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密的代碼裏,活出宏大而無序的時代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12-20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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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劍瓊 | 文·

歲末。
以怎樣的方式和2022年告別,其實不重要。
已經發生的不會改變。以為歷史有記憶,實是惘然。
物理意義上的時空節點,是人類送給自己的儀式感。時間本身,在四維空間是可以隨意被拖拽的。
在12月初約了金喝咖啡,聊了將近3個小時。期間升起一個念頭,或許,把這次交流的一些內容記錄下來,可以成為告別2022年的“儀式”——我們總要留下一些虛無縹緲的、被冠之以“思考”的東⻄,以證明自己“非動物性”一面的“一息尚存”。
我把這個想法和金交流,他認為自己作為SaaS領域的非成功連續創業者,沒有什麼權威性來評論這個行業。我説自己更沒有權威性來談SaaS和投資。或許,我們作為兩個獨立的人,可以談談人的有限性、思考的無限性、技術的神性和那些遙遠的可能性。
他説可以。
這是我們第三次⻅面,前兩次分別在2017年和2019年。兩次都是為了學習他的項目,建立一些合作,且都在他的公司。這是第一次約着喝咖啡,我們算是標準的 “朋友圈關注式”交情。
朋友圈持續關注,源於他的文字。比如:
“做時間的朋友” 這句話最早來自賭場。因為莊家總是具有微小但確定的優勢,所以他們的商業模式在第一天就是時間越⻓對他們越有利。如果一個人想要做時間的朋友,TA就必須找到自己的莊家模型。
市場延續非理性狀態的時間,可能比大多數理性人可以撐住的時間⻓。所以,過於超前的正確,和錯誤本身,基本上很難區分。
再比如:
人生真正的安全感,來自於充分體驗大量的不安全感。
成熟是一種能力,天真是一種超能力。
買得起充電五分鐘的手機,很難找到通話兩小時的人;買得到逆光也清晰的手機,不知道該照亮誰的美。科技可以解決難題,但解決不了孤獨。
人生沒有終極意義,只有那些過程中的好時光。
……
如果不知道他是個科技公司創始人,單看文字,會錯以為這是個哲學老師、文人。當然,中國的創業者,特別2B領域的創始人,被動地具備哲學家氣質,是合乎想象的。他們大概率經常需要在極其微小的點上,對搏華夏文明幾千年沉澱下來的羣體積習和體制範式。哲學思考,有助於他們把山一樣的壓力,羽化成莊周夢蝶般的釋然和隨時可以重啓的自我暗示。
金説,他喜歡讀人物傳記,因為讀到第10頁的時候,稚嫩的主人公完全不知道在第389頁上的自己會有多大成就;然後再從第453頁的功成名就翻回第60頁。那時候他覺得這次的至暗時刻肯定過不去了。只有在書裏,我們才擁有上帝視角,高光時刻和絕望時刻相隔如此之近,任人來回翻閲。


金的“傳記”,前120⻚,也別有故事。
華中科技大學本科光電學院,理科學位。
斯坦福大學研究生電子工程,工科學位。
2014年創立Ping++,同年獲得紅杉資本和線性資本的投資,被譽為中國版 Stripe。
2015年8月,Stripe創始人飛到上海,見到金的第一句話:我們是美國版Ping++。
Stripe成立於2011年,幫助大大小小的企業處理在線支付和商業貸款等業務,該公司迄今仍然是美國最有價值的私有公司之一,在2021年的H輪融資中估值950億美元。
這次約金交流其實和他的公司關係不大。但由於他浩繁的思考源於現實世界的觀察和體驗,而他碰巧又是一個SaaS賽道的創業者,因此談話難免會“遇到”他的公司、他的轉型、他對產業對國情的領悟。
廣義上説,人都是自身經歷的“產品”,在各自的社會⻆色裏,不斷創排出更新的 “劇本和劇目”。
我坐定就問,你被傳是創始人裏最有哲學味道的,哲學的下一站是宗教嗎?
他回答説,創業本身可以是一種信仰。
這個信仰的起點,有點宿命。
為什麼創立Ping++?
金在斯坦福讀書的時候旁聽過一⻔社會學課程。老師分享了那些落後國家和地區如何被殘酷統治。只要政權建立者掌握了武裝、媒體和貨幣這三樣法寶,他們就會非常容易地操控一個國家。“治理能力”這種公共品被絕對壟斷,於是在那些地方,暴力被濫用,思想被操控,惡性通貨膨脹不斷。那⻔課的結業作業是一個開放式論文:如何去改善最落後的這50個國家的治理環境。
受硅谷文化的影響,金用了一種創業邏輯去思考這個問題:“既然市場經濟提供的資源配置效率最高,那麼公共治理的供給是否可以市場化?”
那個時候SaaS(Software as a Service,軟件即服務)在硅谷很火,於是他也模仿這個句式給這個設想取了一個名字:GaaS(Governing as a Service,治理即服務)。他設想成立三家公司,一家公司提供“防禦性個體武器”,一家公司提供“去意識形態化的社交媒體”,一家公司提供“代碼驅動的金融貨幣平台”。
畢業後,金從三個設想裏選擇了一個看上去最容易實現的,那就是“貨幣”。這是金自述創立簡米|Ping++的初心。
創業賽道選擇本身決定了過程的“不公平”性。
選擇與表層人性交手的賽道,接引簡單的貪嗔痴,升級日常的剛需。容易⻛生水起,也容易曇花一現。它的消費者共識、相對易入性和及時反饋性會讓人誤以為誰都有機會,短期結果也的確如此。
SaaS創業,選擇的是與體制積習打交道,同時交織機構人性的波詭雲譎,極難⻛生水起,黯然離場屬於常態。
Ping++順利上線後,兩年多累積處理超過3億筆以上交易,客户橫跨70多個細分行業,通過了國際上最嚴格的交易數據安全認證PCI-DSS。
但金卻陷入了一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中。付費意願、續費率、動輒被要求本地部署……,關於SaaS,他在美國理解的“常識”,在本土變成了“非共識”。
海洋文化強調貿易,反應到2B上,協作,共享,標準化才會有土壤。農耕文化強調自給自足,反應到2B上,私有化,外包,定製化才會大行其道。
美國存在一個職業經理人階層,同樣的教育背景,職業訓練,圈層網絡,所以美國2B市場的採購者階層是具有類2C效應的最大公約數特徵的。中國不存在這樣的採購者階層,能把中國2B銷售體系打穿的最大公約數只有茅台了。
這是金創業前三年的領悟。
貌似一個“點”上的創業,其實博弈的是組織內部各個條“線”上理解的一致性、是行業“面”上的共識達成、是商業“體”上的契約精神與文化開放性。所以,SaaS面對的複雜性,有多宏大就多宏大,有多具體就多具體。對創始人來説,宏大到虛無,具體到塵埃,都要事無鉅細地面對;並在兩者的跌宕起伏間,握住出發時內心的那點星光,不至滑入茅台效應帶來的蒼涼與沉淪中。
如果按照“自傳”的結構,此時金的選擇,可能決定了到第453⻚時他所抵達的境界;或者説,是否還會有第453⻚。
用他自己的話來説,他被打回到了問題“根”部,重新思考SaaS這件事在本土的路徑。


**金意識到,歐美的百年工業革命,一定程度上是被軟件薰染過的革命。而信息革命的開放性,使得API橫向連通、協同迅速成為共識。**中國是沒有深刻的軟件文化的,我們幾乎是從農耕文明經過短暫的全球工廠浪潮,直接一步跨入信息革命時代。
在歐美, SaaS和軟件行業被視為企業消費品,和歐美普遍以消費税為主要税源,存在內在關聯性。只有成為企業消費品,2B企業服務市場的資本價值才會真正顯現。
正常的市場,正和博弈會讓大量公司要麼兼併重組,要麼自然淘汰,最後留下⻰頭企業。這在 2C 產品側更容易發生一些。而2B側存在大量關鍵節點和關鍵人,使得這種正和博弈難以順利發生。
中國大量的企業擠在產業的中游和下游。內卷化競爭帶來的結果是,它們必須依靠現金流而活,而不是利潤而活。流通環節在中國是一個龐大的市場,本質上是因為大家都在做 “墊資” 生意,拿掉這個 “墊資” 價值,很多環節本質上是不創造價值的。
為了對抗這種殘酷的競爭,很多生意模式非常依賴 “預付費” 和 “預充值”,這又加速了只靠現金流不靠利潤的囚徒困境。
這使得很多企業的生存具有脆弱性。一旦經濟波動和週期到來,流通環節上任何堵塞和延遲,都會要它們的命。而經濟波動和週期都是客觀存在,所以企業的生命週期不可避免地短暫且易逝。這對於2B企業服務來説,意味着來年的低續費率和需要不斷打新的高獲客成本。
金並不滿足於對這些表象的刨析。理解問題所在與找到破解問題的鑰匙,中間往往隔着一部“⻄遊記”。
用他自己的話來説,對外求解是徒勞的。他們是一家小公司,⻛雨飄搖是常態,但至少有一點是正面的,就是他們一定程度上可以把握自己的方向和決策。而方向來自於對顯性弊端的隱性根源的深解。
所有行業都跟政府存在垂直的管控關係,於是行業間水平的自治秩序始終無法有效建立。企業服務SaaS無非是這種⺠間共識的數字化表現形式。
一旦社會習慣了這種自上而下的垂直權威,對於從左到右的水平自治秩序就會缺乏信任。這也是為什麼2B企業服務市場非常難產生真正意義上的⻰頭企業的原因。因為永遠都可以存在新的進入者,競爭護城河遲遲建立不起來。
理解了我們的政治經濟學,就會明白為什麼美國2B企業服務市場的各種對標企業、經營指標、方法論、成功路徑和投資策略,在中國的2B企業服務市場會失效。中美兩國2B市場的差別是制度性的,而不是發展階段性的。
2C互聯網繞開了一些限制,比如人口户籍制度對於線上空間是不起作用的,比如最重要的生產要素 “數據” 是私有化的,比如配套資金不是來自銀行借貸而是海外⻛投。
互聯網在中國的商業成功,不是簡單的時代紅利,本質上在於完成了對生產要素(數據)的私有化。2C互聯網找到了 “產品-體制-契合點” 後的一路狂奔,是其 “生產要素的私有化” 等因素多方作用的結果。那些成功的互聯網產品和服務都是在 “農耕文化”,“體制內市場”,“遊⺠文化” 的框架中,找到了摩擦係數最低的⻜輪路徑。
至此,金在自己的內裏完成了認知上的重構。但破解的鑰匙,似乎仍懸浮於空中。

2019年底,Ping++得到一個併購邀約。在最後的簽字時刻,金猶豫了。當時公司賬上剩的錢並不多,他放棄併購時,無人理解。放棄“放棄的想法”,是他當時的內心銘印。顯現在外部,他仍然停留在“自傳”的150⻚。
金有一個多年養成的習慣,寫文章。發表在PingPlusPlus的公號上。他的讀者涵蓋各行各業。放棄併購後不久,有人在他的微博下面留言,那是一個銀行內部創新團隊的負責人,因為讀他的文章而產生興趣,希望有機會面談。
“中國實體經濟和金融的關係是,實體經濟不留過多社會利潤,銀行拿走相當比例的社會利潤,再通過貸款的形式重新回到實體經濟支持發展,這個循環可以不斷重複下去。
所以無論是向企業收費,還是向銀行收費,本質上都在向社會利潤去徵收,中國的社會利潤相當比例留在銀行,所以向銀行直接收費,相當於向企業間接收費。”
“和他們談完,我突然意識到,我要重新創業了。”他把公司的名字改為簡米|Ping++。不久,金獲得了新一輪的融資。今天的簡米|Ping++,低調潛行。知名度比金的“一個CEO的年度胡思亂想”系列文章還低。
The future is already here, it’s just not evenly distributed.(未來已經來臨,只是還未完全展開。)
金很喜歡這句話。
事實上,所有的創始人,都是一定程度上看到“future”的人,但看到的可能只是一部分。TA們無法判斷自己看到的這部分將以何種方式演進,並如何evenly distributed。這期間發生的所有故事,本質上都是TA們所看到的“future”和future自身打開速度與幅度之間,存在的偏差,繼而催生出的阻力、摩擦、宕機和重啓。
與2017年初⻅時那個海歸⻘年才俊相比,金身上的鋭氣少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融合性在生成。“一個頂級大廚告訴我,鋒利不是刀的全部真意,30%的時間裏他都在用刀背,鋭鈍結合才能做出最好的味道。”
或許,緊握常識讓我們獲得了對錯意義上的優越感,但當反常識的共識更強大時,我們應該關注的是道路。不浪費一次災難,不輕擲一輪衰退,不迴避一段危機,不逃避一場浩劫。探尋一個教科書乃至歷史上不曾有過的“解法”,更重要。
**創業者的真實狀態,是在“活命”和“使命”之間坐過山⻋。**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外求與內省,喪與燃,“卷-佛-再卷”,可以高頻輪番發生,甚至可以同時發生。究其原因,或許他們和金一樣相信:人生的當下都是博弈佔主導,人生的遠方都是基本面佔主導。
每一刻當下的高度覺知與反人性自律,每一次洞若觀火的痛的領悟,都為創業者在遠方牢牢立於基本面的中心,提供了續航。為了讓代碼精確到極致,你需要活出巨大而無序的時代,並從中銘印出新商業文明的邏輯。


我們的話題從創業者轉向了資本市場和投資人。我一再提醒他,忘記彼此的身份,坦誠交流。金再三強調他不是一個合適的人選來評價投資人,但還是提供了幾個他自己的觀察視⻆。
二級市場投資人:被反覆高強度訓練過、被即時反饋機制磨礪過、被週期淬鍊過,所以,能留下的大師級人物,都是哲學家的存在。
一級市場投資人:真正的高手對於形成共識的過程並不感興趣,如果不是不得已,他們渴望一直生活在自我達成的非共識世界裏。因為一級市場的反饋週期相對較⻓,脈衝式的紅利驅動較強,因此投資人較難概括出可供借鑑的know-how和方法論。
創業要懂得止損,投資要懂得空倉,因為負面波動區會讓正確的策略產生損失,足夠的子彈是穿越波動的唯一武器。不斷試錯和精進的本質就是“尋找贏面最大的牌桌”,這必須建立在樣本集合足夠大的情況下。所以,永遠為手感火熱和運氣背到家留有餘地才是真正的概率高手。精益思維就是油⻔和剎⻋動態平衡地踩,提前離場的創業者和投資人是無法收割遍歷性帶來的豐厚回報的。
創業者需要強大的內心,投資人需要穩定的情緒,因為要走人跡罕至的路,有常識的同時又要反共識,順勢的同時又不能從眾,有信仰的同時又要破除我執。創業圈有創業愛好者,投資圈有投機狂熱者,要相信他們都是這個市場的養料,是他們提供了錯誤的市場定價,好機會也就孕育而生。
談到此,我好奇,如此透徹解讀各種事物,日常生活對金如何構成吸引力。畢竟,俗常充滿苟且、細枝末節和無意義消耗。
他説這是個好問題。但並沒有像前面以排山倒海般的邏輯推演來試圖回答。
我們只好把話題繼續投射向遠方。
當談及信息革命未來的可能性。金的敍事框架再次令人信服地展現。
工業時代是基於人口和地理位置的,人員和資產的不可移動性塑造了人類看待世界的方式。
信息時代,信息技術最重要的生產要素是思想,而思想是去地理位置化的,這是信息經濟與工廠經濟的本質區別。信息技術可以創造出強制手段暫時無法全面觸及的虛擬資產,在保護和汲取之間形成全新的不對稱性,讓強制性組織和機構過去享有的槓桿作用被大大削弱。
……
金的微信頭像下面,有一句話:他一生都致力於消滅不平等,雖然在很多時候這些不平等對他更有利。
創業毋庸置疑也是一個江湖圈,金身上看不到個人主義、精緻利己的影子。他相信的是,一個人的求真程度,和TA是否可以把自己從利益關係中摘出來的水平成正比。對自己極度坦誠的人,其實不需要做選擇,那條唯一正確的道路會自我顯現。
或許,代碼的神性,將“極致專業與複雜”完美而簡潔地包裹其中,在超越肉身的時空間存留,才是他需索的最大犒賞。
還是用他自己的話更動人——創新的魅力在於,你不僅與同一時代的參與者攜手,還可以跨越世代,沿着技術進步的軌跡接棒前一代大師們的衣缽,並影響下一代革命者。所以,天才的孤獨都是現世的,在人類滾燙的星河裏,他們彼此心有靈犀。
我們的交流接近尾聲。最後,我玩笑地問他,到今天為止,你的“自傳”算是到第幾頁了?他回答:200頁吧,還有很多修行沒有完成。
曾經有人問金,如果未來有一天Ping++不在這個行業了,你會覺得遺憾嗎?金回答時引用了一段名言:“我們走後,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而是因為我們來過。”
我想,這裏的“來過”,就是意義本尊吧。
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生活的時代。
任何時代裏,浪潮過後,終歸夢幻泡影。
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作為普通的個體,執幻為實,轉識成智,借假修真。
獻給那些迄今仍然在創業路上修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