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狹間正道_風聞

題記：這是我此生正式寫的第二個寓言故事，也是第一篇中文寓言。相比近十年前寫就的《異鄉異客》，我這次試圖站在一個低一些的層面上，去探討那些真正幫助我們生存的力量，但是表達的道理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有個村子羣山環伺、與世隔絕，村人們最初是以打獵為生，倒是一個安全的居所。然而，百年過去，村裏的人多了起來，光靠採摘捕獵已經無法維持生計。人們殺光了周圍的獸羣、採光了周圍的果樹，卻依然食不果腹；而因為再無可以繁殖的獸羣、再無可以結果的信樹，餓死的人便越來越多。

在村子眼看就要毀滅之際，村中的一位探索者從山間歸來，為人們帶來了一堆神奇的種子。這些種子灑在地裏，每年都能結出顆粒飽滿的糧食，只要勤於耕種，那麼就會有足夠多的食物。於是，村民們不再捱餓，村子繼續興旺了起來。

可糧食問題是解決了，村裏的地卻漸漸不夠了起來。這次，在爆發危機之前，又一個探索者踏上了旅途，並最終發現在通過一段既長又窄的峽谷——探索者稱之為“狹間”——後便能覓得山間的一篇開闊地，很是適宜耕種。於是，村人們從此之後便天天往來於狹間，日出而離，日暮而歸。狹間的路並不好走，但村人們為了生計，奔波慣了，便也就不覺得了。探索者曾提議要拓寬狹間的道路，但村人們覺得這個工程過於漫長，自己就算是出力建設，也不知何時才能享受，便安於現狀，不了了之了。村子便又這樣繼續發展了下去。

但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生活也同樣如此。

某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山洪沖垮了山石，將山上一個沼澤中腐敗的泥漿衝入了狹間，讓狹間本就不寬敞的道路變得愈發泥濘。所幸被衝入的泥漿並不多，在靠着山谷的巖壁旁仍然存留了一條崎嶇小道，讓人們可以在不踏入沼澤的情況下坎坷而行；何況後來人們發現，泥沼的深度也不過是沒過了大人腳踝的高度，除了無力的病弱之人，大部分人即便是趟泥而行也依然能夠行通過。

然而，村中的新一代探索者——他是那位已過世的狹間發現者的學生、種子發現者的重孫——卻發出了警告，告誡人們不要輕易踏入泥沼。探索者説他在數年前曾經攀上過狹間兩側的山巒，見過山巒之上那片沼澤的模樣——那是一片滿是瘴氣、毫無生機的所在，他懷疑泥沼中可能有不知名的毒素。所以即便泥沼並不深，他也建議人們依然要走那條坎坷的小路，因為那才是狹間的正道；接下來要做的，應該是順着這條小路開鑿巖壁或者另外架設橋樑，拓寬這條路，直到泥沼乾涸，同時在山崖上修築防洪壩，防止更多的泥沼傾瀉而下。但無論哪一個選項都需要村人們更加團結、付出更多的努力、並且在有生之年內忍受更艱苦的生活，這是這些一貫着眼於眼前的村民們無法做到的。

因此，大部分人並沒有聽從探索者的警告，選擇了更容易的那條趟過泥沼。一段時間後，村子裏漸漸有人病倒，甚至死去，一些人便想起了探索者的警告，於是開始避開泥沼，果然沒有更多的人生病了。然而，相比泥濘之路，那條坎坷之路畢竟是更加崎嶇和狹窄的；而人們天天要出入狹間，如果都走小路，一半的功夫都要費在行路上，時間一長，也甚是讓人生厭。於是，探索者便再次建議村人開始共同修建狹間的道路。這次大家有些動心，但村裏的大户説：“過去狹間尚且好走的時候，路都不好修，現在的生活已經這麼累了，我哪有精力去修路啊！”大家想想也是；再加上之前大部分中毒生病的人都已經康復，並且似乎能夠不再被泥沼中的毒素侵擾，探索者的提議就又一次沒人響應了。

人們的生活便再次回到了舊日的道路，日日往來於狹間。只不過這次這條路難走了一點——雖然比起來修路的困難還是要容易千百倍了，而且時不時又有人病倒、甚至死去——但他們畢竟是少數，算起來或許也就千分之一吧，大部分人便很容易把他們歸入到正常的生老病死之中了。探索者很失望，但他無力説服村人，於是繼續深入羣山，試圖找到能夠化解毒素或者填平沼澤的方法；並且，他每次出入村中都會沿着那條狹間的小路。

人們的生活似乎一成不變，但世界的變化卻永不停息。

在狹間的泥沼乾涸之前，一場新的山洪讓山上的沼澤傾瀉而下，填滿了狹間地面——包括那條曾經安全的小路，不過新的泥沼依舊不深，不過是沒至成人膝蓋的程度。在暴雨停歇之後，人們再次如往常一般出入狹間，然而這一次，所有外出的人在數天內就都病倒了，而他們再也沒有能夠起來：大部分人直接死去，僥倖存活的那些人也都因為泥沼中的毒素爛了雙腿，再沒有了下地行走的能力。村子中的青壯幾乎被清掃一空，只剩下那些不曾踏足泥潭的老弱婦孺，他們眼巴巴地看着狹間的路，想起了探索者的話，卻發現一切已經太晚了……

 

​一般的故事到這裏似乎已經可以結束了，不過我的故事並沒有。

探索者當時並不在村中。

月旬之後，已經初老的探索者趟過了那片狹間的泥沼，回到了村子。村人以複雜的目光看着他，告訴了他關於泥沼、關於村子的一切。

“唉，可惜我們當初沒有聽你的——不，可惜我們當初沒有聽你們的……一切都太晚了。而且，那片泥沼……”

“有毒，我知道。”

“什麼？！那你為什麼還要回來！莫非你找的瞭解毒的藥方？你要是早點回來……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啊！你——”

“不，我並沒有找到解毒之法。我不久大概就會死去，這我知道。”

“那你——”

“我需要把我探索到的信息帶回來：我找到了毒素的源頭。那是一隻劇毒的蛟龍，有五頭牛那麼長，一人環抱那麼粗，它的毒素能在一息之內殺死一頭成年的虎豹。它的排泄物污染了整個沼澤，我們所受的只不過是它的排泄物中的遺毒罷了。”

“你告訴我們這些又有什麼用？不要説現在大夥都死了，就算是過去，我們也沒有能力殺死這麼厲害的怪物啊！”

“因為雖然我們現在不可戰勝它，過去不可戰勝它，但未來是可以戰勝它的——至少我相信如此。”

“可就算你説得對，現在我們的村子就要滅亡了，哪裏還有什麼未來啊？”

“哈，我們確實難以走出狹間，也沒有多少青壯了；但同樣的，我們也不再需要這麼多的住房，需要養活這麼多的人口了。拆掉大部分的房子，撒上種子，明年就應該有勉強夠吃的食物了——”

“可今年——”

“你們都忘記了我們的祖先是如何生活的麼？山裏的果子和鳥獸這麼多年來少有人獵食，也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吧？”

“但我們也早已不是熟練的獵人了。”

“那麼便從頭開始。我們的祖先也不是生來就是熟練的獵人的。我知道這一切都會很難，但真的會比我們的先祖們困難麼？先祖們對這個世界幾乎一無所知，仍舊一步步早就了村子的興旺。我們現在有着他們沒有的知識，難道重新興旺起來會比他們更困難麼？

***難的不在於克服外物的艱險，而在於克服人心的險惡。*既然我們已經有了經驗和教訓，那麼只要你們能把這些經驗和教訓傳下去，讓我們的孩子、我們孩子的孩子記住我們的錯誤，讓他們在應該行走於坎坷的時候去行走、在應該開拓道路的時候去開拓、在應該修築堤壩的時候去修築，村子終究會越來越強大，也終究會有人找到對付那頭蛟龍的辦法……”

“謝謝你，只要能活下來，我們一定會把這些東西傳下去的！”

“你們會活下去的。”

*“——希望如此。”*探索者在心中默默地説了一聲，便與眾人告辭。

他的時間不多了，但他還有些事要做。實際上，他並不確信這些安逸慣了的人們能否重拾祖先的鋭氣和血性，在這片崇山之中再次復甦，更不確信他們能否將一切歷史傳承，避免他們的後人重蹈覆轍。但無論如何，他要記錄——為了那可能被遺忘的歷史，為了那羣山之外可能存在的人們，也為了完成他自己作為一個探索者的使命。

所以，他開始壓榨出自己最後的力氣，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