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十條”後的社區衞生中心:出門追陽,人連軸轉,直面居民焦慮_風聞
今日份暗中观察-2022-12-14 18:08
來源:八點健聞
接電話時,張斌剛到家。週五晚上七點多,他還沒吃飯,但已經累得不想吃飯了。採訪中一度有些氣喘。幾分鐘後,張斌説,太累了。“我休息一下,實在受不了了。”
張斌在濟南的一個普通社區衞生服務中心(以下簡稱“社區中心”)裏工作。社區中心的30餘醫護人員常年來服務周邊1萬多居民,是最基層的衞生服務機構。在那裏,年輕的父母抱着新生兒打疫苗,老年人拖着慢悠悠的步伐複查和開藥。
根據2020年的統計數據顯示,在中國,這樣的基層醫療衞生機構有97萬個。
在12月7日頒佈的《關於進一步優化落實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以下簡稱“新十條”)落地後,張斌的工作比以前更忙了。按照他的話來説,落地前還能“湊合”,落地後人手嚴重不足。
核酸檢測是最直觀的例子,“新十條”雖規定不再按行政區域開展全員核酸檢測,但由於混管陽性的數量陡增,張斌及其同事的防疫工作量並沒有減少。
在北京,基層衞生服務機構也已捲入“新十條”所帶來的浪潮中。一家社區衞生服務中心的醫護人員告訴我們,他們的醫務人員因發熱而減員30%~40%,但每日門診量又有增加,“疫情前每天大概1000多,現在每天有2000多人次。”
相比之下,在上海,浪潮雖未席捲,但人們已經從潮濕的空氣中嗅到了即將到來的壓力。隨着“新十條”一起下發的,還有衞健委對社區中心和家庭醫生更詳細的新冠疫苗流調、風險評估、和分級診療的要求。
上海市靜安區一家社區中心的醫生説,以前做大篩,三分鐘可以做10個人的混管,現在做新冠疫苗流調,三分鐘只能做一個人,“壓力更大了”。
而在浪潮還未到影響的城市,社區中心的醫護人員們則處在因不用大篩而“忙裏偷閒”的中間地帶,又擔憂着未來可見的、更多的入户核酸工作。
除此之外,各地的社區中心還需直面居民們對疫情的焦慮,以及這種焦慮的連帶產品——“囤藥潮”。
儘管忙碌的狀態各不相同,但各地基層醫護人員卻被同一份混亂和無序所籠罩,三年來,社區中心如弓弦般時刻緊繃又苦撐,他們疑惑着,“新十條”到底是這場鏖戰的結束,還是另一種戰役的開端?

居民的焦慮變成了購買力和門診量
在北京,一週裏的新冠陽性病例呈指數級上漲。王昊作為一家社區中心的主任,最近一週感覺在直面居民的焦慮。
居民的焦慮很直接,首要表現是看門診、“搶藥”。
12月1日,北京宣佈不再拒絕無核酸結果的患者進入醫療機構。王昊的社區衞生中心裏,門診量快速激增50%~60%,最多一天甚至超過2000人次。
除了正常的慢性病就醫需求,多數居民是去開感冒藥。“老百姓都是怕感染後發燒,想囤點藥。”王昊本來以為,社區中心原先的庫存還能堅持一陣子,沒想到幾天裏迅速賣光。“退燒、止咳、抗病毒、抗生素類的四類藥品都沒了,尤其是退燒藥緊張。”
而在上海,雖然進入醫療機構依然需要核酸陰性證明,靜安區的家庭醫生鄭宇卻也面臨着類似的情況。
幾天前,八點健聞撥通鄭宇的電話時,電話那端人聲嘈雜,有人用上海話激動地説着些什麼。後來鄭宇説,當時是一個來社區衞生服務中心開藥的居民在爭執——社區中心要求48小時核酸,但居民説已經放開了,非要進醫院。
“很多人來開藥。現在放開了,居民擔心感染,都來搶購感冒藥、咳嗽藥這些,感冒相關的藥都給開空了。”
作為轄區的家庭醫生,鄭宇最近還總接到簽約患者的電話諮詢,老人、年輕人都有,話題離不開疫苗、備藥,訴求是預防新冠感染。“基本都是對放開後的焦慮,我勸住了大部分,説沒必要焦慮,但現在我也擔心,會不會反而害了人家。”
“社區居民瘋狂搶藥,克感敏、複方甘草合劑,甚至連強力枇杷露都開不到了。”距離鄭宇不遠,在上海中心城區的另一個社區中心裏,資深全科醫生李春也表示,就在12月9日下午,社區中心剛進了一批克感敏,第二天一早就搶完了。
面對居民的“囤藥潮”,社區衞生服務中心日常的採購節奏和數量被打破。
這些日子,社區中心的應對措施,一方面是限購,另一方面只能從各個渠道隨時採購。
王昊説,從12月7日開始,他們社區中心就開始限購,每人只能開1天~2天的藥量。最近幾天,社區中心每天採購,隨採隨供,藥品基本供應得上。而上述資深醫生表示,這幾天上海的幾個社區中心進藥都要去上海市統一的藥品採購平台上搶,“搶到多少是多少”。
上海西邊城區一家社區衞生服務中心的公共衞生負責人方星也感受到了工作量的上升,“預計會有大量病人來看病,這兩天已經能感覺到配藥的很多,這只不過是剛開始”。
而在還沒有被大規模疫情干擾的小城市裏,最近,社區中心的門診量不升反降。但即使如此,大城市裏陽性感染者增加的風聲,卻順着網絡中的討論,直接影響到了小城市民的心態。
“居民不敢出門了,囤藥卻沒停。”山東省東營市一家社區服務站的醫生張志説,社區中藥房裏的中藥都被抓完了。
“追陽”還是“不追陽”,隨時都可能改變
隨着“新十條”落地,全員核酸的取消,不少社區中心的醫護人員都感到像三年裏突然鬆了口氣。
但隨後的幾日,社區的工作並未因此停下,而是換了個方向。
“追陽”成了社區中心裏的新重點任務。
在過去近三年的疫情中,社區中心沒少“追陽”,只不過近半個月裏,這項工作突然變得比過去重了。
“最近‘追陽’追得辛苦。”上海的社區醫生李春説,“二十條”落地後,上海陽性病例上升得很快,混陽的管量由個位變成了百位。最多的一天20混1的檢測爆出了數十個陽性,涉及500多人。李春所在的社區衞生服務中心共約200人,那天值班“追陽”的同事每人分工負責追蹤50人。
在上海靜安區執業的鄭宇也要“追陽”。“因為陽性患者還必須轉運。”鄭宇説,最近,在放開導致的“追陽”工作量增加、門診量也增加的雙重壓力下,靜安區的社區醫生紛紛處於“兩面夾擊”的狀態。
也有個別的社區中心不用“追陽”了。
同樣在上海,方星告訴八點健聞,新十條落地後,醫生不用再“追陽”了。相關居民會收到核酸異常信息,自行前往就近的採樣亭進行採樣。
“雖然‘二十條’出來後,工作量會不低於今年上海封城的3~5月,但至少核酸的工作能先放一放。”
要不要“追陽”,在社區醫生之間互相求證,大家卻發現各自收到的通知並不同。
李春印證了上海各區節奏不統一的情況。“前幾天,徐彙區還在做核酸和追陽,兄弟城區的同行發朋友圈説‘解放了’。”單説他所在區域,他也不確定接下來的任務會是什麼:工作一天一個變化,之前是“追陽小分隊”,現在是“疫苗小分隊”,聽説明年要搞“巡診小分隊”。
被疫情“干擾”的這三年,李春在一個一個應急的通知裏過活了三年,“一天一個變化”的生活,他似乎也快習慣了。只不過這一次,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將是回到過去的日常,還是再一次“暴風雨前的平靜”。
“暫時的混亂”、“還沒譜”、“不確定”,這是各個城市受訪的社區醫生們,此刻共同的感受。
鄭宇説,目前他接到的所有通知都是口頭的,沒有任何文件,隨時可能改變。
半個月前,鄭宇的工作重點轉為社區中心的常態工作,而近一週,眼看着工作又要轉變到疫苗和陽性患者監護、轉運上。“可能明天就又變了。”
唯一能確定的,只剩下了“做好當下”。在山東東營的社區醫生張志看來,誰也不確定未來會是什麼樣,但她卻覺得,後期肯定會有更多工作要做。“比如一旦陽性增多,或許會增加大量的入户採樣工作,那會比全員核酸更累——因為增加了爬樓的環節。”張志不禁擔憂。
半個月前,社區中心考慮到小區封鎖會導致醫務人員數量壓縮,讓員工把行李帶到單位,一旦有突發情況就在單位吃住。直到上週,張志還不敢把行李拿回家,而是放在了車後備箱裏,“隨時備着”。
接疫苗、做流調、設陽性門診——社區中心面前的三場“硬仗”
12月7日,隨着“新十條”一起下發的,還有國家衞生健康委印發的《關於印發以醫聯體為載體做好新冠肺炎分級診療工作方案的通知》。
其中提到,以家庭醫生簽約服務為重點引導患者基層首診。家庭醫生需要為簽約患者的健康檔案進行風險評估,以健康風險等級將他們的檔案標為綠、黃、紅三個等級,就像“健康碼”一樣。
這週末,鄭宇開始忙這件事,最先的任務是對簽約的65歲以上老人進行新冠疫苗的流調,必須兩天內完成。鄭宇負責的簽約對象有700多個,而整個社區中心,像他一樣的家庭醫生有20多名,一共簽約了1.4萬名65歲以上老人。
流調要評估老人現在的慢性病是否穩定、新冠疫苗的接種情況、接種意願等。一個人的流調需要三分鐘,週五晚上,鄭宇電話打到了晚上,收集好了700人的數據。
“我把信息移交到了信息科,同事會根據數據和評估指標,用程序為健康檔案分類標註,最終完成風險等級的建立。”工作量不小,鄭宇做完,又要回到“追陽”的任務裏。
李春也看到了這一要求,他簽約了1500人,其中還有20個家庭病牀。他説,這在上海市屬於中等水平。但健康檔案風險等級的重新建立,他覺得幹不過來。“所謂的紅黃綠分類,肯定沒精力一個個打電話。”李春説,如果要求的話,就去後台拉數據,填上去交差,最多讓助理打打電話。“而且沒有説把人羣區分為紅黃綠後要怎麼做,感覺分類了也沒用。”
為了抵禦疫情衝擊,保護轄區內的老年人,社區中心在勞累困頓的長期抗疫中,依舊希望做一些長足的準備。
而社區中心人力不足,卻是橫在面前無法跨越的障礙。
上海閔行區加印了一批家庭醫生的名片,把社區醫生的姓名、電話通過居委分發給社區居民,供無症狀或輕症人羣在社區得到藥品的配送和諮詢。
在北京的王昊説,對健康檔案分級的摸排最近也開始做了,“工作量很大,上級沒有給明確的時間線,只要求儘快完成。”
但是,在“以抗原代替核酸”不到一週的時間內,王昊每天都能在就醫人羣中發現幾個或十幾個抗原陽性居民。12月起,社區中心減員了40%。看着堆積如山的工作,和不斷衝擊居民的疫情,王昊難免擔憂,“目前最缺的就是人。”
2022年,上海市60歲以上老人有542萬,佔總人口的36%,而家庭醫生只有6000餘人。“家庭醫生能不能在大疫情面前能夠服務好這些老年人,我是有擔憂的。”李春説。
建立“陽性門診”,是眼下社區中心的另一個任務。
上海閔行區的方星説,業務院長已在分院改造門診,後續應該會區分出“陽性門診”。現在,社區中心的發熱門診會根據患者自報抗原陽性和發熱症狀進行分流。“這兩天只不過是剛開始,後面真正大量的陽性患者要來看病了,”她説。雖然知道要做好防護,但他們也明白,這場戰役“防不勝防”。
鄭宇則表示,雖然社區中心正在將發熱門診改為陽性就診區,但具體的運營和轉運細則暫時還沒下來,社區中心基本上不具備接待陽性病人的條件。“如果最近有陽性的病人來看門診,我都不知道怎麼處理。只能説好在目前沒有,”他擔憂道。
李春也説,現在醫院沒辦法分陽性/陰性診區,最多把發熱門診那一小塊地方劃給陽性病人。山東某社區中心的醫生告訴我們,有發熱的必須去醫院,“社區搞不了發熱門診,醫院才行。”
社區中心的第三個“硬仗”是疫苗接種。
今年以來,李春所在的社區一直派人去社區接種疫苗,一醫一護搭檔進社區。之前沒有什麼人來接種,但最近,人數明顯增加:“一個點一天最多有四五十人來接種,其中約三分之一是接種第一針。”
鄭宇記得,夏天的時候,他們去居委、甚至是居民家裏送疫苗,但願意接種的人很少,“整整一天可能只來三四個人,老年人就更少了。”而現在,人數明顯多了起來。
大城市風暴將至,人們的緊張情緒也開始瀰漫在一些小城市中。
在“白撿”了幾天“輕鬆”後,週日晚上,山東東營的張志告訴八點健聞,昨天接到通知,説社區中心的發熱哨點現在要24小時值班,需要他們衞生站上的醫生去輪流值夜班。“昨天街道也在統計哪個小區沒有衞生站,可能要新建衞生站。”她説。
“增加衞生站哪來多的人手呢?從外面調嗎?”
“哪有社區醫生閒着啊。”她回覆説。
(王昊、鄭宇、李春、方星等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