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森林”有個大bug?原來是我格局低了……【軒講】_風聞
real谷智轩-观察者网原创视频栏目-2022-12-16 18:06
大家好,我是谷智軒。最近三體動畫正在熱播,不知道大家看了沒有?我這個三體的老粉,是有億點點不滿意的。不過,這期《軒講》,咱們不談動畫,而是借這個機會,跟小夥伴們分享一些我對《三體》這本小説的看法。以下全是我的私貨,而且是“拋開事實不談”,就小説談小説,大家不要對號入座啊。這期節目還可能涉及劇透,雖然應該不多,請謹慎觀看。
每個人看《三體》的角度,或多或少都有點不一樣。一直看我們節目的小夥伴肯定知道,我們之前做過不少國別研究、國際關係的內容,對沖突合作、戰爭和平之類的事情,關注得比較多。所以我看《三體》,是充滿了各種“既視感”,感覺這簡直是人類各種“騷操作”的集錦啊!不過呢,在看到一些情節的時候,我也會有那麼一點“違和感”。
就比如説,在三體世界,一個文明的最佳生存策略,是“藏好自己,做好清理”——看過小説的朋友,可以把説這句話的角色打在公屏上。我們先不談這個策略的好壞,這個策略本身,就有自我矛盾的地方。隱藏自己,和攻擊別人,是兩件事。有點遊戲經驗的人肯定知道,攻擊別人的時候,會大幅增加暴露自己的風險。如果你攻擊的對象,是別人放置的誘餌,那你的暴露風險,就更大了。在三體宇宙中,玩家之間實力差距極大,高等文明對低等文明的“降維打擊”,基本就是按在地上摩擦。低對高不要説逃跑、防禦了,很多時候是根本“理解不能”,一無所知地就在宇宙中消失了,變成了高等文明數據庫裏的記錄。這種情況下,除了遊戲的運營方,誰有把握説,可以把誘餌識別出來?
如果我是三體人,我知道遊戲規則很殘酷,求生很難,自己在玩家裏面,又是比較菜的,我要是接到一個未知對手——比如説人類——主動發出的信號,還把自己的情況介紹了一遍,嚇都嚇死了,哪還敢去看,甚至回應?要知道,三體宇宙可是有“探知可逆定律”的。我引用下大劉的原話:如果你能看到一個低熵世界,那個低熵世界遲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時間問題。收到座標,看上一眼,兩個世界的聯繫就產生了,而且是雙向聯繫。萬一對方很牛,或者背後有大佬,或者雖然背後沒大佬,但被大佬順着一個,摸到了另一個,那就等着Game Over吧,三體宇宙不接受GG。
當然,有人會反駁,三體人的設定就是不會騙人,不會想到信息可能是假的。但我們反過來想,真要以三體宇宙的情況,這樣的文明,估計會死得比較快。三體人碰上人類這樣的“嬰兒玩家”,純粹是運氣好。當然,三體人最後確實因為這段和人類的孽緣,被其他文明抄了老家,提早踏上了逃亡之路。所以,“藏好自己,做好清理”這個策略,在三體宇宙裏面,可能未必是上策。換句話説,羅輯羅老師用“宇宙社會學”推導出的宇宙圖景——黑暗森林,也許出了點問題。
鑑於動畫還沒播這個部分,為了照顧沒看過原著的朋友,我簡單講一下“黑暗森林”理論是怎麼回事。大劉給三體宇宙設定了兩條公理,兩個概念。兩條公理是: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生存需要消耗物質,物質總量有限,文明不斷擴張,遲早要獲取另一個文明的資源,才能繼續生存。這兩條公理,其實給三體宇宙設定了一個類似“大逃殺”、“魷魚遊戲”那樣的死局。只不過活到最後的獎勵,不是獎金,也不是活到下一輪,而僅僅是活到最後再死。不過,雖然總是要死的,先死後死還是有區別的。這就給“策略”留下了空間。遇到其他玩家,你是A.上來就莽一波,不管遇到誰都來個“先發制人”?還是B.見誰就躲,自己苟起來埋頭苦修?或者C.先試探一下,看看對方傻不傻、弱不弱,再選是打是躲,或者施展個三十六計什麼的……
先別忙着選。大劉這時候又請你思考兩個問題。第一,你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想殺你,對方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所以雙方會猜來猜去:我猜你在想什麼,你猜我在想什麼,我猜你猜我在想什麼,你猜我猜你在想什麼……無限套娃。一言以蔽之——在意圖上,有不確定性。當然,這是個國際關係學中的常用詞,大劉的用詞是“猜疑鏈”。
到這一層,三體宇宙的圖景,其實與霍布斯的“自然狀態”非常接近。這又是個政治學的名詞。霍布斯在《利維坦》中,描述過一種人人為敵的狀態。霍布斯是這麼寫的:“任何兩個人如果想取得同一東西而又不能同時享用時,彼此就會成為仇敵。他們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全……由於人們這樣互相猜測(疑懼),於是自保之道最合理的就是先發制人。”而大劉是這麼描述三體宇宙的:“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於林間,……如果發現了別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即是永恆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地消滅。”聽上去像不像?雖然表述有所區別,但兩者講的,大致上是一個世界,得出來的結論,也差不多: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麼要活命,就要先下手為強。邏輯到了這裏,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這時候,大劉又請大家思考第二個問題。正是這個問題,把三體宇宙和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區別開來。
三體宇宙中,有“技術爆炸”的概念。“技術爆炸”,顧名思義,就是一個文明的科技,在極短的速度實現飛躍。文明進步的速度不一樣,甚至加速度也不一樣。也許今天還比你弱小百倍的文明,明天就比你強大百倍。這種情況下,你遇到的文明哪怕再弱小,都是不能忽略的威脅,必須發動戰爭予以清除。這個邏輯,在國關理論中,叫作“預防性戰爭”。
“技術爆炸”的存在,是羅老師推導出“不論對象先下手為強”策略的重要前提。但是,恰恰是這個概念,讓這個策略的效果存疑,因為它在三體宇宙中,引入了“能力”這個維度。霍布斯的“自然狀態”裏,人與人之間沒有能力的差別。事實上,霍布斯在《利維坦》裏面,還花了很大力氣來論證,在精神和身體上,人們的力量相差無幾,是大致平等的。既然大家能力差不多,那麼“先發制人”,就可以確保勝利。但是在三體宇宙,文明的能力天差地別,而且它們的相對力量,還每時每刻發生着難以預料的變化。所以,“技術爆炸”本質是一種能力上的巨大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橫跨時間與空間,而且就像意圖上的不確定性一樣,難以消除。
大家都是獵人,但你吃不準別人拿的是王八盒子還是意大利炮,反過來也是一樣。你發現一個對手,還是個弱雞,可能只是對方想被你發現,想讓你覺得他弱。還有種可能,對方根本沒耍詐,是你自己搞錯了。要知道,就在咱們這個地球上,大家都是人類,彼此算是瞭解吧?但還是充滿了誤判。一場“不對稱”戰爭,以為三天就能攻下對方首都,結果硬是拖了快一年還遙遙無期。三體裏面有段“黑暗戰役”的劇情很有意思。五艘人類戰艦逃離太陽系,卻因為爭奪生存資源,相互攻擊。結果,第一個動手的戰艦,沒有活到最後,因為它沒料到對手早有準備,能擋住攻擊,再反殺成功。這也是典型的誤判。
在宇宙和文明的維度上,怎麼可能沒有誤判?三體人派出智子,自以為人類只是待宰的羔羊,卻漸漸發現這羊也是有角的,最後差點把自己賠進去。一旦存在誤判,誰也無法準確估算出先發制人的勝率,先手攻擊的風險極高。小説裏面羅老師説過這樣一段話,我引用一下:“假設林中有一百萬個獵手……肯定有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向那個位置開一槍試試,因為對技術發展到某種程度的文明來説,攻擊可能比探測省力,也比探測安全,如果那個位置真的什麼都沒有,自己也沒什麼損失。”其實這句話,就是“黑暗森林”理論最大的漏洞:在黑暗森林裏面,攻擊和探測都很危險,不但會增加暴露的風險,而且如果那個位置有什麼,你可能就會面臨最大的損失——失敗和死亡。
還記得前面的ABC三個選項嗎?無差別先發制人,無差別躲起來,有條件先發制人。按照三體宇宙兩大公理、兩個概念的設定,B才是最佳選項。黑暗森林,苟才是王道。在這個實力、意圖高度不確定的生存遊戲當中,你最好閉門造車、埋頭苦修。這其實也可以解釋費米悖論。為什麼宇宙應該有許多文明存在,但人類卻沒有發現它們的蹤跡?如果大家都在儘可能苟住,那以人類現在的水平,自然是找不到它們的。
那麼,一直苟下去,就能活到最後嗎?當然也不是。別忘了公理2,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文明之間總會相遇,終有一日,會需要奪取別人的資源,才能夠生存。大家都在苟的世界裏,文明間的接觸,只可能是意外,或者生存遇到邊界。這個時候,就會產生衝突,也可能產生合作。衝突比較好理解,既然大家都暴露了,那就不要藏着掖着了,先下手為強,拼個你死我活便是。那合作是怎麼回事?黑暗森林裏面,竟然還會產生合作?
其實,小説裏就有不少合作的例子。最典型的,是人類和三體人的短暫合作。在能夠“相互確保毀滅”的情況下——沒錯,你又聽到了一個國際關係學名詞——三體人解除封鎖,向人類傳授了許多科技,而人類的文化,也深刻地改變了三體世界的社會形態,解放了三體人的創造力,讓三體文明出現了技術爆炸。兩個文明和平共處六十多年,就有這樣的成果。那麼,假如雙方“相互確保毀滅”的恐怖平衡,能夠再維繫個幾百年,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能不能扛住質量點和二向箔的攻擊?一切都是個未知數。還有個更有意思的例子。哪怕在恐怖平衡失效之後,三體人也沒有立刻毀滅人類,而是留了一條生路。這在“黑暗森林”理論裏面,無疑是危險等級最高的行為了。
從這兩個例子裏面,我們可以看出“合作”產生的一些規律。首先,衝突沒有在第一波就結束。不是每一次戰爭,都是人類和歌者之間的那種“降維打擊”。如果兩個相遇的文明,實力的差距沒有那麼大,或者,有一些可以“相互確保毀滅”的大殺器,那麼雙方的衝突,就可能拖延成“持久戰”。就比如説人類和三體幾百年的恩怨,還有歌者所説的,那場“邊緣世界”和“母世界”的戰爭。
其次,無論是什麼樣的接觸,都可以增進了解,減小不確定性。而戰爭,又是非常特殊的一種“接觸”,因為它可以真實地展現實力。所謂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孰強孰弱,是真是假,動手才知道。無論是虛張聲勢,還是扮豬吃虎,戰爭的結果是不會説謊的。在存在猜疑鏈的世界中,想要了解敵人、證明自己,沒有什麼是比戰爭更有效的方法。為什麼戰場上得不到的,談判桌上也別想得到?就是因為你不清楚對方幾斤幾兩,也就不知道自己能拿多拿少。有時候,你甚至連自己的斤兩,都未必清楚。
最後,戰爭也是會消耗資源的。而黑暗森林中,最稀缺的就是資源。戰爭拖得越長,雙方消耗就越大。殺敵一百,自損九十九。哪怕最後贏了,那這剩下的百分之一,又能支持你活多久?更何況,你的對手不是一個,而是多個——這個“多”,指的是10後面N個零。所以,隨着衝突時間拉長,雙方瞭解加深、戰損加大,文明之間就會產生停戰的意願。哪怕未來對方可能產生技術爆炸,把自己一波推平,但比起未來,現在才是更重要的。
由此,和平的曙光照亮了森林中的黑暗,合作擁有了可能性。當然,從衝突結束到合作開始,仍然有距離。這當中又有很多可以討論的地方。比如説,合作的產生,可能需要雙方擁有最低程度的可信的報復能力,可以利用“一報還一報”,去懲罰對方的背叛。再比如説,文明之間如何建立信任,如何互利合作,有沒有可能建立秩序。再再比如説,合作可能失敗,和平會被打破,戰爭與死亡的陰霾,永遠不會消散。不過,這都是後話了。但是《三體》小説裏面,我們仍然窺見到了一些這樣的片段。
小説裏出現的文明裏面,我最喜歡的是歌者文明。因為它是黑暗森林理論裏,各種矛盾的結合點,也給我們留下了非常多的想象空間。歌者嚴格遵守“藏好自己、做好清理”的原則,卻在“清理”時,相當隨便。這隻有一個原因:它非常確信自己的判斷。這是一種傲慢,但可能也是一種事實:作為一個“高玩”,歌者文明已在三體宇宙中混跡多時,對這個宇宙,和宇宙中的主要玩家,已經有了比較準確的瞭解。另一方面,歌者文明在與另一個超級文明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戰爭。這場戰爭,波及甚廣,在宇宙中恐怕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這説明,歌者可能已經向許多文明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與方位,也並不懼怕它的對手,去進一步暴露它的信息。這兩點,恰恰代表着對於歌者來説,宇宙已經不是一座“黑暗森林”,而是一個相對透明的生存競技場。即使有比歌者更強大的文明存在——比如説“歸零者”——這些高等文明,可能並不遵守“無差別先發制人”的策略。
這在我看來,隱含着三體宇宙可能存在另一套規則,甚至是秩序。這個宇宙可能不是平面的,而是等級的。不是所有玩家都遵守同樣的規則。高玩和菜鳥,玩法截然不同,只有菜鳥才在黑暗中求存。它們自以為是獵人,其實都是獵物。而對於那些超級文明,它們不需要苟,可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以施展各種奇謀詭計;它們蠶食着弱者,彼此之間生死搏殺。它們的生,在宇宙間留下了痕跡,它們的死,不是被遺忘,而是組成了宇宙波瀾壯闊的歷史。
那麼,超級文明之上,那些更加難以想象的文明之間,又是怎樣的一幅圖景呢?它們與下層文明,又存在怎樣的關聯呢?我們可以盡情地想象。
三體宇宙的設定,是比較簡潔的。兩條公理,兩個概念,就能推出最佳的生存策略,並且絕大部分文明,都能夠遵守。但是,就是這樣簡單明確,或者可以説冰冷的世界,還是有無限的可能性,合作仍然可能產生,甚至是避無可避的。我看《三體》,感到最震撼的地方就在這裏。劉慈欣用整本書,詮釋了黑暗森林的構想,卻用故事裏的種種細節,告訴我們,宇宙的圖景並非如此。
相比小説,現實要複雜得多。現實中沒有兩條公理,宇宙物質總量未必恆定,文明未必始終在增長和擴張,生存也未必是文明的第一需求。現實中的人類文明,有愛,也有恨,有本能的推動,也有道德的約束;它也不是鐵板一塊,有時候是“天下大同”,有時候又“無限可分”,彼此依賴,又相互傷害,能不能被稱為一個文明,都難説。那麼,什麼才算是文明呢?定義文明的又是什麼呢?體貌,基因,文化,社會形態,認同?如果人類和三體人相處千年萬年,能不能相互融合,成為一個文明?也許吧。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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