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了,回憶我家經歷的日寇大屠殺_風聞
铁剑先生-轻舟千里外,曾载少年郎2022-12-14 13:18
我的家,在夾江邊。
所謂夾江,是指長江流過揚州地界那一段的非主航道部分。淮河入長江,揚州東郊的寥家溝是主要水道。
説是“溝”,實際這是揚州最大的水道,寬過百米,水深數十米。現在的廖家溝,已經不做航運之用了,在**年間,還是通航的要津。
江南來的葦船,就是前面一艘大帆,後面一溜蘆葦垛的船隊,也大多取道寥家溝北上。聽奶奶説,她小的時候,有一回,江南的葦船隊在江邊奇怪地停了好幾天不動,人們詫異上船一看,只見滿艙鮮血,人的肢體殘缺不全,肯定是遭了猛獸。於是全村戒備,還請了獵户搜索,果然,在奶奶家後的葦灘裏打死了一隻大豹,兩個人抬着也沉甸甸的。
原來裝葦時,不知怎麼的豹子也上了在船上,人們卻不知道,有了這吃人的慘劇。
對奶奶講的這個故事,我一直疑心是她怕我太野,總喜歡到江邊玩水有危險,而編出來嚇我的。後來讀陸游的《入蜀記》,裏面也説江邊葦叢“多虎豹”、“常傷人”,看來這也不是沒有。
因此也不知道這事的真假。
反正,她老人家想起到的嚇唬效果,至今也無效,這是肯定的。
奶奶孃家的村子叫“嚴橋”,揚州土話讀作“Nian Qiao”。為什麼這麼讀,奶奶説祖上是個大官叫年羹堯的,被皇帝充軍發配走到了揚州江邊,曉得皇帝會一個也不放過,於是讓家人抱了幼子隱姓埋名逃難到這裏的緣故。
這件事,和奶奶講的那個豹子的故事一樣,我也是無從考究。想起來,奶奶是個大字不識的農婦,能知道有個年羹堯,已經夠難為她的了,要再多問點,她肯定是不曉得的。
爺爺和奶奶是表兄妹的親上親,爺爺諱長惠,比奶奶大八歲,職業是…反正奶奶也説不清,
只説他忙時種田閒時盲流~這不是什麼好評,在農村,遊手好閒的年輕人並不被人看得起的。
曾經問過和爺爺同輩的四奶奶:我爺爺什麼樣?
四奶奶眯着眼,説:你爹長得很好看的,小分頭,愛穿個大褂,白白淨淨的,一看就是文化人…然後四奶奶瞄了一眼我,補了一句:你可一點也不像…
帥、遊手好閒…這就是現在活脱脱的小白臉嘛。
可是奶奶説:才不是!他膽子大,還有把擼子,他乾地下黨!
地下黨?
這是個啥職業?
記得當時我正迷劉知俠《鐵道游擊隊》,劉洪李正魯達林忠小坡,爺爺也是?
奶奶説:可不敢,他就是跑上海跑丹徒,隔把月就跑趟生意去。去了就好賭,從沒見他拿錢回家過,還把我的大金凎子輸掉了,唉,那個是你老婆婆在我出門時給我的。
大金淦子,揚州土語裏,是大金戒指。
爺爺輸掉了奶奶陪嫁的大金凎,這,是奶奶提了一輩子的事。她老人家七十歲的時候,爸爸特意買了一隻大金戒指孝敬,奶奶帶上後轉着手指翻來覆去看,然後嘆了一口氣説:唉,還是沒有你爹(讀Dia)輸掉的那個大。
從此也沒有把這戒指在手指上取下過。
奶奶臨終的時候,把這戒指給了我,現在還在我書房的抽屜裏,就是那種温州老闆帶的大圓金箍。奶奶説爺爺輸掉了老婆婆給她的體己,我信;但這“大金凎子”有多大,我不太信;因為我的舅爺爺,也就是奶奶的小弟弟,也不是什麼地主富農之家,僅僅温飽而已。
而我們家,温飽還有問題,一個遊手好閒做着神秘生意還一直虧的爺爺是撐不起這個家的。
當時揚州早就淪陷了,正史裏的抗戰,奶奶那一輩人稱作“鬧東洋兵”。離我們家不遠,這裏有個寥家溝上收税的水關,因此日本人也有駐了軍。然後,日本兵就駐到我家裏來了。
我們這個家族,據説庭字輩的祖上逃長毛,由蘇州到這裏生根,再開枝散葉,主要就是業農、做玉、打靛(把江邊的一種水草漚製成染料),掙下了五棟青磚大瓦房的家業,五個兒子每人一棟,每棟連着五進,氣派豪華得很。我祖上排第二,也分了一棟,到了我爺爺這輩,則就是一進兩廂了。
這家業如何的豪華氣派,反正我的記憶裏是半點概念都沒有的。從我記事的時候,五棟大房只有四棟了,一進一家或幾家,破破爛爛的,住的都是叔伯堂兄弟們。又沒幾年,這老屋就被各本家分割拆了,各蓋了新居。去年全村,大家拿到款星散,這村子,也永遠成了一個歷史名詞。
我家這一棟成為日本兵的駐地的時候,房子應該還沒那麼破,因為我聽四奶奶説過:鬼子烤火,就把槍支在堂屋裏,然後拆了板壁烤火燒水,板壁燒完了,鬼子就撬地板燒。
請注意我的用詞:“鬼子”,是的,在我的家鄉,至今還稱日本人為“鬼子”。
日本兵在我家的生活,四奶奶的記憶細節就是堂屋架槍拆板壁撬地板。我問奶奶,奶奶説她每天臉上塗鍋灰穿浸過糞水的壞衣服還不洗澡,把自己弄得臭哄哄的。
莊上的婦女們都這樣。
通過這種自污的方式來避禍,實在是不得已的事情。亂離人不如太平犬,何況鬼子就在前屋呢。
幸虧沒事。
爺爺呢?
他,跑單幫不在家啊,跑上海、跑丹徒,回家都是晚上,先扔一瓦片到天井,我聽見了就去開門。
可沒多久,鬼子殺人了!
鬼子在揚州的這場大屠殺,史書上記載為“萬福橋慘案”,在河邊還有個紀念碑,紀念那些被屠殺的老百姓。不知道現在經濟開發後,這碑是否還在。但在我們家族的心裏,這碑,卻是永遠記着的。
我家隔着兩三户,住的是天繆太爺。
按照“庭霖天長萬寶貴”的排行,天字是比爺爺還高一輩,不過天繆太爺的年紀,倒和爺爺差不多大。輩份高、年紀輕,天繆太爺爺就成了我們村的保長。
據説讓大家舉旗歡迎皇軍進村,就是太爺爺組織的。皇軍駐村人家,也是天繆太爺安排的。
奶奶就説:老天繆那時候蠻萊斯,你爹爹也跟他好得很。
萊斯,也是揚州土話,有本事的意思。
萊斯的天繆太爺爺那天接到了通知,説是安排村裏的青壯勞力去仙女廟幫皇軍搬一批物資,每個工給五個銅板兩個肉包。
這麼好的事,天繆太爺忙起來了,先得照顧給自己家人辦啊,長仁爺父子、長信爺父子、長恭爺父子…我們這一族就去了十七個。
爺爺沒有派上,奶奶不岔去責問,天繆太爺爺説:因“長惠身子單,不出活,皇軍會不滿意的”。
奶奶只好怏怏回家,把爺爺罵了一頓。
“三拳打不出個悶屁!”,幾十年後,奶奶對我提起爺爺當時的反應時,還這麼説。
結果…
十七個人,一個也沒能回家。
他們搬完貨,被日本人趕到寥家溝上萬福橋的中央,日本人架起了機槍,開始掃射,掃射完了,又一個個刺刀捅,然後把屍體往江裏一推…連同周圍村莊,四五百口老百姓,都是青壯勞力,家庭的頂樑柱啊。
長仁老太太當晚投江,長恭爺的老太哭得雙目出血失明。我的太爺爺輩,六家由此絕户。
“跟日本鬼子友好?跟畜生友好?這麼不得血性!”,一九七三年,中日友好的暖風裏,揚州大明寺仿製日本唐津昭提寺修建鑑真紀念堂,奶奶這樣説。
“什麼戰不戰!分明是他們來殺了我家的人!”
她從此不去觀音山,因為旁邊是大明寺,裏面立着日本人豎立的“中日永不再戰”的碑。
這是奶奶的抗戰吧。
爺爺呢,他這一次是陰差陽錯的揀了條命,第二次又死裏逃生。
他去嚴橋回頭,被日本兵攔住了,然後,和鄰村杭莊的學茂爺一起,被推進路邊的大坑。
這種坑,我兒時還見過,直徑約十米左右,深約三五米,祖上打靛用來泡草用,那時候已經廢棄成污水坑。
爺爺一被推到坑邊,就知道不好,他趕快蹲在坑底,用一根蘆柴棒含在嘴裏呼吸。學茂爺則還在喊冤,槍聲已經響了,然後日本人又點燃了坑裏的蘆柴。
當奶奶接到報信,一路哭喊着趕到坑邊,爺爺和學茂爺的屍體都已經被撈了上來。奶奶説:他肚子鼓得老大,長淵跟長河弄門板擔住他臉朝下顛,吐出來的全是喝下的大糞,前莊孔先生又弄了付中藥,救活了。
爺爺這一次的活命,在我看來確實太有傳奇了。
可兒時的我更關心的是,爺爺的擼子是怎麼回事,還在不在?那時候,畢竟《小兵張嘎》的影響力太大了,我也好想有一把槍啊。
奶奶説,爺爺活了命,卻不敢在家待着了,怕鬼子再來找,於是就去王集的老婆婆家躲風頭,沒兩天又去了丹徒。
有一天半夜裏,奶奶又聽見天井裏瓦片響,趕快開門,爺爺一閃身進來就叫“二子,快熾口茶,我換身衣服馬上還要走。”一邊就脱大褂。
這時候,奶奶才第一次看見,爺爺的腰下,居然彆着一把小**!這下子把她嚇得夠嗆,問怎麼回事?槍從哪裏來的?爺爺只説了句“你不要問”,換身短衣就又出去了。
後來呢?槍呢?我覺得奶奶説的這件事太不精彩了。
“我哪曉得他把槍放到哪塊兒去了啊?我就見過這一次他帶槍。”奶奶回我,“我天天提心吊膽的,生怕他拿槍出事。”
好在這煎熬的日子沒幾天,爺爺又回來了,和平時回來不一樣的,是背了個韃璉,還有三棵樹苗。
爺爺神秘兮兮的拿出來一把瓷茶壺,還有幾十個日本銅板交給奶奶,爺爺説:“二子,這個茶壺千萬千萬要藏好,絕對絕對不能給鬼子看到,銅板以後慢慢用。"
奶奶接過來,實在想不出把這"千萬千萬要藏好的茶壺"怎麼辦好,乾脆,奶奶把茶壺放在了灶台的湯罐裏,這地方就是温水用,誰也不會去翻那地方的,也確實,這把茶壺能完好的留存到現在,成為爺爺遺留下的唯一紀念,此刻擱在我的案頭,奶奶一開始還真選對了地方。
那三棵樹苗呢?
一棵是桂花,一棵是黃楊,還有一棵是杏樹。
爺爺説這是人送的。他過寥家溝,見渡口有苗客被日本人正扣住,他見那個日本兵在村裏關上住過,於是上去説情,花了銅板若干代繳了什麼罰款之類,才把苗客放了。
苗客脱離險境過渡後,給爺爺磕了個頭,送了這三株苗。
奶奶説的這件事,我相信是真的,因為那株桂花,此刻正在我家的院子裏,我搬家到蘇州後,特意請花木公司移栽到了新居,年年花開,香滿庭院。
那棵黃楊,也已經長到了高過屋檐,可惜,家人後來搬到城裏後,沒人照看,這黃楊漸漸的生意盡了。實在痛心,我把枯死的黃楊請蘇州木工做了把明式椅放在書房裏。
那棵杏樹,我沒有見過,奶奶説,那樹長得太快,颳風掃了屋,被你那敗家四奶奶用熱水燙死了。
那爺爺後來呢?
還是跑上海、跑丹陽,還是兩手空空回家,説是錢在外面賭輸了……這個湯浪鬼!奶奶恨恨地罵着,眼睛卻紅了。
那再後來呢?
死了唄。奶奶這樣説,又補了一句:傷寒。
是哪一年?
不曉得。奶奶回答,你爹才5歲,春上。
我爸才5歲?難怪他對爺爺沒有什麼記憶,問起他,爸爸只説爺爺有一次讓他騎在脖子上,父子倆追着看肩上落着老鷹的獵人,去蘆葦灘裏打騷狗,追了老遠。
這是他對爺爺唯一的記憶吧。
我算了一下,爺爺去世的那一年,如果實歲算,應該是1946年春,那該看到抗戰的勝利了。如果按照揚州習慣上的虛歲來推,那,還是1945年的春天,鬼子,還沒有投降。
和爺爺幾乎同歲的天繆太爺,我倒是見過的,記憶裏,孤零零的小矮屋,門前大皂角樹下的破藤椅上,一個病怏怏的瘦小老頭整天躺着曬太陽,也沒有人搭理他,甚至他兒子也不認這老子。
還聽人竊竊私語,什麼老天繆坐過牢,是個壞人之類。
我還小,不知道這個活着的輩份最高的老太爺,為什麼會被無人理睬,我也不關心。
吸引我的,是那棵大皂角樹旁的雞爪槭,嫩枝折下來咬在嘴裏,滋味甜甜的。
於是我常常爬樹去,這時候老太爺就會從躺椅上坐起來,邊搖着手叫:“慢慢慢,千萬別摔了”。他似乎不認識我,又問我是誰家的?我沒好氣的回他,我是書樺家的!
“哦…”,老人應了一聲:“是長惠的孫子啊!你不曉得,你爹是個真高人!是個真能人啊!”
他嘆息着,又坐了下去。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那遊手好閒常常輸錢的爺爺,高在哪裏,能在何處。
萬福橋慘案紀念碑碑文如下:
“1937年12月14日,日本侵略軍侵佔揚州城。17日清晨,日軍從揚州及東郊五里廟、萬福橋一帶,搶抓民夫400餘人,運送物資去仙女廟。下午返揚途中,日軍將我同胞押至萬福橋上,用機槍從兩端掃射,除一人跳河倖存外,400餘同胞悉遭殺戮,血染廖家溝,釀成慘絕人寰的"萬福橋慘案"。爰立此碑,不忘國恥,激勉後人,以史為鑑,奮發圖強,振興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