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出戰火中的科威特(上)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12-21 18:00
作者:秦鴻國 1963年北大研究生班畢業後進外交部工作,同年12月赴我國駐蘇丹大使館工作;曾任中國駐伊拉克使館隨員、中國駐科威特使館政務參贊、中國駐亞丁總領事、中國駐利比亞大使;在中東工作25年,經歷過海灣戰爭、也門內戰等重大事件。
不祥的徵兆
1990年7月,地處阿拉伯半島大沙漠東北邊緣的科威特,天氣格外炎熱,白天持續高温達51℃,最高時竟達53℃。
驕陽似火,暑氣蒸人,家家户户的空調晝夜工作不停。人們汗流浹背,坐卧不安,只能在盛夏酷暑中煎熬着。
當地科威特人都説:“這是科歷史上最炎熱的夏天,連我們都受不了……有錢人都出國避暑去了。”駐科使團的外交官們更是叫苦不迭,大家見面時無不談論這非同尋常的天氣,有人猜測科威特可能要發生地震。有人甚至開玩笑地説:“科地下藴藏的豐富石油可能發生自燃。真要如此,大家都將被燒烤成美味佳餚了……”不少外交官藉此機會回國或赴歐洲休假,逃離這奇熱無比的“火獄”。但是,誰都沒有想到,一場滅頂之災將會降臨在這個國家的身上。

• 1989年10月1日,作者夫婦在我國國慶招待會上。圖源:《一個外交官的中東親歷》
7月17日晚,我作為中國駐科使館臨時代辦應邀出席伊拉克使館舉行的國慶招待會。一進宴會大廳,迎面懸掛的一幅巨型手繪阿拉伯世界地圖吸引我駐足良久……地圖上,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的位置是薩達姆總統穿着軍裝的半身頭像,由此頭像發出的粗線條光芒輻射至各個阿拉伯國家的首都。這一地圖的構思和內涵十分深刻和顯露。在到駐科使館之前,我曾在伊拉克工作近7年,我深知這幅地圖意味着什麼。複雜和不安的心緒交織在一起,一時難以平靜,我暗暗思忖着:“雄心勃勃的伊拉克領導人千萬不要失去理智。”
科、伊兩國近在咫尺,伊駐科大使長期滯留巴格達,當晚的國慶招待會由臨時代辦主持。科方出於阿拉伯國家的兄弟情誼和外交禮儀,由副首相兼外交大臣和內政、新聞大臣出席招待會,但3位大臣在進門處寒暄和交談了10分鐘左右便先後告別離去,未留下進餐。顯然,雙方的外交禮遇和舉動有悖於常理,足以表明兩國關係存在芥蒂,潛伏着危機。

• 1990年8月4日至6日,在海灣戰爭開始時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後,科威特發生了一次示威活動。
1961年科威特獨立以後,與北鄰的伊拉克一直存在着邊界領土和石油爭端,為解決這一爭端兩國領導人時有互訪,但雙方互不相讓,久久未能和解。1980年至1988年兩伊戰爭期間,科在道義和財政上全力支持伊拉克,科、伊爭端暫被擱置。持續8年之久的兩伊戰爭致使伊拉克損失約2000億美元,外債達800億美元,戰後經濟十分困難,但軍事力量卻空前膨脹。於是,伊拉克再度提出兩國懸而未決的一系列問題,且變本加厲。
1990年7月18日,伊拉克領導人和新聞媒體開始公開指責科威特,並向兩國邊界調集軍隊。薩達姆總統説:“伊拉克用生命和金錢捍衞着阿拉伯世界的東大門,科威特卻瘋狂地偷採伊邊界的石油,這等於是用塗了毒藥的匕首從背後戳了伊拉克一刀。”為此,科外交部次長連續三次召見各國使節,闡述科方立場,呼籲國際社會伸張正義,制止伊拉克的無理要求和軍事威脅。
伊、科關係日趨緊張,在阿拉伯國家多方撮合下,7月31日,科王儲兼首相薩阿德和伊拉克革命指揮委員會副主席易卜拉欣前往沙特西部港口城市吉達,舉行直接談判。在緊張和激烈的對話中,伊方堅持科立即歸還兩國邊界地區有爭議的油田,賠償“偷採”石油所得24億美元,一筆勾銷伊所欠科的200多億美元外債,並“租用”布比涎島和沃爾拜島99年……
科方面對以上要求,實難以接受,談判當日即告失敗。8月1日晨,雙方代表團離開沙特回國。
我與使館研究室的同志們一起收看電視新聞時,注意到薩阿德王儲兼首相一行與伊談判一天後匆匆返科。下飛機時,人人面帶愁容,臉色顯得異常蒼白和冷漠,迎接儀式自始至終未見一絲笑容,草草收場。緊張的人羣和車隊離開機場徑直前往埃米爾辦公的白楊宮。**一切跡象表明,雙方談判不歡而散,形勢十分嚴峻。**結合外電的報道和評論,我趕寫了“科伊談判失敗,伊重兵壓境”的文稿,報告國內。
伊拉克悍然入侵科威特
8月2日清晨5時許,數架伊拉克戰鬥機劃破科威特上空的聲障,從使館主樓頂低空掠過,刺耳怵心的飛機呼嘯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直覺告訴我,最憂慮和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
我急忙從牀上躍起,推開緊閉的窗户,外面的槍炮聲由遠而近交織在一起,遠處濃黑的硝煙翻滾升騰。我立即打開牀頭的收音機,科威特電台正在滾動播放國防部的一項簡短聲明,宣告伊拉克軍隊於凌晨2時悍然入侵科威特,科政府號召全國人民奮起抵抗,以一切可能的手段抗擊背信棄義的侵略者。我顧不得換衣服,穿着睡衣直奔樓上,儘速把這一突發事件報告國內。
正在此時,科外交部美大司司長舒海波打來電話,我急步奔向外線電話機。
“我向代辦先生緊急通報”,話筒裏傳來舒海波急促而沙啞的聲音,“請您即刻報告貴國政府,科威特政府呼籲友好的中國和聯合國安理會其他常任理事國主持正義,譴責和制止伊拉克的侵略,維護科威特的主權和領土完整。”
當我處理完以上緊急事務,走下樓準備去吃早飯時,看到使館一些同志正在主樓門前觀看空中一架架空投完畢返回的直升機,機艙門敞開着,艙內有兩三個人探頭俯視着戰火紛飛的城市,機身上明顯印記着伊拉克國旗。

• 1990年7月1日,作者在我國駐科威特大使館門前留影。圖源:《一個外交官的中東親歷》
辦公室的電話鈴聲又把大家吸引到樓內,駐紮在市郊的我國醫療隊報告,他們所在的醫院送來了很多傷員,詢問外面的槍炮聲是怎麼回事。這一電話猛然提醒了我,經濟參贊處、商務代表處、新華分社和我國的13家公司以及約5000名勞務人員都分散在遠近不同的城市和地區,他們必須知道形勢的突變,他們必須注意人身安全!我突然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千斤重。
“趕快打電話給各個部門和公司”,我立即吩咐大家,“通知他們一定要保持鎮靜,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不得外出,安全第一……文化處負責與幾個留學生取得聯繫,乾脆把他們接到使館來住……”
使館的兩部對外電話頓時忙碌了起來。
中午,國內的特急通報及時下達到使館。
下午2時整,使館黨委召開緊急會議,研究突發的形勢和落實國內有關指示,會議決定:
一、採取必要的保衞保密和財務措施,緊急應變;
二、內緊外鬆,處變不驚,穩定情緒,做好思想政治工作;
三、各個部門和公司立即行動起來,儲存至少夠用一個月的糧食、飲水、蔬菜、肉蛋、煤氣和汽油等生活必需品;
四、密切跟蹤形勢的發展,保持全天候的對外通信聯繫。
營救新華分社的同志脱險
新華社駐科分社8位同志,租住在亞奧理事會主席法赫德親王的私人宅院,靠近海濱大道的達斯曼宮,是科政府部門最集中的地區。伊入侵後,這一地區是伊軍重點攻佔的軍政要地。2日清晨不到5時,分社駐地周圍槍炮聲隆隆灌耳,已經陷入伊軍包圍之中。登上樓頂平台觀望,海濱大道已佈滿伊軍坦克和士兵,達斯曼宮被緊緊圍住,伊軍士兵開始在沿海構築工事和炮兵陣地,預示着一場惡戰即將發生。
晨7時許,分社記者吳毅宏開車出去觀察情況,剛出門上路,即遭到路口伊士兵衝鋒槍的掃射,汽車前擋風玻璃被打得粉碎,子彈從頭上穿過,吳毅宏在慌亂中棄車往回跑,不慎摔倒在地,霎時又聽到一梭子子彈從頭頂飛過。當他跑回分社時,才發現腿部和手臂擦傷多處,滴滴鮮血流淌而下。

• 1990年7月,亞奧理事會主席法赫德親王離科訪華,最後落實北京第11屆亞運會的籌備工作。作者赴機場為其送行。圖源:《一個外交官的中東親歷》
當晚8時,科全國的對外通信聯繫被伊切斷。分社的同志們不僅人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業務工作也被迫中止。他們打電話給使館,報告了遭遇和困境。次日上午8時30分,我接到分社同志的告急電話:“圍困達斯曼宮和附近高層建築的伊軍調集了很多坦克和士兵,準備再次發起進攻,形勢十分緊張,雙方一旦發生激戰,炮火肯定會打到分社樓房……”
“你們能撤到使館嗎?”我急促地問。
“不行,我們出不去……最好使館能派紅牌子的外交車來接我們。”
“你們不要慌,做好撤出的一切準備,我和大家商量一下就派人去!”
電話剛剛打完,分社所在地區的電話線即被切斷,再聯繫已經不可能了。
使館辦公室擠滿了人,我和大家商量如何營救分社的同志們脱離險境,大家七嘴八舌,意見紛紜。
“我去試一試!”研究室二秘劉衞民主動請戰。
我聽後非常高興。“劉衞民去最合適,他辦事能力強,懂阿拉伯文,又會開車……但是,戰爭情況下必須二人同行,最好有一名專職司機同去。”我心中暗暗思量着。
“由管蜀平開車,你們兩個一起去。”我最後決定,並做了具體佈置,一再叮囑“安全第一”。小管是使館本部的唯一專職司機,一般情況下是給代辦開車,維護使館10多輛車的正常行駛,現在被指派完成一項特殊的、有一定風險的任務。
他們很快準備好了最新購置的越野車,9時出發,直奔分社駐地。
伊軍正在緊張調動和集結,馬路上一隊隊急駛的運兵車,一輛輛隆隆行進的坦克,源源不斷地開向海濱和沙特方向,以班排為單位的士兵正在沿海一線加緊挖掘壕溝,構築工事,架起的輕重機槍和火炮衝向海面。從市內不同地區不間斷地傳來槍炮的轟鳴聲,硝煙隨着爆炸聲騰空而起,緩緩瀰漫着晴空,戰爭的陰霾依然覆蓋着大地。
使館的汽車駛至海濱大道的大水塔前,6名手端衝鋒槍、身穿迷彩服的伊軍士兵朝天鳴槍,擋住去路。劉衞民急忙下車,出示外交官證件,説明去向和來意。
“你們趕快回去!”伊士兵態度強硬,手舉衝鋒槍不時在劉衞民臉前晃動着,嘴裏只是不耐煩地重複着一句話:“你們趕快回去!這一地區屬於軍事要地,任何民用車輛和行人不準通過。”
劉費盡口舌未能奏效,內心十分焦急,深有“秀才遇上兵,有理説不清”的感覺。正當無奈之時,恰逢一名伊軍官驅車路過此地,劉抓住時機,再做交涉。軍官顯露出同情和理解,劉趕快補充一句:“距離很近,半小時可以返回。”
“快去快回,一定要在半小時之內離開這個地區!”軍官稍加思索後説。他顯然不敢透露即將開始的軍事行動。
當劉、管二人不畏艱險,把分社8位同志安全接回使館時,已是中午12點了。使館全體同志緊緊圍着他們問長問短,都為他們平安脱險而感到慶幸。
軍事佔領下的科威特
8月2日,伊軍佔領科首都後,科威特政府部門全部癱瘓,社會服務機制停止運轉,熾烈的戰火和戰爭的恐怖籠罩着這個弱小的石油富國,令人透不過氣來。
銀行、商店、機關、學校和報刊、出版社均面目全非,門窗已被砸壞,內部已被搶劫,有的甚至被縱火焚燒,濃煙和烈火在殘垣斷壁上留下了戰爭的痕跡。昔日異常繁華、熙熙攘攘的市區和燈火通明的鬧市已不復存在。馬路上的公共汽車和出租車亦蕩然消失,私人汽車和來往行人亦寥寥無幾,取而代之的是川流不息、隆隆作響的坦克、裝甲車和運兵車。
城市綠化初見成效的路邊小樹、花草在烈日暴曬下開始枯萎,垃圾堆比比皆是,散發着令人窒息的氣味,被擊毀、仍在燃燒着的坦克和車輛冒着縷縷青煙和火光,路邊的自理加油站竟無人收費,過往的各種車輛加油後揚長而去……
伊入侵後的第二天,科所有監獄的衞兵和看守都已無影無蹤,在押的罪犯紛紛逃散。因鬥毆傷人入獄的我國一名勞務工人逃到使館,進門就要飯吃,顯然是餓壞了。
“炮火連天,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監獄的警察和管理人員當天就跑光了,我們兩天沒飯吃,大家也一批一批地逃了。第一批犯人逃跑時,把監獄的檔案堆在院子裏,都給燒了。”他一邊狼吞虎嚥似地吃飯,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述他的故事,“我不懂外文,無法跟別人溝通,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反正我是最後一個走的,跟我最後走的還有一個英國人,他聽了半導體收音機,跟我説了半天,我也沒懂。我走出監獄大門,東西南北都弄不清楚,還是這個英國難友把我送到使館這兒的。”
“我還有3個月就期滿了”,他接着説,“等打完仗,我再回到監獄過3個月就是了……”他的話引起在座人的一片笑聲。

• 1990年8月,伊拉克軍隊入侵科威特,一天內佔領其全境。
在伊軍嚴酷的軍事佔領下,190萬科威特人和近百萬外國僑民的生活日趨緊張和艱難,衣食住行和人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戰爭恐怖更令人難以忍受。
原伊拉克駐科大使館實際上已成為伊佔領軍的司令部。方方正正的三層米黃色樓房,底層有一個可容納一二百人的大地下室,一層大廳懸掛着的那幅阿拉伯世界地圖和薩達姆總統的半身頭像更顯得格外醒目,樓內電梯上上下下十分繁忙,全樓到處張貼着薩達姆的肖像,以及“薩達姆總統是阿拉伯民族的偉大統帥”等標語。
“七一七”國慶時裝飾的彩燈依然環繞着使館的建築,但此時使館樓頂平台架起了4挺高射機槍,樓的周圍坦克和裝甲車林立,荷槍實彈的士兵密集警戒,被捆綁雙手、蒙着眼睛的科威特人在軍警的押解和推搡下時進時出,底層地下室已成為臨時監獄,令人不寒而慄。曾在科威特出任7年大使的伊拉克外交部副部長阿布·傑巴爾坐鎮這棟大樓,是名副其實的佔領軍司令,有關科威特的一切事務必須由他審批和簽字。
我們使館在戰爭環境下堅持工作的24天中,與伊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阿布·傑巴爾。為了尋找我方失蹤的勞務人員、交涉撤離通道,特別是領取每批撤離人員的特許通行證,我曾先後去伊軍司令部10餘次,而不少次是在宵禁的夜晚,甚至是電話未能預約的情況下,冒着風險前往交涉。根據伊方要求,特許通行證必須由阿布·傑巴爾親自填寫撤離人員的人數、車輛數和路線,並最後簽字和存檔。該特許證持有者,在伊軍統轄範圍的路線和地區內可以通行無阻。
8月19日晚,為領取次日我離科人員的特許證,我與司機管蜀平不得不去伊軍司令部一趟。晚9點出發,近11點才返回使館,同志們都為我們捏了一把汗。
這一批撤離的人數是1818人,車104輛,是規模最大和最集中的一批。經過經參處和有關公司的精心組織和安排,第二天將要撤離的這批勞務人員和車輛數目,直到晚8點30分才最後確定並報告使館,我必須當晚取得特許證,天亮前複印並分發給每輛整裝待發的車輛。
大家送我們到使館門口,不停地囑咐着:“路上千萬小心!7點半已經宵禁了,他們隨時都可能開槍。”
“現在只能靠車前懸掛的國旗和我的外交身份硬闖了!”我邊説邊跨進了汽車。
夜格外的深沉和寂靜。潮熱的天氣酷似蒸籠,汽車裏開着冷氣,西裝裏邊的襯衫已被汗水浸濕。望眼車外,漆黑夜空的星斗卻發出冷酷無情的寒光。伊軍在所有路口都增設了路障和崗哨,路上很少看到車輛駛過,只有架着機槍的伊軍巡邏車往返忙碌着,不時攔路盤問和搜查。忽稀忽密的槍聲從遠處傳來,異常清晰而恐怖。我在科威特工作和生活多年,這個國家的夜晚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陰森可怕過。
汽車駛近伊軍司令部地區,戒備越加森嚴。通過層層警戒路障時,伊士兵都要以佔領者的姿態和特有的警覺,向你端起衝鋒槍,高喊:“停車!”我們不敢稍有怠慢,趕快出示證件,説明來意,方被允許通過。
當我走進司令部時,發現美國駐科使館的軍事參贊坐在阿布·傑巴爾的辦公室門前,戰前科政府不允許外國派駐武官,但允許派軍事參贊,他實際上就是不穿軍裝的美國武官。我們倆打完招呼後,他小聲對我説:“伊拉克外長塔裏克·阿齊茲來了,穿着軍裝,剛上了樓。看來阿布·傑巴爾現在很忙。”我們坐等了半個多小時,傑巴爾從樓上下來,帶我們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的貼身警衞雙手握着衝鋒槍站在門外守候。
根據先來後到,美國軍事參贊首先談他的事。我坐在一邊的沙發上,隨手翻看着茶几上早已過期的阿文報紙,耳邊聽着美國參贊的嚴正交涉∶“我們美國的一名科技專家為了逃避戰火,前兩天開車逃往沙特,快到邊界時在沙漠中被伊軍開槍打死……”
“司令部已經兩次照會各國原駐科使團,各國使館人員和僑民撤離時,必須攜帶特許通行證,並根據指定路線撤離,否則一切後果自己負責。”傑巴爾毫不客氣地回答,“不少印巴和阿拉伯人試圖逃往沙特,已經有20多人喪命……”
“伊把美國和西方視為敵對國家,他們的僑民無權領取特許通行證,他們只能被集中押送巴格達做人質。”美國軍事參贊針鋒相對地反駁。
“那也比被打死在沙漠中好呀!”傑巴爾反應亦很快。
最後雙方商定,次日上午9時,美國這位參贊由一名伊軍軍官陪同前往出事地點,認領死者的屍體。
我屏着呼吸聽完了他們兩人的對話,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沙漠大撤離
伊對科發動突然襲擊時,我在科勞務人員和僑民共有4885人。為穩定他們的情緒,經參處和商務處的領導同志深入各公司、項目組和工地具體落實國內指示,針對少數人存在浮躁的情緒和要求儘快回國的傾向,特別強調:“我們是有組織的隊伍,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服從統一領導,共同進退,不得擅自行動。”同時説明:“我們不是難民,我們的堅持、撤離或留守都是政府性的行為。”
8月8日,伊宣佈兼併科威特,科為伊拉克的第19個省。10日薩達姆總統宣告:“伊斯蘭教的聖地已落入美國和猶太復國主義手中,全世界的穆斯林和阿拉伯人民立即行動起來,發動一場聖戰,推翻腐敗和反動的沙特王室。”伊拉克電台和電視台中斷了正常節目,反覆播放軍樂,並高呼“打到紅海去” “解放聖城麥加和邁地那”等口號。
外電亦聲稱,伊駐科部隊已增至20萬人,在伊南部和科威特、沙特邊境還部署了導彈和生化武器。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亦正在大規模軍事集結,加速實施“沙漠盾牌”計劃。截至8月中旬,抵達海灣地區的多國部隊已達12.5 萬多人,軍用飛機500多架,各種艦艇70餘艘。海灣地區雲驟風急,電閃雷鳴,雙方劍拔弩張,一場“沙漠風暴”正在醖釀之中。
摩洛哥國王哈桑二世憂慮地説:“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預見明天將會發生什麼事情。”特別是外電一直宣揚,伊拉克至少擁有兩種化學武器,一種能像液體燃燒劑那樣燒傷皮膚,使肌肉潰爛;另一種能在數分鐘內破壞人的中樞神經系統,致人死亡。國際傳媒均視科威特為雙方火併的主戰場,於是海灣地區出現了難民潮,各國駐科使館和僑民更是惶恐不安,紛紛逃離科境。
**13日,我國中央領導人果斷做出“不惜一切代價接運我勞務人員和僑民平安回國”的決定。**接着我國外交部發言人發表談話,表達了我國政府對滯留在科的中國僑民包括港台同胞的深切關懷,指出由於海灣形勢的發展,我在科勞務人員和僑民已失去最起碼的工作和生活條件,我國政府決定接運他們回國,並希望伊拉克當局為此提供必要的安全保障和一切方便。當我在科的勞務人員從廣播中聽到這一消息時,各個營地一片歡騰,大家情不自禁地齊聲高呼“祖國萬歲!”

• 作者(右一)作為我駐科威特使館臨時代辦為撤離車隊送行。圖源:《追憶難忘的外交歲月——新中國老外交官影像集》
14日,使館接到國內有關指示,黨委立即討論和落實撤離工作。會議一致通過了“勞務先撤,使館後撤;羣眾先撤,幹部後撤;女同志先撤,男同志後撤;領導和少數同志留守,館長最後撤”的原則。這一原則在貫徹中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自18日起至23日晚止,我在科人員共4885人,除12人留守外,分6批安全撤離,內含勞務人員4716人、台灣中華工程公司136人、港商和旅居科的華人15人,其中包括國民黨時期長期駐紮我國西北的高級將領馬步芳的侄孫女埃米娜·馬。除最後兩批由較遠的工地出發,我未能前往送行外,前4批撤離時,我都趕赴集合地點科電力部廣場送行。
科電力部大樓前廣場位居通往伊拉克的公路右側,緊鄰國民警衞部隊司令部。顯而易見,伊入侵時,此處曾發生過一場激戰。司令部的院牆已被炮火打得殘缺不全,停放在院牆外的一排排軍車都已彈痕累累,車上玻璃都已粉碎,破磚碎瓦中還可看到被丟棄的槍支、子彈和斑斑血跡,滿目瘡痍。由於戰爭,周圍的建築和街道早已杳無人跡。

• 懸掛五星紅旗的撤離車隊。圖源:《追憶難忘的外交歲月——新中國老外交官影像集》
清晨5時,滿載我勞務人員的車輛在廣場集合,車隊按順序排齊,撤離領導小組的成員前後奔跑,忙個不停,他們正在最後落實和檢查出發前的準備工作。根據預先的規定,每輛車都有一個車長,一般要懂外文,他坐在司機的右邊,攜帶伊方頒發的特許通行證和使館印製的撤離路線圖,手持一面小紅旗,負責車隊前後聯絡。
各車都備有足夠的食品、飲水、藥品和汽油,車前玻璃上貼着車隊序號和五星紅旗。車身都有阿、英文的“中國”字樣,車與車之間規定有旗語和聯絡信號,前後呼應。車輛大小不一,型號不同,一般小車坐5人,卡車和翻斗車都坐50人。為了避免烈日暴曬,工人兄弟們都為所有的敞篷車安裝了不同顏色的布制車篷。
5時30分,車隊緩緩離去,車上的人們辛苦了多日,熱盼早日返回祖國,今天終於踏上了沙漠大撤離的征程,他們既激動又興奮,頻頻向我們揮手,高喊:“再見!北京見!”我揮着手目送一輛輛遠去的汽車和一張張微笑的臉龐,內心感到無比的喜悦和欣慰,因為每走一批人就是一個重大的勝利。
科威特是外籍人比較集中的國家,除國家政府部門外,私營部門的職員和勞動力幾乎全是外籍人。科本土人190萬人,外籍人近100萬人,比例近乎2∶1。
當時,伊拉克佔領當局指定的唯一撤離通道是科威特-伊拉克-約旦陸路通道,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汽車。**如此龐大的外籍人羣體,幾乎同一時期湧向同一條撤離的道路,其混亂和困難可想而知。**據悉,僅8月22日一天,通過伊約邊界像潮水一樣狂瀉安曼的難民即達4.2萬多人,給約旦造成了巨大的壓力,約旦政府曾兩次宣佈關閉邊界。

• 1990年8月20日清晨5時,我國在科威特的勞務人員撤離車隊整裝待發。圖源:《一個外交官的中東親歷》
由科至伊約邊界的長途跋涉中,車流滾滾,車滿為患,人人爭先恐後,互不相讓。但由於我國的國際地位和正確的外交政策,國內外都預做了充分準備,伊、約政府均向我提供了儘可能的方便,我一批批撤離的車隊一路都比較順利。
印巴、埃及和東南亞國家無組織的個體勞務大軍,只能三五成羣,攜家帶口,結伴而行。一路上身單力薄,孤獨無助,悽慘得很。有些破舊的汽車裏擁擠着全家五六口人,不少車的後備廂敞開着,裏面擠坐着兩三個小孩。車頂上捆綁着冰箱、電視機、牀墊和行李箱,汽車緊靠路邊艱難地爬行着……路漫漫,夜茫茫,他們沿着沙漠公路,跟隨着川流不息的車輛,緩緩行進着,個個都以羨慕的眼光目送井井有條的中國勞務車隊急駛而過。
在伊約邊界地區,亞洲和阿拉伯國家的勞務人員和個體難民滯留最多,他們的護照一般都在當地僱主手中,僱主逃離戰火,護照下落不明;不少個人謀生的外籍人更是無人過問,他們的國家和使館無力顧及和承擔眾多人的撤離工作。這些人的個人身份和出入境證件不全,只能被作為難民看待,一概被拒過境。
一眼望去,到處都是車山人海,人擠人,車擠車,寸步難行。烈日之下數萬難民喧鬧嘈雜,飢渴交加,病痛纏身的老人和孩子橫躺豎卧,不斷髮出呻吟和哭喊聲……一片淒涼和悲慘的景象。
**我國集體撤離的勞務車隊順利辦好海關手續通過邊界,日睹邊界兩側的情景,感觸頗多。**當他們受到我駐伊、約使館的熱情接待和迎送,在安曼機場登上中央派來的專機返回祖國時,大家都熱淚盈眶。
-End-
文字 | 《一個外交官的中東親歷》
作者 | 秦鴻國
圖片 | 除標註外源自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