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一篇關於如何理解超額死亡(侵權刪)_風聞
fengfei-2022-12-19 15:59
[老文新發] 曹天元老師談超額死亡 https://mp.weixin.qq.com/s/hHLPRauBpuCkhbzDeYXaIw
很多人在估算疫情造成的損失時,喜歡用“超額死亡”這個概念。
誠然,在眾多數據當中,它應該算是最不容易作假,統計口徑也最容易達成一致的指標。
簡單來説,我們根據過去的情況,估計出一個國家“原本”每年應該死多少人,然後考察一下,“實際”上究竟死了多少,最後算一算多出來的數字,就是所謂的“超額死亡”。
清晰明瞭,沒有任何模糊的餘地。
然而,正如我之前説的,實際上“超額死亡”只是一個片面的指標,它不能告訴我們關於疫情的全部真相。
實際上,在這個數字背後,還隱藏着一些很有意思的秘密。今天就讓我們來探討一下。
首先,請大家想一想,實際上“超額”是個很奇怪的概念。
因為人總是要死的,沒有長生不老的神仙。
所以從根本上來説,世界上並不會“多死”任何一個人,無非就是“提前”或者“延後”的區別。
比方説,如果一個人本來可以活到20年後,卻在今年死了。
那麼,雖然今年“多死”了一個,但相對應的,20年後必然就會“少死”一個。
換句話説,“超額”必然對應着未來同等數量的“缺額”。
想通了這個概念之後,我們就會明白:
所謂的**“超額”必然指的是“在某段時間之內”的超額。**
比方我們可以説三個月內的超額死亡,今年內的超額死亡,5年之內的超額死亡,等等。
但如果不結合時間段,單單把數字拿出來説,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極端一點的話,我們可以把時間拉長到200年,很明顯,所有人100%都會在這段時間裏去世。
因此如果你把這個當作前提,那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造成任何的“超額”死亡。
所以我們發現,其實單看“超額死亡”這個數字本身,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怎樣才叫“超額死亡”呢?是不是隻要死亡時間提前了任何一點點,都應該算到這個數字裏面?
如果説一個人本來還能活20年,現在因為新冠提前死了,那當然可以理解。
但如果本來一個人只能活到明天,卻因為新冠“提前”了一天死亡,這也能算嗎?
如果可以算的話,那我現在提出一個假説。我宣稱:
世界上每個人都因為新冠至少“縮短了”一秒鐘的壽命。因此,任何人的死亡,都應該被看做新冠導致的提前死亡,或者説“超額死亡”。
這樣一來,全世界每年死亡將近6千萬人,是不是可以全部看做被新冠“殺死”的?
這個假説似乎不可能被證偽,當然,也不可能被證實。
但就算它是真的,你肯定也會覺得這壓根沒什麼有意義。
很明顯,是否“超額”,這本身並不重要,具體“超了多少時間”,才是我們真正關心的。
同樣是100個超額死亡,每個人提前死亡1天,和每個人提前死亡10年,顯然其意義完全不同。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需要去拼命糾結具體的人數,更不用為了“究竟會死多少人”而每天爭吵不休。
其實真正值得研究的,應該是另一個問題,就是所有人加在一起,會因為新冠損失多少“總體壽命”?
事實上,這也正是現代流行病學的趨勢。具體“病死”了多少人,或者“超額死亡”了多少人,已經不再是衡量疫情的主要考察目標,因為這個數字的意義是很有限和很片面的。
我們真正應該關心的,叫做“壽命損失年”(Years of Life Lost,簡稱YLL),它代表了在疫情當中,所有人加在一起“總共”損失了多少壽命。
除此之外,還有“傷殘調整壽命年”(DALY)的概念,代表了人羣總共損失了多少“健康”的年份。
不過為了簡單起見,本文中我們暫且只討論YLL。

第二部分:
假設有一個國家,本來每年死亡1萬人,數字非常穩定。
然後有一年,因為某種病毒,突然死了2萬人,也就是“多死”了1萬。
那麼到此為止,我們關於這個病毒能説什麼呢?
其實你仔細想想,就會意識到:這裏的信息仍然是不充分的。
因為我們不僅僅關心死了多少人,更重要的是,我們想知道,他們究竟“提前死亡”了多久!
前面已經説過,既然沒有人會長生不老,那麼,第一年的“超額”死亡,必然就會對應着將來某些時刻的“缺額”死亡,而且最終,兩者的數量肯定是相等的。
仔細想想就能明白,這裏的關鍵,就在於超額的“高峯”和缺額的“低谷”之間,兩者會“相隔”多久。
比方説,假設我們開了天眼,發現這個病毒的殺傷力其實很有限,它隻影響那些已經“死到臨頭”的人。
具體來説,它只殺死那些本來陽壽已經不足一年的人,而對其他人不產生任何影響。
如果是這樣,那人口死亡曲線會是什麼樣的走勢?
這很容易回答,顯然,病毒的作用就是讓本來應該明年去世的人提前了一年死亡而已。
所以今年的死亡人數會翻倍,但反過來,明年就會“無人死亡”。
因為這些人已經提前到今年去世了嘛,而病毒又不影響其他任何人,因此,死亡曲線會是一個先高峯後低谷的走勢,低谷中少掉的那部分,就是高峯時多出來的,在那之後,曲線會在第三年恢復正常。
至於總共損失的壽命年,就是1萬個人每人提前死亡1年,總共就是1萬年。

現在再換另一種情況,假設病毒的殺傷力變大,影響到了所有壽命小於等於10年的人。
具體來説,它讓這些人全部減少了一年陽壽。這時候,死亡曲線又將會如何呢?
答案是,它將在第二年看起來恢復“正常”,而一直到第11年,才會有“波谷”的出現。
這也不難理解,因為本該第二年死的人在第一年去世,但本該第三年去世的人也提前死亡了一年,因此恰好“補上”了第二年留下的窟窿。
接下來,後面都是同樣的連鎖反應,四年補三年,五年補四年,一直到第11年,這個窟窿才終於沒人來補了,於是就體現在第11年的死亡曲線上。

所以,想要評估疫情造成的總體壽命損害,關鍵就在於:
超額死亡的高峯和隨後的補償低谷之間具體會“相隔多久”?
從數學上説,我們可以沿着時間軸建立座標,然後把死亡曲線乘上時間座標再積分,
結果越小,就説明總體生命損失越大,反之則損失越小。
第三部分:
但現在,明顯有一個問題,
就是在疫情的最初幾年,我們實際上無法得知“波谷”將會在何時到來。
比方説,如果一開頭死了很多人,但後來幾年顯得“平靜”了,死亡率恢復到了正常,這説明什麼呢?
這其實並不能説明疫情已經過去,因為如果徹底過去的話,那至少應該出現一系列的“波谷”,把當初的波峯“填平了”才對。
比方説,如果在上面的例子裏,假設病毒造成的後果是持續不斷的,所有人,無論年齡大小,每個人到了一定歲數,都會因它而“減壽”一年。
那麼,死亡曲線畫出來會是什麼樣子呢?
很簡單,在最初的高峯之後,它會“永遠”保持正常死亡水平,波谷似乎永不出現,彷彿一切都回到了原樣。
但實際上,這個看上去“正常”的曲線並不正常,
其實每一年,都仍然有一撥人“早死”,
而正是這一撥又一撥的人,在持續不斷地填補着之前留下的“窟窿”,阻止了對應“波谷”的出現。
事實上,在波谷最終出現之前,任何死亡率看上去“正常”的年份,其實都在繼續造成更多的YLL總體壽命損失!
如果以上不好理解,你可以簡單地這樣想:
就是當初“多死”了很多人,這些人佔據的位置空了出來,本來這些年應該相應地“少死”一些才對。
但如果實際上並沒有少死,而是繼續保持“正常”死亡水平,那説明什麼?
説明這個“正常”水平其實並不正常,肯定有另外一些人“提前”死了,填補了原本應該出現的窟窿,使得曲線“看上去”似乎正常而已。

第四部分:
理解了這個道理之後,我們就能發現一些“隱藏”的真相。
首先,除開最初的2020年,後兩年的疫情其實要比表面數字顯示的更加嚴重。
比方説,美國在2020年“多死”了42萬人,超額死亡率14.17%,而2021年則“多死”了43萬5千,超額死亡率14.42%(注:這是按照我自己根據最新生命表調整過的模型數字,也許和其他地方的某些報告有差異,但總體出入肯定不會太大)。
乍看上去,數字似乎差不多,但考慮到2021年的死亡人數是在前一年已經“死過不少”的情況下造成的,所以就實際情況而言,次年的delta變種其實危害更大,尤其對青壯年來説更是如此。
事實上,美國最脆弱的高齡老人在第一年就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幾乎是“應死盡死”。
在第二年,85歲以上老人的死亡率出現大幅下降,我根據最新的數字調整了一下模型,發現在2021年,他們的超額死亡率已經降為了-0.31%。
當然再次強調一下,這也不説明美國高齡老人的死亡率已經“恢復正常”,正如我們之前説的,他們在2020年的超額死亡比例為9.68%,除非很快出現對應的死亡低谷,把這個窟窿“完全填補”回來,在那之前,實際上老人每年仍然承受着一定的額外死亡風險。
而在另一方面,美國“青壯年”的風險則大幅攀升,導致哪怕高齡老人和嬰幼兒超額死亡率都是負數,整體的超死率卻仍然被強行維持在14.4%的水平。
之前我們説過,從數字來看,其實25-44歲的人風險最大,當年的超額死亡率高達42.79%。
但是,這還是“表面”的數字,考慮到前一年,這一年齡段已經“多死”過23.91%的人,扣除其“遺留”的影響之後,該年齡段在2021年的真實超死率很可能超過50%!
而進入2022年之後,Omicron開始流行。
由於三月之後的數據尚未完全統計完畢,我們只考察前9周的情況。
根據美國CDC的數字,在前9周內,美國又“超額”死亡了103133人(比較的基準對象還是根據我自己調整的模型,所以數據已經相應調低。如果據CDC的另一份官方報告,這個超額數字高達15萬8千)。
而在25-44這個年齡段,如果按比例調整到全年的話,超死率依然高達32.12%!
但我在這裏想説的是,這個數字其實遠比看上去的還要“可怕”,
尤其是如果我們考慮到在疫情前兩年,該年齡段已經“連續”疊加了24%和43%的兩波“超額死亡”。
事實上,我們應該這樣想問題,就是前兩年已經“多死”了107468個“青壯年”,假設這些人本來的“死期”應該分佈在未來五年之內,那麼,他們本來就應該在2022年的死亡曲線上留下一個33545人的“坑”(假設死亡概率依年遞減),亦即當年應該“少死”33545個青壯年。
但事實上,非但沒有少死,反而又繼續多死了45531人,要造成這樣的結果,只有實際上額外“多死”79077個青壯年才行。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説,美國青壯年在2022年隱藏的“真實”超額死亡率實際上是54.32%,而不是表面上的32.12%。
之所以看上去低一點,只不過是被前兩年留下的“超額大坑”掩埋了一部分而已。
當然,以上32.12%的數字是根據前兩個月同比例調整到全年的,實際上四月之後,Omicron的感染高峯過去,真實數字應該會下降不少。
但是,這裏想要強調的是,即便全年過完之後,統計數字最後顯示超額死亡為0,那也不能説明什麼問題。
事實上,這只不過是一種假象,正如上面説的,本來今年應該“少死”33545個青壯年,如果最後超額死亡正好是0,那説明其實今年“實際上”仍然多死了33545人,真正的超死率實際上是23.04%。
只不過,這部分“多出來的”正好跟之前“應該少的”互相抵消掉了,以至於看上去的總數為0而已。
嚴格來講,除非前兩年多死的那107468個“坑”全部被填上,否則我們永遠無法認為疫情造成的影響已經徹底過去。
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英國。
在經歷了2020年15.09%,2021年8.19%的兩波超額死亡之後,英國在2022年的開頭似乎“走勢良好”,一度將總體超額死亡率保持在-3%左右。
然而不幸的是,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假象”。如果仔細分析英國的數據,我們就能發現,它其實跟美國的情況比較相似,就是最脆弱的高齡老人目前都已經差不多“死完了”,死亡比例開始大幅度減少。
而相比之下,它的“青壯年”卻仍然面臨着很高的超額死亡風險,其比例完全沒有下降的趨勢。
目前英國的人口官方數據更新到2022以來的17個禮拜,其中應該有部分尚未統計完全。
我們姑且把它拿來,跟調整過的模型進行對比(Our World in Data之類網站上都只是簡單地用過去幾年的平均值做基準線,肯定不如我按實際生命表調整過的靠譜)。
簡單來説,今年以來英國總共“少死”了2364人,但這其中,85歲以上高齡老人佔了絕大多數貢獻。
事實上,他們比預期的要少死4632人,也就是説,除此之外,其他人加起來的超額死亡仍然是正數!
我們可以參考前兩年的情況,2020年,英國85歲以上老人超額死亡15.09%,2021年又超額8.19%,
今年應該是“應死盡死”,實在超不動了,於是開始下降,如今表面上降到了-6.6%,但是還沒有完全補上之前的坑,
所以實際上,現在英國老人仍然有輕微的超額死亡風險(中值在0.31%左右,按假定死亡分佈的不同,大約在-5%到10%之間搖擺,而不是看上去的-6.6%)。
而相比之下,英國的青壯年則仍然面臨着跟前兩年類似的風險。
以15-45歲組為例,2020年僅超額死亡3.58%,而2021年超額14.55%。
今年以來,該年齡組又已超額死亡307人,同比例換算到全年為939人,相當於6.24%的超額死亡率。
但還是那句話,考慮到前兩年留下的兩個“大坑”,今年“真實”的超額死亡率實際上可能是12.33%(按死亡分佈假設的不同會有所波動,從8%到18%不等),相比前兩年,並未顯著下降。
同樣,我們也可以算出,英國45-64歲組目前的真實超額死亡風險為12.52%左右,75-84為16.05%,都和前兩年沒有太大區別。
只有65-74歲組風險顯著降低,從前兩年的13%左右降到了5.52%,具體是什麼原因,倒需要好好地調查一下。

結尾部分:
總而言之,英國今年的超額死亡率雖然曾經一度降低到負數,然而實際上,情況卻遠遠沒有表面上顯示的那麼樂觀。
一方面,這個負數絕大部分都是因為超高齡老人差不多“應死盡死”而導致的,而其它年齡組的風險並沒有同時大幅降低。
其次,考慮到前兩年已經“超死”了很多,目前的低死亡率還有很大一部分應該是被之前留下的“坑”所拉低的,所以實際上,數字掩蓋了歐美今年疫情真正的危害程度。
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英國超額死亡率又重新開始大幅抬頭,看趨勢用不了多久,就會將全年的整體超死數字拉回到正數,
而我們之前説過,只有等對應的“波谷”出現,完全填補了之前的波峯之後,疫情的影響才能算完全結束。
看看英國前兩年留下的12萬5千多個“坑”,想要全部填平它們,恐怕還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而在此之前,英國每年的YLL損失會繼續逐年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