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不留遺憾的足球之行_風聞

足球從小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遺憾。這起因於我看的第一屆世界盃決戰，法國3比0完勝巴西。我至今還能記得那支法國隊和巴西隊的主力陣容，因為這22個人的名字就刻在我的小學課桌上，對很多80後來説，這種破壞公物的行為應該並不陌生。很多人説羅納爾多是80後的足球初戀，初戀還沒認識幾天，就被人梅開三度，多少有些畫美不看。這個遺憾的調調定下了，之後就很難更改。

今天凌晨的上半場，很難不讓人想起98年。法國反轉角色，成了巴西，大熱卻不知所措，整個上半場，連腳射門都搗鼓不出來。於是我問懂球的朋友，這算怎麼回事。朋友説，“常規時間，大概率平局~”。甚至有位朋友猜到，比分會是2比2。

這也能平局嗎？

還真就風雲突變。

如果説迪瑪利亞的兩次突襲是天使下凡塵，那姆巴佩97秒內的兩連重炮就是魔鬼降人間。我説姆巴佩是魔鬼，並非我站梅西，或是對揚尼斯、威少爺這一脈的人士有什麼誤解。事實上，我對兩邊誰贏並無特別的偏好。只不過，如果非要尋找一個形容姆巴佩壓迫感的詞彙，那隻能是“魔鬼降臨”。相比之下，用來比喻揚尼斯開山伐木的“野獸”，已是不夠看。

於是，我立刻想到的是，噢，原來足球的調調，終免不了是遺憾這二字。

97秒丟兩球，這是世界盃決賽。跟法國個個黝黑的棒小夥兒相比，阿根廷球員看起來不像持久強勁，而梅西已接近散步的老大爺。心態，體能，殺氣，或許還有絕對的實力，阿根廷都已落了下風。法國人已把常規時間捧杯的姿態亮出，阿根廷苟一波不成，能救他們的似乎只有飛速流逝的時間——拖到點球大戰。

如果這是籃球，我會説，季後賽把勝負希望留給1~2個關鍵球，沒人敢説自己一定強過對手。但足球似乎真有某些神準的規律，比如荷蘭、西班牙點球弱雞，德國點球必勝。足球不比籃球，球星一個賽季有大把投關鍵球的機會，總能把心態鍛鍊得堅若磐石。一個球員，在世界盃舞台上，一輩子或許就罰這一個點球，如此巨大的壓力，心理暗示或許比技術更能影響結果。這大概是為何，點球大戰有跨越時空的國家慣性。

但阿根廷能拖入點球大戰嗎？

誰知道呢。

若梅西贏，球王登基。若姆巴佩贏，新王當立。於我而言，都改變不了第二天看普子拉胯的既定命運。但非要選一個，一個可能是最後一屆，另一個還有無限可能。人要是歲數大了，就會更體諒同樣希望漸逝的同齡人。

於是我又想到了那個初戀。若是大羅98年就拿了，或許我對足球的印象會是另一番景象。偏偏那種糟心並不以一次迷失的決賽做結尾。之後的四年，世界盃間隔的週期裏，他打的比賽甚至不到濃眉哥一年的出勤。打開新聞，一次鐘擺過人中搞傷自己，OK，接着等吧。我暗下決心，將來要喜歡個不怎麼受傷的鋼筋鐵骨，免得把自己搞得辛苦。這就很諷刺。

8分鐘的傷停補時結束，阿根廷喘息一口，法國憋着的那股勁兒緩了下去——不能緩下去，一刻也不能，梅西盯着你們呢。第109分鐘，梅西反擊入球。這個劇情或許更該由姆巴佩出演，那樣窒息感與壓迫感會拉得更滿，自媒體會開始構思清算檄文，世界盃的最後十幾分鍾，全世界球迷將揪着心臟，慨嘆英雄終難圓滿。

以我對足球的理解，本應該是這麼個劇情。

我或許過分悲觀了，但這劇本我熟。2006年，齊達內一路趟過他的皇馬隊友，就要以飽滿的圓圈點綴他傳奇的生涯，誰會想到他的沖天一頂。都是圓圈，可以是大力神杯，也可以是8年前重若千金的光頭，但終歸會是一個句號。

那個時代的球星，總是不能跟圓滿二字沾邊。大羅要傷，齊祖要頂，小羅早衰，巴蒂灑淚，勞爾趕不上捧杯。這倒不是足球之神有什麼虐人的癖好，而是競技體育就發展到了那個階段。職業聯賽成熟、電視轉播普及，英雄輩出，豪傑並起，但運動科學尚不足以支撐頂級運動員的長盛，一邊是後浪的拍打，一邊是歲月的無情。你可以擊敗姆巴佩，但沒人打得過時間老人，因為你不知道他口袋裏還能掏出什麼樣的外星生物。

意大利之夏雖不是馬拉多納的絕唱，但彼時的球迷恐怕也不會指望，老馬的青春能捲土重來。2014年，決賽打完，我跟同事聊起梅西，我説，這樣的機會，人生不會有幾次。或許是宿命，老馬26歲捧杯，梅西27歲來到門口，差了這一歲，籃球之神説，不符合標準，就給關在了門外。

梅西終歸還是回來了。他甚至可以先輸給姆巴佩，再以老驥伏櫪之姿捲土重來。咄咄逼人的本該是年輕人，這一次他先發制人，趕在姆巴佩之前發難，讓那預期絕望的氣氛沒能籠罩在阿根廷球迷的周身。現在，他該圓夢了。

然而，姆巴佩説，不，這個魔鬼我當定了。

姆巴佩又一次橫厄在前，這是當今世界最有分量的守關BOSS，也是足球之神降下的最後考驗。116分鐘的這個進球，將阿根廷人收入囊中的大力神杯又拽了出來。我願意相信，這反映的是命運之神對這場偉大比賽的眷戀，它擁有完美的過程，於是它配得上擁有更完美的結尾。但對梅西的球迷來説，5屆世界盃的跌宕已足夠扣人心絃，比起壓抑情緒去賭一場延時滿足，他們更想要一了百了的結局，而不是一場刺刀割肉般殘酷的未知審判。

梅西贏，青春圓滿。

梅西輸呢？一場大清算？

其實，清算沒什麼了不得。足球會繼續泛着舊日憂傷的調調，沉浸在它本以慣常的氣氛裏，淺淺吟唱讚頌那些殘缺的美好。憂鬱的眼神，唏噓的鬍渣滓，神乎其神的球技，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出眾。還有那一記射失的點球，都深深的迷住了我。

如果巴喬射中了，你還會那麼愛他嗎？

這簡直就是暴論，可足球就是帶着這樣的憂傷情調，走入了我們那一代的世界觀。這憂鬱賦予了足球深藍色的高雅，橙黃色與酒紅色亦不惶多讓，再加一個藍白相間的阿根廷，讓梅西領銜這份高雅，又有什麼不可？

阿根廷，跟遺憾正相關，因為打我們這一代記事起，除了青年隊，他們就沒怎麼正經贏過。2006年，阿根廷對德國，我一哥們來我宿舍一塊看球，他是德國球迷。我尤記得德國贏下點球大戰後，那哥們衝入走廊高喊了三聲“德國！德國！德國！”我不是這兩邊的球迷（那一屆我是意大利球迷，誰贏我幫誰

），但我舍友是阿根廷球迷，他是emo了。

他應該不會想到，那三聲德國，竟是三連擊。

因為初戀記憶，在我心中，法國在綠茵場上，象徵一種強權，而阿根廷，以及足球固有的遺憾屬性，或許暗示了，梅西終不能圓滿。他在國家隊的榮譽總是離不開天使降臨，而此時，天使已坐在了場下。

然而，沒有天使，還有聖賢。

阿根廷，還有馬丁內斯。

馬丁內斯或許早有覺悟，他會是本屆世界盃決賽上，阿根廷隊最辛苦的球員。前75分鐘的風平浪靜麻痹人心，幸而他準備周全，並沒落入法國人的甜蜜陷阱。他的警覺讓阿根廷沒有在最後一分鐘倒在法國攻勢的餘波之下。

平穩過渡，點球開啓。

姆巴佩和梅西各自上岸——這很好，巨星先射入。巴喬式的遺憾，不需要第二款。

然後，馬丁內斯統治了一切。全場點球，他只有一次撲錯了方向。法國人無法擊破他的五指山。

梅西，球王，成了。

世界盃，4年才一屆，不能自選隊友，要接受命運的支配，竟然，真的可以給一個時代——至少對梅西球迷，以及大多4年當一回球迷的圍觀羣眾來説——畫上圓滿的結局？

竟然真的可以。

時代變了，在這個日新月異卻又百業待興的沉悶世代，憂鬱的調調，省一省吧。如果可以，那就圓滿一些。梅西啊，他那漫長偉大的職業生涯，他攀登向足球聖殿流下的汗水與淚，早已配得上與大力神杯的合體。命運不是無情的木頭，再想不出什麼新花樣去玩弄世人。或者説，縱是命運掏出了最得意的作品，亦抵不住梅西積蓄的內功與修成的王氣。

命數已定，再無更改。

球王鑄成，青春無悔。

祝賀梅西，祝賀他的球迷們！

這幸福我能體會。

這一冠，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