭取在年前再掙上一筆錢。
坐在貴州的火車站裏,陳秋芬滿心都是對於新生命的期待,和即將回家團圓的渴望。
彼時的她無法知道,僅僅幾天後,在距離她1000公里外的廣州站,“回家過年”竟也會成為一場生死之戰。

2008年春節前,陳秋芬踏上回家的路
2008年1月9日起,中國南方大部分城市開始明顯降温,氣象部門預測,我國正在面臨的,可能是一場五十年一遇的低温雨雪天氣。
此後幾天,雨夾雪天氣於全國20個省、區、市肆虐,電網受損、道路冰封,中國最重要的南北鐵路交通大動脈“京廣線”南段全面癱瘓,廣州站內滯留人數3天就超過了60萬。


2008年春節,滯留在廣州火車站的乘客
得知這一消息時,懷有身孕的陳秋芬已安然坐在家中。她慶幸自己在雪災來臨前趕到了家,同時也開始擔心遠在西藏的姐姐和温州的表妹。
隨着工程隊的轉移,大姐陳鳳英的交通餐廳也沒了生意。一番思量後,她和丈夫選擇關掉餐館,去雲南尋找新的商機。
在昆明轉車時,因為雪災,火車大面積晚點,那一天姐姐、姐夫從中午11點等到次日凌晨4點,才順利登上火車。

2008年春節,在昆明車站的大姐、大姐夫
為了尋找女兒,表妹劉永芬幾年裏走遍了四川、重慶、上海、廣東、福建,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女兒丟失後2年,劉永芬又生下了一個兒子,這一次她選擇將孩子一起帶往温州,除了洗澡、如廁,她近乎24小時守在兒子的身邊。

劉永芬喂兒子吃飯
時間越走越遠,三姐妹也漸漸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十幾年前懵懂進城的打工妹,如今都已為人妻為人母,從前在村裏大喊着找“媽媽”的孩子們,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

春節過後,大姐陳鳳英夫婦離開家
四個月之後。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04秒,汶川地震。
地殼板塊運動長期聚集的巨大能量,在四川北部至映秀地區突然釋放,距離三姐妹家鄉武勝縣435公里的北川縣城被塌房的巨大山體全部掩埋。
震後幾天,妹妹陳秋芬的小女兒早產出生,母親將其取名為“瑤”,“感覺就像是被地震搖出來的”。
遠方餘震未停,屋內嬰兒的啼哭異常響亮,生死本是一場對望,那些被留在時間裏的人,也許只是提前開始了新的旅程。

妹妹陳秋芬生子後,在醫院與家人通話
得知陳秋芬生子,姐姐陳鳳英也回到了老家。離開醫院後,姐妹二人住回了孃家,侄女小蓉上了高中後便一直住在學校,家裏剛好空出了一間房。
作為成長在新時代的“農三代”,小蓉已經有機會靠高考改變命運。她不用像爺爺奶奶那樣拿着鋤頭靠天吃飯,也比從“打工妹”一路拼搏過來的姑姑們多了些選擇。
受2005年《超級女聲》的影響,小蓉愛上了唱歌,並即將以藝術生的身份參加高考,不出意外的話,她將是這個家裏的第一個大學生。
也許很多年後,陳鳳英三姐妹的孩子也將憑讀書改變命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機遇,日子總歸是要向前的。

陳鳳英母親(左)與侄女小蓉(右)合影
2008年8月8日,北京奧運會盛大開幕,可陳家二老卻因農忙錯過了開幕式直播。
這是農村家庭一年中除了春節之外,最熱鬧的時候。大女兒陳鳳英老早就離開了家,二女兒陳秋芬也帶着瑤瑤回了貴州,表妹劉永芬自女兒走丟後便很少回家了,整個家裏僅剩的勞動力,竟是一對年近60歲的父母。

陳鳳英母親
家中忙碌,遠在外地的三個女兒同樣辛苦。
大姐陳鳳英與愛人再次回到西藏,跟着另外一支大型水利工程隊進入了更深的山谷,並在那裏重新開啓了交通餐廳,經過幾年堅持,收益甚至超過了其最初進藏的時候。

陳鳳英夫妻與交通餐廳
奧運會之後,各行各業都進入了新階段,妹妹陳秋芬的服裝店漸漸沒了生意,就連商業街上的人都變少了。
眼見着收入越來越慘淡,陳秋芬本想拿着幾十萬積蓄在貴州麻江縣城買一套商品房,可丈夫卻決定放手一搏,預備和哥哥籌夠120萬競標商鋪進行店面升級,可最終未能成功。
正在二人為此沮喪時,電商行業已進入了迅猛發展階段。如此看來,競標失敗也是命運給予夫妻二人的提示,此時她們已經站上了新的風口,只是陳秋芬感受到風來的方向了嗎?

妹夫陸昌東(左一)在競標現場
表妹劉永芬一直奔波在尋女的路上。
打工,攢錢,找女兒,她的人生本該有更多的選擇,可如今,她都已無暇顧及。

劉永芬
搖搖晃晃許多年,已到中年的三姐妹仍舊忙碌在“生活”這條流水線上。
離家、工作、結婚、生子、安家、立業……她們正在逐步完成命運下達的每一個“任務”,這過程看似相同,卻又全然不同。
沒有人能夠知道,在三姐妹命運生產線的終點會有怎樣的成果等待,因為這一路總有太多的意外和不確定發生。
生活的本質是冒險,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
在這條無法重來糾錯的流水線上,她們每一個人都已拼盡全力。

當時間來到2013年,陳鳳英、陳秋芬、劉永芬三姐妹的故事也走到了尾聲。
自1997年開始,到2013年結束,導演郝躍駿及團隊耗時16年,用鏡頭記錄下了陳家三姐妹平凡卻又極為精彩的生命變遷。
到了故事的結尾:
大姐陳鳳英在縣城的新房已經裝修完成,交通餐廳的生意持續紅火,但隨着孩子一天天長大,二人都已決定待兒子上小學時就離開西藏,回到四川。

從前的大姐陳鳳英、大姐夫劉進偉

後來的陳鳳英、劉進偉一家四口
競標失敗後,妹妹陳秋芬説服了丈夫。
在交付28萬元現金後,二人在貴州麻江中心地段買下了一間120平米、擁有豪華裝修的二手房,闖蕩多年,一家四口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從前的妹妹陳秋芬、妹夫陸昌東奔波在路上

後來的陳秋芬一家四口坐在新房裏看電視
表妹劉永芬帶着小兒子回到了家鄉武勝縣,這幾年雖然一直走在尋女路上,但夫妻二人還是攢下了20萬元。
拿着這筆錢,她在老家開起了麻將室,不久之後又建起一幢三層小樓,女兒還是沒有回家,她決定用餘生等待。

從前的表妹劉永芬一家三口

後來的劉永芬夫婦
侄女小蓉成功考上了大學。
畢業後她回到了母校,當起了一名音樂教師。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孩子和她一樣,靠着讀書走出土地、走出貧困,奔向原本就屬於他們的未來。

大學生小蓉
2013年之後,陳家人徹底走出了人們的視野。如今的她們怎樣了?眾人不得而知。
或許,作為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員,她們會和所有人一樣,為生計忙碌,為兒女的教育發愁,為突如其來的疫情感到措手不及。
遙望時間齒輪,她們是毫無特點的細小螺絲,可走進生活,她們又都是家裏無可替代的頂樑柱。

2013年的陳家三姐妹在家鄉
每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也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
站在時代的浪花裏,沒有人能精準抓住每一次命運給予的機會。相比於順風順水,一名普通人更多經歷的,其實是不斷在試錯中找尋生活的方向。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辛苦的,如此只要活着便不算苟且。
所以,此時的陳家三姐妹是否已經過上了理想的生活?
如果她們還記得1995年離開家鄉時,那個滿是霧氣的清晨和潮濕土地;
如果她們還記最初進入工廠時,只想走出大山、擺脱貧困的夢想;
如果她們還記得曾經只想平凡的自己……
那有關她們的故事結尾,便一定不會蒼白。

1997年的陳家三姐妹在他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