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GTA角色扮演服務器中,我度過了一段迷夢般的時光_風聞
游戏研究社-游戏研究社官方账号-2022-12-17 08:18

如果這是假的,我希望可以真實一點;如果這是真的,我希望可以虛擬一點。
從電子遊戲問世開始,人們似乎找到了逃脱勞累現實的一劑良藥。在眼前這個或小或大的屏幕裏,玩家們沉迷於在不同的時空裏扮演截然不同的角色,他們透過這些虛擬人物的眼睛,去經歷那些自己從沒經歷過的事情。
代入感。這個聽起來十分主觀的詞彙,在遊戲誕生後頻繁出現,常用來評價“沉浸在一款遊戲中的程度”。

谷歌似乎也同意這種説法
而在另一方面,傳統的桌上角色扮演遊戲(Table-top Role-Play Games)與蓬勃發展的電子遊戲相比,這種以“代入感”著稱的遊戲形勢似乎難以抵擋五光十色的視覺效果帶來的衝擊,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小眾”遊戲。
但隨着遊戲產業的飛速發展,玩家們或多或少地開始感到審美疲勞,面對着“快餐化”的遊戲,其中一部分玩家開始懷念“代入感”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概念,他們開始想到把現代電子遊戲精美的畫面和完善的框架,與傳統桌上角色扮演遊戲的自由度結合在一起。創造一個空前完善、巨大的角色扮演的舞台。
於是各種官方以外的以Role-Play(以下簡稱RP)為主題的私人服務器開始像雨後春筍一樣湧現,從強調荒野生存種田致富的RUST,到劍與魔法英雄史詩的WOW…..玩家們不斷地創造着自己腦海中最臻於完美的扮演舞台,而對於現代都市生活模擬這個子項,大家不謀而合地想到了“那個遊戲”。

是的,又是我
1
我常用“驚為天人”四個字用來形容我第一次進入GTAOL的世界時的心情,有着無窮可能性的洛聖都,張開她的懷抱歡迎着世界上所有不會説話的犯罪天王。
我和我的朋友們從打劫便利店到搶劫戒備最森嚴的銀行,在這個喧鬧浮躁的城市裏義無反顧地沉浸了500多個小時過後告別了它,原因出奇一致——越來越魔幻了。

這可不是我們想要的“次世代”
我們無不懷念白手起家時面對“全福銀行”差事時都緊張得手心冒汗的感覺,然後我們相約在GTA 6裏相見,再從谷底做起。
再後來我們對GTA的感情就像約翰馬斯頓對亞瑟摩根一樣,常常想起但是不經常談論。直到有一天我在bilibili上看到一個“知名主播”玩GTAOL的視頻。
但是我總覺得他玩的GTAOL和我們當時玩的怎麼不太一樣……

JAM XQC
遊戲中他和其他玩家似乎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都有自己明確的目標,而這個目標似乎並不是單純的為了“贏”,只是為了“好玩”。
作為一個跑團眾,看得RP癮犯了的我開始瘋狂搜羅GTARP的信息,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在4秒後我看到了bilibili評論區中一位老哥表示自己準備和朋友一起搞一個RP服務器,硬核、真實,沒有滿大街的跑車、沒有天上飛的摩托,有的只是一座充滿着機會且真實的洛聖都。
還有什麼比在電子遊戲中追求真實感更美妙的事情嗎?我難以按捺內心的激動,私信了這個老哥三個月前的評論,希望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但是我心裏還是有着一絲顧慮——對於我國來説,RP這種外來的小眾遊戲形式真的能開花結果嗎?
但是這種顧慮並沒有持續太久,一天、兩天、一週、兩週……這位老哥並沒有回覆我那裝作平靜卻感情洶湧的私信。
也許是看過了太多理想被現實擊垮的戲碼,那石沉大海的私信很快就被我忘記了。我的朋友們起初還問過我有結果嗎,到後來我們也都不提這事兒了。的確,RP這種小眾——
——您有一條新私信。

戰士最強大的武器就是耐心——禪雅塔
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加入了這個RP服務器的羣,瞭解到了相關的入服流程。是的,加入服務器需要申請服務器的白名單,換言之就是需要填寫一份問卷,內容大概是你所創造的角色的背景故事、性格、擅長的東西、以及面臨相關情景時會做出的反應。
作為一名跑團眾(*2),看到這些熟悉的問題我笑得十分猖狂,倒不是説這些是很簡單的問題,而是那種好戲即將登場,介紹角色時的那種興奮感讓我欲罷不能。
提交了問卷後,我沒想到的是管理員表示在之後會進行一次語音面試。
我問:“之後是什麼時候?”
他答:“今晚有空嗎?”
2
我感覺面試很快,但是我的朋友説我大概面試了有將近半個小時。
這基本可以算是我這輩子花費時間最長的面試了,更不用説是為了一個遊戲了。
面試官(也就是服務器的管理人員)比我想象中要和藹很多,他們首先了解了我得知這個服務器的渠道,然後問到有沒有接觸GTA的經驗,有沒有接觸RP的經驗,之後的內容大概就是圍繞着服務器的規則、人物背景設定、人物進入服務器後發展的方向等等聊了很多。
在面試的過程中當我提到跑團時,面試官表現得十分激動,告訴我他們就是缺這樣的RP玩家,這種玩家越多越好,讓我多拉一些身邊跑團的朋友進來玩。就是從那裏,面試的過程變成了氛圍輕鬆愉快的討論。
“我們服務器是服主無償架的,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贊助。這樣做的原因就是為了保證真正的RP玩家的體驗。”管理員談到服務器時頗為自豪地説。
“平常服務器裏大概有多少玩家呢?”我問。
“週一到週五的話,大概是10個左右吧。”管理員老哥想了好一會兒回答道。
我道謝後離開了語音頻道,耳機裏安靜下來後,我甚至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就像是真的在移民局接受入境調查一樣。

當時的心態
之後我的朋友們也成功拿到了入服資格,我們三人激動的在語音裏討論了一整晚之後的打算,然後我們看到羣裏發了一條消息:
洛聖都邊境將於週五晚重新開放,歡迎各位移居。
我們知道,一個嶄新的遊戲時代已經到來了。
那兩天我簡直是數着手指頭度過的,終於到了週五晚,我們幾人迫不及待地湧進這座我們夢寐以求的遊樂場(主要是我)。
那天晚上簡直可以用狂喜來形容。
我們仨在遊戲裏作為自己的角色蹩腳地見了面,得承認在自己熟人面前裝作自己不是自己這種感覺非常怪異且不自然,但這並沒有阻礙我們初到城市的熱情。我們開車時會等紅綠燈、我們偷車未遂被捕、我們出車禍被送進醫院、我們與街頭混混互相交換聯繫方式——這些稀疏平常的事兒如果把主體都換成玩家,則演化出了一種別樣的化學反應。每一句抱怨、每一句狡辯、每一聲呻吟、每一句奉承都變得那麼的真實有趣,彷彿整個洛聖都都活了過來,彷彿我們的半隻腳已經踏入了那玄妙至極的元宇宙。
那天晚上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就到了12點,不知什麼時候身邊的玩家角色慢慢變少了,整座城市一下就變得有點……空蕩蕩的。
在我退出服務器後發現當前在線人數顯示為,2人。
3
之後的一週我們也經常上線,大多數是做一些單人就能完成的日常差事:送貨、接客、賣熱狗什麼的,來慢慢豐滿自己的荷包。這時候我才明白管理員説的硬核真不是開玩笑的,這裏掙錢不易,但是朋友間無意打鬧的一拳都可能把你錘成腦震盪,不進行及時的治療的話你很可能會一命嗚呼。而治療的費用對於每日那微薄的收入來講可以説是高不可攀。
我們三人吃過苦頭後就立下了口頭協定,誰如果打了三人中的另外一人,必須賠償200美元。
但是意外總是比工資先到來,一次車禍、一次摔倒、隨時都可能給你造成難以自愈的傷口,你就只得眼睜睜地把辛苦掙來的薪水交給醫院。慢慢地,我們的遊戲流程就變成了:掙錢——看病——掙錢——看病的悲劇螺旋,而服務器的其他玩家也越來越少,到後來整個服務器就只剩下了我們仨和另一個全服聞名的打工狂魔。
當初的激情逐漸被日常重複的勞動所淹沒,警局大門空空蕩蕩、新聞記者也不再進行報道、連之前一直響個不停,讓我們嫌煩的手機Twitter都再也沒有響過。
後來也發生過激動人心的事兒。我們偷車被捕,扮演警察的玩家在宣佈我們的刑期之前我靈機一動告訴他,我們可以充當他的線人,幫他抓到警局的頭號大敵。
這是個很大膽的提議,但是警官思索了片刻同意了我們。從這一刻開始,我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我是出租車司機兼線人,我會抓到那個渾身紫色的混蛋,稱為洛聖都的傳説,被幫派分子滿街追殺,每天活在我萬分期待的擔驚受怕之中。
然而“現實”和電影並不一樣,事情並不會像你想象的那樣順利地發生。我們從來沒見過那個傢伙,甚至他囂張的推文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之後我們被無聊打敗,為了找樂子,我和另一個朋友開着剩下那個朋友那裝滿違禁物品的卡車到警局檢舉他。
噢,我們太錯了。我們可不是唯二兩個被無聊打敗的人。
那個警官自稱梅西,手上終於來了案子,他可不打算這麼輕易就放了這兩個行跡滑稽的傢伙,於是運輸違禁物品罪名加身,不管我們怎麼辯護,硬是把我倆送了進去,順便還根據我們提供的信息把另一個朋友也送來和我們鬥地主了。
我們仨。
服刑期間,我們握手言和,既往不咎地再次成為了最好的三人組。處於過後又有了一絲絲在烈日下送貨掙錢的動力,為的就是有一天,一定要讓梅西那個黑警付出代價。
然而我們再也沒見過梅西。聽説他改行去踢球了。
就在我們熱情即將熄滅時,我其中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了。他很激動,也很神秘地説:“到醫院來接我。”
我自然是一頭霧水,我剛剛和他在遊戲裏打電話時感覺他都快睡着了。於是我驅車前往醫院,他告訴我,他遇到“那個男人”了。
那個在警局門口燒車、塗鴉,從來沒被警察抓到的傢伙,推特名稱The_Badman,那個傢伙。
他説他幫The_Badman繞過了警察,The_Badman跟他説了很多,The_Badman已經是RP老玩家了,問我的朋友為什麼第一次玩就來這麼硬核的服務器,很多東西都沒有開放,特別是犯罪方面的,甚至沒有合成槍械這些操作……這就是為什麼服務器的人越來越少,因為能玩的東西太少了。
我的朋友告訴The_Badman説,他這邊還有兩個人,等會叫過來一起見一面,The_Badman你先躲着,等警察走了我就來叫你。
於是我的朋友給我打了電話,他很激動地説:“我們要加入幫派了夥計,走,先去搞一身和The_Badman一樣的紫色行頭,到時候直接跟着大佬混!”
我説:“你瘋了?你忘了我們是來抓他的了嗎?!”
他説:“你仔細想想警察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這事兒完了過後,街上知道了這一切過後,他們會有那個良心來保護我們嗎?!”
我思考了一會兒,像是面對着《底特律:變人》或者是《巫師3》裏那些異常艱難的選擇一樣。
我説:“你説得對,去他的LSPD。”
我一腳油門下去,那個載着我們希望的小小貨車跌跌撞撞地奔向最近的服裝店,我們花了半個小時給自己購置了像樣的行頭,我們準備好和LSPD宣戰了,到時候,會血流成河。
然後我們發現The_Badman下線了。
“等下次他上線的時候,咱們把洛聖都燒成灰。”我們笑着起誓。
但The_Badman再也沒上過線。
這無疑給我們這個小團體造成了巨大的打擊,我變成了每天最早上線催促他們的人,直到有一天,其中一個朋友告訴我,説他有點玩不下去了,而另外一個朋友也只是沉默了。
我當然理解。每個人辛苦工作一天後回到家裏需要的是放鬆,而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繼續打工。在一個沒有玩家的RP服務器裏,你會在一瞬間失去所有的身份。不管你是警察的線人還是一個出租車司機。我們每天都在和自己演習,RP服務器提供的正是和別人搭戲的機會,就像舞台上的話劇演員沒有了觀眾,作家失去了讀者,DM離開了PL。
説到底,RP服只是為了緩解一種孤獨罷了。
我的兩個朋友也離開了洛聖都,把他們的資金非常不RP地轉賬給了我。我買了一輛中意很久的車,繞着洛聖都狠狠跑了幾圈,巧了,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打開服務器列表,在線玩家顯示的都是一個圓圓的圈。
但是我總是不願意就這麼相信這個充滿魔力的城市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得承認,我希望我從來沒見過開服當晚的那個盛況,我甚至希望我進服務器的時候就是冷冷清清的。
因為見識過那天晚上讓我看到了這個服務器的潛力,我還在希望總有一天會有一大羣操着不同方言的中國人聚在一起冒充洛聖都人,然後遠處一輛車疾速駛過,後面是追逐的警車。

下面的車流那麼匆忙,卻都只是NPC
直到那一天,我輕車熟路的登錄進了遊戲,正好復活在車店,而在我面前站着一個穿着飛車黨夾克的傢伙。我還沒反應過來這是NPC還是玩家,他開口説道:
“哦,嗨,夥計。你知道摩托在哪裏買嗎?”
我懵了很久才回答道:“哦,夥計,這兒可不賣摩托。我知道個地兒,要我載你過去嗎?”
我們在車上寒暄了很多,他告訴我他還有其他朋友正在辦簽證,他們準備成立一個摩托幫,我像個老鳥一樣把合法的、非法的各種賺錢手段都告訴了他,並且感嘆説:“如果我當時剛來洛聖都的時候有人這樣帶帶我就好了。”
我們交換了聯繫方式,我看着他和他的朋友開始像我們當時一樣疲於掙錢,而我撒謊説我有點別的事兒,開車跑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因為我已經懶得掙錢了。我會給他打個電話問問貨送得怎麼樣,他説他一直還在工作。
我就開着車,在鄉下去轉轉,是啊,現在又有新人進來了,但是那種孤獨感卻絲毫沒有好轉。我從這頭跑到那頭,又跑回來,給車加油,完全不RP的撞死了幾個倒黴的NPC……
然後我在公共電話停下,我覺得我得做點什麼,不能讓他們步了我們的後塵。我用公共電話撥通了他的手機,用我經常在練習的假聲告訴他:
“不要相信那個墨西哥佬(我的角色),他是警察的眼線。”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是誰?”
我説:“我只是個好心人罷了,記住我説的話。”
然後我掛掉了電話。
我開始思考他會是什麼反應,他會告訴他的朋友嗎?他會給我的角色打電話問這是怎麼回事兒嗎?還是説下次遇到我的角色的時候他的反應會有什麼不同?我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他,但這是不是太明顯了?
我想了很久,然後打開了服務器列表,看到當前在線玩家只有我一個人。
4
之後我又找到了另外一個GTARP服務器。服務器裏當時有着20多人——這是我在早些時候那個服務器從未見過的人數。
進羣過後我很自覺地、甚至有點期待的問:“請問服務器需要白名單嗎?”
管理也很熱情的回答我説,不需要,直接進就行。
我進入了遊戲,創建好了角色,不像之前給自己準備了一大堆口頭禪和完整的背景故事,在這個服務器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土生土長的洛聖都人。
新人進入服務器得到了10000元的新手禮包,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我復活在了車店旁邊,出於好奇我進去看了看,正巧遇見另一個玩家跑了進來。
我説:“喲,哥們兒,買車呢?”
他説:“對。”
然後我倆就陷入了沉默。
我兜兜轉轉把車看了個遍,發現自己出了電動摩托之外其實只能買得起一輛低端轎車。我忍了一手,轉身離開了車店,撥通了出租車師傅的電話,告訴他我想去市政大廳找個工作。
出租車師傅來了,騎着一架拉風的摩托車。
我説:“我以為我叫的是出租車。”
他説:“摩托快一點。”
我坐上後座,雙手緊緊抓住坐墊的兩側,害怕自己摔下去。
也就是1分鐘左右,摩托車停在了市政大廳門口,遠處傳來了自動武器開火的聲音。
師傅的聲音從厚重的摩托車頭盔後面傳來:“1000元。”
我説:“什麼?”
師傅説:“1000元,都是這個價。”
我問:“……是要現金還是轉賬?我剛來這邊,新買的手機也不太習——”
他説:“你對着我按F1,然後市民選項,點給錢,就可以了。”
我愣了一下,回答道:“……噢,謝謝。”
拿到車費後,師傅一言不發地騎上摩托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處。
遠處的自動武器聲不知什麼時候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警笛綿延的幽響。
我驀然轉頭看了一眼金碧輝煌的市政大廳,連夜買了機票離開了這座城市。
那段時間就像是一場迷夢,我在那個快速過期的遊樂園裏度過了很難以形容的一段時光。
我被背叛過,被逮捕過,救過人,騙過人……而這一切就只是發生在這麼一個小小的沙盒裏。我很難停止去思考:如果服務器對槍支的管控不那麼嚴格、如果服務器的審核再放寬一點、如果服務器的死亡懲罰不那麼嚴重,玩家會不會多一點?
然後我後退一步,發現我自己的問題都是指向“服務器”這個平台的,從出發點我就錯了。
服務器現在依然開放着,但是我也不想再進到那個無奈的世界裏了。
那到底什麼才是一個舞台的定義呢?是空空蕩蕩但是裝飾華美的劇院,還是一片荒蕪但擠滿了演員的泥巴地?
我發現我很難得到滿足,就像開頭説的:
“如果這是假的,我希望可以真實一點;如果這是真的,我希望可以虛擬一點。”
這種矛盾卻又出奇統一的觀點,也許正是遊戲帶給我最迷茫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