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看,小帥和小美正在圍剿電影配樂_風聞
音乐先声-音乐先声官方账号-解读音乐产业,见证黄金年代。2022-12-14 21:12
作者 | 朋朋 編輯 | 範志輝
“注意看,這個男人叫小帥,這個女人叫小美。”
小帥和小美之間將發生什麼樣的故事?對於電影解説愛好者而言,他們甚至不需要看畫面,僅通過BGM就可以將這個問題的答案猜到七七八八。

聽到《Dein Weg》中空靈的女聲吟唱,小帥和小美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一場熱血的救贖故事;聽到《Time Back》尖鋭的鋼琴伴奏,小帥和小美的故事一定充滿了懸疑和驚悚元素;聽到《Paris》中循環不休的讓人汗毛倒豎的採樣,小帥極可能是個變態殺人狂,而小美一定凶多吉少;聽到《Illusionary Daytime》悠遠綿長的鋼琴聲,小帥和小美之間一定是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
藉由“電影解説”、“三分鐘説電影”一類的“電子榨菜”,這些甚至不曾被記得名字的音樂傳遍互聯網。 為什麼這些配樂會受到“電子榨菜”青睞? 它們又緣何可以血洗互聯網?
血洗互聯網的“榨菜配樂”
每一個當代人,都無法拒絕一份“電子榨菜”。
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刷卡走進地鐵站,將手機屏幕橫放,隨着人流前進,耳機裏的AI男聲仿若恭候多時,“注意看…”彷彿一聲令下,你全身投入到小帥和小美的故事當中,或跌宕或離奇。當列車進站,你隨着眾人擁擠進車廂,一個鐘頭有餘的電影凝聚在短短三分鐘之內,正適合你從進站口走到車廂內,一氣呵成,不多不少。

這就是“電子榨菜“的意義,就像正餐的佐料一樣,填補到當代人生活中的一切碎片時間。 而“三分鐘説電影”這類內容,可謂是所有“電子榨菜“品類中最讓當代人欲罷不能的品類。短短幾分鐘的時間,擷精了一部電影中最刺激的畫面、最露骨的旁白,配上最戲謔的角色名字、最抓耳的BGM,讓當代人完成了一場密度極大的情感體驗。
當你擁擠進車廂,站定,滑到下一個視頻時,是 “這些BGM一響就有畫面感了”、“影視解説經典BGM你聽過幾首”等盤點類短視頻。當每一首BGM對你而言都再熟悉不過,你才恍然大悟,相較於“電子榨菜”:中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情節,這些“榨菜配樂”才是真的血洗了互聯網。

在瀏覽器、流媒體上檢索“電影解説配樂”,只需要幾秒你就可以獲得幾百首熱門的“榨菜配樂”。
細看之下,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早年間曾掀起過熱潮的金曲,例如由Kim Taylor演唱的歌曲《I Am You》,Kim Taylor的嗓音獨特,以低沉、沙啞、慵懶感見長,尤其是歌曲前奏的吟唱,輕而易舉就攫住了歌迷的情感神經。值得一提的是,這首歌一開始就作為美劇《閃電行動》的插曲發行,自帶救贖、奉獻、感動、治癒的氣質而備受電影解説的青睞。
再如,由Max Raabe重新演繹的《We Will Rock You》,屬於百老匯時代的復古滑稽唱腔,輔以Max Raabe獨特的捲舌音,聽來就腦補出一位蓄着絡腮鬍的風騷大叔,如此一來,該歌曲也常常出現在各種喜劇電影的解説中。
還 有一些音樂來自於世界各地的獨立製作人,屬於自然傳播,偶然引爆。 例如,歌曲《Illusionary Daytime》就由居住在洛杉磯的獨立音樂人Shirfine在9年前創作,而Shirfine在採訪中也表示,從未料想過歌曲會被這麼多人喜愛,她在創作時非常依賴直覺和感受,便將歌曲的走紅歸結於聽眾的“共鳴”。

而更多的“榨菜配樂”來自於不知名的個體音樂人,甚至難以溯源到誰是真正的原作者。就像視頻和圖片被加上一層又一層的水印而變得模糊不清,這些配樂也在經由一次又一次低劣的加速或降速Remix後變得一片混沌,失去原有的細節,只剩下清晰的高潮。
例如,《她的微笑》因為一陣十分熱血的槍聲而成為配樂寵兒,而事實上同名歌曲來自於一個叫陽山偉偉的國內製作人,並且在Original Mix版本中並沒有槍聲。除此之外,《她的微笑》實際上是將LookedatHerFore的作品《Tears of The Sun》進行Remix的版本,而這首《Tears of The Sun》與挪威音樂製作人Alan Walker的處女作《Fade》查重率在90%以上。
事實上,很多“榨菜配樂”都是如此,具有明顯的強節奏感、強畫面感、強故事感,也由此被電影解説者用作視頻BGM,以便迅速帶給手機前的觀眾以強情緒感,為這段電子榨菜全神貫注三分鐘。
如果原始版本的情緒調動力不足,那麼有一些專門為短視頻定製歌曲的公司,依靠他們成套的流行元素、趨勢的監控體系,在原版歌曲基礎上進行更精細化的運作,為歌曲疊加一段又一段抓耳、重複的旋律,直到最終可以在“注意看”的感召下,洗進當代人的腦子裏。
誰把“榨菜配樂”刻在我們腦子裏?
“與戀人依依不捨分別時,傳來的是平靜的音樂;交通工具加速開始疾駛時,響起的是有速度感的音樂;華麗的格鬥場面就搭配豪放有力的曲子。這種事情在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發生,類似這種為了帶起電影氣氛的配樂就被稱為‘戲外音樂’。”
在知名電影配樂大師久石讓的音樂自傳《感動,如此創造》中,他如此評價電影配樂的作用,即 創造一種“虛假之中的真實”,“虛假”在於電影配樂存在與“戲外”,並不是電影對於現實生活場景的還原,現實中不可能出現,“真實”在於配樂並不會讓人覺得虛假、不協調,正在於配樂還原了一種“氣氛”。
“配樂能夠進一步增添場景中的氣氛。日文‘氣氛’一詞的詞義模糊不清,指的是現場散發出的感覺,猶如陰影一般變化不定。電影裏的世界理應能借助影像展現,但通過配樂後,更能烘托出演員的演技、深層的心情,甚至是導演對於整部電影的想法。”

在久石讓看來,傳統電影配樂的作用在於“造景”,形成一種想象上的空間來烘托演員的演技,在於“共情”,讓觀眾更能明白角色的深層心情,最終實現“達意”,反映電影的主旨,傳達導演對於整部電影的想法。
但是,當電影被壓縮到只有短短三分鐘以後,“電子榨菜“必須要剔除一切可能造成觀眾理解障礙的問題。就像一切角色的名字都被縮略成了小美和小帥一樣,電影配樂也要力求剔除一切緩慢的宣傳和長長的蓄勢,直接將觀眾拖到情緒的至高點。
如此一來,“榨菜配樂”的作用也變得簡單,即創造“模因”。
無論是《她的微笑》中熱血十足的槍聲,還是《I Am You》中深情的吟唱,抑或是《We Will Rock You》中詼諧的配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都是一個模因,一個流行的最小單元,力圖在瞬間吸引觀眾的注意力,洗進聽眾的腦子裏。

此時,配樂不再需要“字斟句酌”,它只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能瞬間抓住聽眾的耳朵,二是能滿足所解説電影的情感主旨。前者由“模因”來實現,後者則與解説類視頻的流水線生產有關。
2015年,一個叫谷阿莫的男人橫空出世,他發明了“X分鐘説電影”這一商品,用帶着台灣腔的口音將一部部電影拆解成一個個戲謔的小品,將嚴肅的影評調侃成電影“局外人”角度的脱口秀。
當這一模式填補了碎片化的閲片需求後,谷阿莫順勢走紅。隨後,這一品類迅速興起,無數“X分鐘説電影”的後浪正在洗出谷阿莫身上一切個人化、差異化的特質,將電影解説做成一條條流水線。“她好單純好不做作,跟外面那些妖豔賤貨好不一樣”、“他是主角,主角怎麼會死?”,這些具有谷阿莫標籤的幽默與諷刺,連同他獨樹一幟的台灣腔,由於不夠經濟、不夠高效而被“電子榨菜”的流水線拋棄。

如今,在抖音、快手上有不計其數的電影解説類賬號。在這一細分垂類下,毒舌電影、布衣探案、烏鴉電影等賬號的粉絲已經達到了千萬級。他們的更新頻率大多是3到4天更新一期,一期一般分為三個視頻發佈,這意味着他們必須在三到四天的週期內完成選題、腳本撰寫、素材選曲、剪輯、審核和上傳。相較之下,更多中腰部、處於孵化期的賬號還需要尋找觀眾的痛點和癢點,那麼更新的頻率而更高,日更是常態,甚至需要一天之內更新多個作品。

為順應高強度的生產節奏,電影解説類視頻愈加趨同。一模一樣的畫面分割比例、一模一樣的AI人聲、一模一樣的解説話術,而對於配樂而言,複製已成功的配樂經驗毫無疑問是最高效的方式。
最終,這些“榨菜配樂“就刻在了當代人的腦子裏,而我們可能從始至終都沒有提取興趣去檢索一下這首配樂的名字。當這些音樂響起的時候,我們也只記得它曾渲染了小帥和小美之間的一段故事。
至於故事細節,我們不記得,當然也不重要。
“譜曲器“和文化消亡的恐慌
“近幾個星期,這首小調在倫敦非常流行,這不過是音樂司下屬的一個科室為無產者特別生產的許許多多類似的歌曲中的一首。這種歌的歌詞都是由叫作譜曲器的機器自動編寫的,不須假借人手。”
喬治·奧威爾在《1984》一書中塑造的反烏托邦的社會中,有一種機器被稱為“譜曲器”,它可以在“沒有任何人為干預的情況下”創作歌曲,這種歌曲在小説的主人公看來,“野蠻粗俗,咆哮不停”,甚至“很難被稱之為音樂”,但這些歌曲卻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流行”。

如果喬治·奧威爾活在短視頻時代,那麼他很可能會看到他的預言成為現實。這些粗製濫造的音樂足以滿足消費,但也足以摧毀消費者的審美。
《1984》中發明了“譜曲器”是老大哥,而現實生活中發明“譜曲器”的可能是短視頻或者算法。但無論是老大哥還是短視頻算法,他們都形成了一種文化上的“專制力量”,把大眾囚禁在一種低劣的、缺乏審美的“文化監獄”之中,讓我們陷入精神枯萎,甚至最終讓我們的文化消亡。
害怕“電子榨菜”摧毀電影藝術,害怕“榨菜配樂”摧毀音樂藝術,我們陷入一種文化消亡的恐慌。
然而事實上,無論是在印刷時代、廣播時代還是電視時代,信息都是單向傳遞的,大眾只能選擇接受。甚至,到了門户網站時代也是如此,網站編輯炮製包括廣告、觀念在內的信息消費品,通過電話線分發給早期的互聯網用户。
當門户網站搖身一變成為平台,個人創作的技術門檻降低,全民創作的風潮興起,大眾不再只是信息的受眾,同時也是信息的生產者。就算我們對“電子榨菜”或“榨菜配樂”深惡痛絕,我們也不能否認的是,信息的生產和分發從未如此“民主”過。

不過,新舊媒介交替的時候,必定會帶來一段時間內的野蠻生長的內容。當內容膨脹到注意力的極限,就會激發出各種博弈的力量,博弈帶來制衡,而制衡將會在各類博弈中實現規範化發展。
就像電影解説的版權問題在“法律和政策”這樣硬性的博弈力量下,形成規範發展;而電影解説的“榨菜配樂”也會經過調侃、審美疲勞,最後在“受眾選擇”這樣柔性的博弈力量下,形成一種規範發展的樣態。
如今的“榨菜配樂”似乎少了一種音樂的“精雕細琢”,少了一份藝術的高雅。

不過,媒介的更迭註定於批評相伴,就像尼爾·波茲曼痛斥電視將成人兒童化、麥克盧漢批判色情和暴力的商業廣告是“工業人的民俗”,這些沒有門檻的、注重情緒刺激的“榨菜配樂”不啻為洞見當代人生活的切口。他們和當代人的生活節奏相匹配,快節奏、高強度、可複製,無論好壞都有很強的生命力,也許未來會被稱為“短視頻人的民俗”。
至於技術的發展,永遠是給人們提供更多的選擇,長或短,快或滿,種種差別都因為自由和包容而消散了。就像唱片時代中的經典所言:“無論你愛與不愛,都是歷史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