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感染下的農村：報什麼藥都沒有，擔憂春節返鄉潮_風聞

澎湃新聞

2022年12月22日 08:23:26 來自上海市

“新十條”發佈後，中國的疫情防控工作重心由防感染轉向保健康、防重症、促發展，全國上下都在全力應對奧密克戎感染潮帶來的巨大沖擊。地域寬廣、人口龐大但人均醫療資源有限的中國農村地區，將會是承壓的一處“軟肋”。

國家層面先後發佈《依託縣域醫共體提升農村地區新冠肺炎醫療保障能力工作方案》《加強農村地區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健康服務工作方案》，要求各地提前籌備，應對雙節大考。

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新聞發佈會消息顯示，截至12月14日12點，全國二級以上醫院開設發熱門診超過了1.4萬個，基層醫療衞生機構設置發熱門診或者發熱診室超過了3.3萬個。

目前基層醫療衞生機構運轉如何？醫護人員又面臨着哪些困難？近日，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採訪了河北省饒陽縣、重慶市城口縣、雲南省雙江縣、四川省鹽亭縣等地的醫療衞生機構負責人或一線工作人員，瞭解他們應對沖擊的實況。

在採訪中，基層的一個普遍擔憂是，春節期間的返鄉潮必然會導致感染人員增加，而醫務人員長期高負荷運轉，這可能會影響醫院及科室的應對能力，因此建議上級政府能夠成立協調機制，指導、支持和保障基層醫療機構在春節期間的持續有效運轉。

一、河北饒陽縣：設置家庭巡診小分隊，上門指導用藥

饒陽縣位於河北省東南部，衡水市最北部。全縣轄7鎮，197個行政村，總人口30萬。

12月16日，河北饒陽縣對外公佈全縣各鄉鎮（社區）、村（居委會）家庭巡診小分隊電話。

12月20日，澎湃新聞聯繫了多位饒陽縣基層醫務工作人員。有基層醫務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縣裏配備了家庭巡診小分隊到每位村民家庭裏指導用藥。

1.饒陽縣張池村村醫王建英：現在最缺的是藥

我今年六十多歲了，在饒陽縣饒陽鎮張池村開診所開了四十多年。

鄉村醫生是沒有“工作時間”這一説的，早上出診，中午出診，半夜村民們打電話也得去。要是沒有緊急的情況，鄉親們不會半夜打電話的。

現在最主要的情況是沒藥，感冒藥退燒藥都沒有。我去進藥，根本就進不來。我給批藥的打電話，報什麼藥什麼藥沒有，退燒的治感冒的都沒有。就是缺藥。“放開”之前沒有想到出現“斷藥”的情況，因為之前進藥沒有緊缺過。

“放開”以後，感染的情況挺嚴重的，有的一家子都是發燒的。有人發燒了，家裏人就得去縣城，看看能不能買到藥。有些村民可能之前家裏有頭疼腦熱的，存了一點藥，他們就給我打電話，我就過去看看他們有什麼藥，告訴他們哪些不能在一起吃，燒到38度以上再吃布洛芬。

家庭診療小分隊就是要去村民家裏指導用藥。“放開”後，我們家庭巡診小分隊開始工作，如今現在已經施行一個多星期了。村裏人有時候用藥怕有副作用，也會直接在電話裏告訴他們。

我們村子有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四百人，現在感染的情況不少，診所也接待發熱病人，具體我也沒有統計，好多人發燒了就不出來，自己在家隔離。大家倒也沒有什麼恐慌情緒，人們都説這就是一次重感冒，觀察個兩天三天，最多燒三天，有的人就發燒一天，37攝氏度，很快就沒事了。

村子裏有一些老人有基礎病，心腦血管、高血壓、糖尿病都有，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出現發熱的情況。因為老人也都打過疫苗了，現在正在接種第四針。

在“放開”之前，我負責給村裏人做核酸，那時候比現在還要更辛苦一點。早上六點開始做核酸，早上五點就要起牀準備，整個村裏一千多口人，要做三個多小時才能結束。疫情嚴重的時候就是天天做，後來是一週做兩到三次。做核酸的時候就是我採樣，樣本一個小時往縣醫院送一次，縣裏的包村幹部送。

2.饒陽縣平安路醫務員劉豔暖：從早八點到晚八點病人沒斷過

“放開”以後現在屬於暴發時期，每天診所裏接待病人有一百多個，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診所里人沒有斷過，基本上都是新冠發熱過來的，我們診所所有的大夫都在診所值班。

目前我們診所還沒有出現斷藥的情況，買藥都是有專門的業務員聯繫的，我診所裏買藥的業務員比較多，有七八個，一些診所裏缺藥了，可能是業務員比較少吧。

來我這裏我主要是用中醫的方法治療，我們有藥片也有顆粒。我們基本上不給病人用連花清瘟，現在的發熱還有關節疼都是表證。

這個家庭巡診小分隊，其實我沒有去過病人家裏，現在病毒傳染得太嚴重，都是病人往診所來，他們拿藥就走，我們最多一個人給三天的藥。

現在病人也比較少有恐慌情緒，吃幾天藥就好了，來我這裏的主要是症狀一般的人，如果是危重病人或者是老年人，就直接讓他去醫院了。

3.饒陽縣人民西路不願具名的醫務員：工作主要集中在指導用藥和心理疏導

家庭巡診小分隊，就是小小社區的服務點，基層醫務工作人員管轄小區內有陽性的病人。如果病人不方便去到社區，可以在網上諮詢，幫助陽性病人進行心理輔導。

我們按照小區劃分，總共有10多個小區服務點，像我主要負責人民西路這邊的家屬院小區，總共有2000多户人。目前我們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兩部分，一是指導用藥，一是心理疏導。

放開之後，退燒藥比較緊缺。最初，人們的心態有些恐慌，但現在沒有那麼（恐慌）了，很多人説也沒有那麼厲害，恐慌程度就下降了。現在人們習以為常，還是好好生活。

我們主要會指導他們用布洛芬這些藥物，有些電話諮詢的語氣比較着急，比如夜裏高燒了，又退不下去，我就在電話裏指導他們如果藥物比較緊張的話，可以嘗試物理降温的方式，給小孩頭上貼一些降温的。或者嘗試按摩、物理降温。

一般來電話諮詢的家屬比較多，他們來諮詢小孩退不下燒怎麼辦，或者老人吃了退燒藥退不下怎麼辦呢？我們建議多喝開水、卧牀休息，然後做一些物理降温、消毒預防的措施。

“放開”後我們的工作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之前我們都是抽調出去做核酸，現在投入到當下的治療工作了。

“放開”後工作整體還行，每到冬季都有感冒流感發生，這些也算是我們常規工作之一。現在電話諮詢的多了，我一聽聲音就知道對方有沒有陽。剛剛有個電話打過來，嗓音聽着就不舒服，我一聽就知道對方應該是陽了第幾天，她在電話裏笑着調侃，説自己把一家人都帶陽了。

我在社區以前就是做醫療工作了，做了幾十年。

二、重慶城口高觀鎮：工作強度很大，但還未出現明顯的醫療擠兑

城口縣位於重慶市東北部，地處川、渝、陝三省（市）交界處，户籍人口約25萬。12月19日，城口縣疫情防控工作領導小組綜合辦公室發佈通知，倡導非必要不做核酸、非必要不查驗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倡導無症狀不採樣、不用藥；鼓勵組建社區藥品配送小分隊，根據羣眾用藥申請，在醫療機構指導下配送簡易醫藥包，有效保障羣眾用藥需求。

位於城口縣東部的高觀鎮，下轄1個社區、10個行政村，常住人口近8000人。

高觀中心衞生院副院長李文春：白天為病人治療，晚上抽空為自己治療

我院發熱門診24小時接診，（醫務人員）工作強度很大。這也是我們面臨的一個大問題，人手緊缺。不僅是我院發熱門診，整個衞生系統的人手都很緊缺，很多戰友帶病上崗，白天為病人治療，晚上才抽空為自己治療。

我們現在對發熱人羣採用這樣的流程：鎮上每個村（社區）都配有一個家庭醫生團隊，成員包括一名臨牀醫生、一名護士、一名公共衞生人員及一名村醫。團隊成員對該村（社區）重點人羣的健康狀況都詳細瞭解，比如哪家老年人身體不好，哪家有孕婦，哪家有小孩，有沒有高血壓、糖尿病等一些基礎疾病。另外如果誰身體不舒服，可以隨時撥打家庭醫生的電話，或者在微信羣裏問，相當於是線上診療，我們都會及時解答。一般沒有啥症狀或者症狀輕的，我們都不建議來衞生院發熱門診就診。如果你症狀比較明顯，難以忍受，就去衞生院發熱門診就診。門診醫生會根據你的症狀，開藥或者是住院觀察。但即使是住院，除非你是症狀很嚴重或者一些特殊情況，我們也儘量避免給患者打點滴，主要還是觀察、對症處理、物理降温、叮囑多喝水。

另外就是抗原試劑，目前主要依靠主管部門配發。抗原我們都是省着用的，如果你住院，為了避免院內交叉感染，我們會進行一次抗原檢測，再進行一次核酸檢測。先行入住過渡病房，待抗原結果或核酸結果後再將病人分區安置。對於無症狀或者症狀比較輕，我們一般不給患者進行抗原檢測，建議其居家。患者自己有條件，可以進行抗原自測。

我院傳染病區經改造現有40個牀位，目前住院的患者有20多個，佔比約二分之一，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牀位還是足夠的，沒有出現明顯的醫療擠兑的現象。

三、雲南雙江沙河鄉：衞生院+14個村衞生室的聯繫人24小時開機接聽

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位於雲南省西南部，距離昆明545.8千米。沙河鄉位於雙江縣西部，下轄3個社區和10個行政村，常住人口約3.8萬，擁有衞生院1所，村級衞生室14個。

沙河鄉衞生院院長李華鋒：將治未病科的醫護都抽調至發熱門診

在接到臨滄市應對疫情工作領導小組指揮部12月9日發佈通告進一步優化落實疫情防控措施後，我院在獨立區域設置了發熱門診，為保證發熱門診正常運轉，結合我院實際，關閉了一個治未病科診室，將該診室醫護人員臨時抽調至發熱門診。目前，我院發熱門診一共有3名醫生和3名護士，分成3班，每班配備1名醫生和1名護士，實行“三班倒”，在保證24小時接診和接診質量的前提下儘量讓醫護人員得到充分的休息，另外預備了陽性住院病區工作專班，開展了感控及診療方面的集中培訓，目前我院還沒有陽性住院患者。

診療方面，雙江縣公佈了各鄉鎮新冠肺炎診療服務線上諮詢熱線，我們沙河鄉衞生院有3個聯繫人，我的手機號也在上面，另外還有14個村衞生室醫生的電話號碼，我們的手機都是24小時開機的，隨時接受羣眾的諮詢或者求助。對於沒有症狀或者症狀較輕的患者，我們都是提倡居家治療的。來衞生院發熱門診就診的，基本都是有症狀的，以高熱為主。

從目前發熱門診的接診情況看，每天接診量大概在50-60人次。就診患者中青年佔絕大多數，老人和兒童加一起只佔到就診患者的10%左右。發熱門診設有留觀室，如果患者體温達到38.5℃以上，或者患者有明顯自覺症狀的，可以提供輸液治療，待患者體温下降後，我們再為患者開西藥或中藥湯劑回家繼續治療。

目前我院的退燒等藥品儲備是充足的，因為一開始我院就只向有症狀的患者提供藥品，並且限制了量，根據患者實際情況開藥，一般是7天的用量，避免了過度囤藥的情況。另外，我院的抗原試劑儲備也比較充足，我們是直接向廠家採購的。

四、四川鹽亭縣：勞務輸出縣擔憂春節返鄉潮帶來的一波感染

四川鹽亭縣位於綿陽東南部，距成都139公里、距重慶250公里。幅員面積1645平方公里，轄1個省級經濟開發區，16個鄉鎮和1個街道，總人口62萬人。2021年該縣接種疫苗62萬劑次，加強針接種完成率達104.9%。

鹽亭縣是川內主要的勞務輸出縣之一，僅在粵港澳大灣區務工的農民工有近2萬人，此外還有在江浙滬等地務工的人員。

1.西陵鎮衞生院黨支部書記：經歷十天高峯後目前接診人數回落

過去10天，四川省綿陽市鹽亭縣西陵鎮衞生院平常每天接診的發熱病人翻倍，“達到兩三百人次。”西陵鎮衞生院黨支部書記何兵説，這對於他們這樣的基層衞生院而言，壓力前所未有。

何兵説，他所在衞生院大部分醫護感染，但只要情況允許就帶“症”上班。不過，隨着就診人數回落，他認為西陵鎮這波感染高峯已經過去。

“我們這裏是12月10日感受到衝擊，發熱門診人數突然增加，持續10天，每天就診人數比平常翻倍。”何兵説，鎮衞生院總共43名職工，其中醫生11人、護士10人，現在就2人沒被感染過，所有感染的職工，只要情況允許，這期間都帶“症”上班，受不了的才休息，症狀緩解之後又回到崗位上。

隨着患者數量增加，西陵鎮醫院將發熱門診、疑似感染的人員和醫護，跟非發熱感染區分開，衞生院原有的醫護力量不夠，就從公衞、後勤等部門抽調支援。“這些部門很多人是有醫護資質，轉崗過去的，現在就全部上一線支援。”何兵説，這很大程度緩解了醫護不足的問題。

對於藥品，何兵説，退燒藥到現在也還是比較充足的，因為他們在12月初根據縣衞健局的部署就開始大量進藥，目前，散列通、撲熱息痛等儲備都比較充足。

“布洛芬，特別是針對兒童的美林幹混懸液的確是比較緊缺，兩天就斷貨了。”他説，但對鄉鎮衞生院而言，這方面壓力不大，因為現在留在鄉鎮的兒童本來不多，很多都是父母在外打工，在縣城購房，由爺爺奶奶帶着在縣城讀書，留在鄉村的不多，而且現在交通比較方便，需要看醫生的兒童都直接去縣婦幼保健院，所以這一塊的壓力並不集中在鄉鎮衞生院。

12月21日，何兵告訴澎湃新聞，據他們預判，西陵鎮全鎮這一波感染高峯期已經過去了，“今天開始，就診人數明顯回落”，這讓他們都暫時鬆了一口氣。

此外，西陵鎮一村社衞生室醫生趙虎説，他所在的村並未出現發熱病人瞬間激增的情況，主要還是風寒感冒比較多。因為農村人口比較分散，相互感染的情況比較少。現在針對有感冒症狀的病人，他主要還是用感冒藥。雖然布洛芬這樣的藥比較缺，但他有布洛芬片，而且，能夠代替布洛芬的藥品也不少。

2.鹽亭縣醫院院長：春節這一波感染高峯會集中在縣城內

雖然部分村鎮已經歷一波感染高峯，但春節返鄉潮帶來防疫壓力可能才剛剛開始。沈新詩作為鹽亭縣人民醫院的院長，不敢有絲毫鬆懈。鹽亭縣40萬人口，其中20萬集中在縣城。

12月6日開始，市民到各級、各類醫療機構就診，無需提供核酸證明。沈新詩説，第一波感染高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就診人數突然增加數倍，可以説“人滿為患”，因為只有縣醫院有專門的發熱門診，一下子發熱病人都集中到了縣醫院。

緊接着就是醫護人員開始感染。沈新詩説，縣醫院到現在80%的醫護人員都不同程度地感染過，但是工作量太大，幾乎都只能帶“症”上崗，冬季本來也是感冒高發季節，有醫生護士交班之後馬上就變成患者，開始輸液。

沈新詩説，第一波感染高峯應該下月初才結束，但緊接着春節返鄉潮開始了，這無疑又將帶來一波感染高峯。農村在外打工的人許多都在縣城購房，平時是家裏老人帶着小孩在縣城讀書，他們春節回來之後也主要住在縣城裏。因此，春節這一波感染高峯也會集中在縣城。一直到人們返工，縣級醫療機構壓力可能才會有所緩解。

沈新詩介紹，鹽亭縣人民醫院發熱門診目前每天就診人數三四百人左右，隨之而來就是住院病人也增加了。“新冠肺炎導致的重症還沒有。”沈新詩表示，主要是誘發心肺、腦血管、糖尿病等基礎疾病住院的增加了。

澎湃新聞注意到，12月16日，沈新詩向鹽亭縣主要領導彙報時表示，入院患者不論是陰性、陽性，鹽亭縣醫院都積極接診，醫院目前仍具備充分的接診能力，能夠保證廣大羣眾的看病就醫需求。對於緊缺的藥品，醫院也在加緊調度。

“布洛芬這樣的退燒藥沒有了，但是能替代它的藥很多，柴胡、安痛定，還有其他退燒藥都可以的。”沈新詩説，相比之下，最讓他擔憂的是春節返鄉潮帶來的一波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