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醫生,將面臨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新冠感染浪潮”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2-12-24 23:27
澎湃新聞
2022年12月24日 07:36:10 來自上海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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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1日清晨,哈爾濱雙城區民營診所醫生李同在寒氣中掃開積雪,在診所門外掛上一面嶄新的牌子,上面是“發熱門診”字樣及李同的手機號。
他已經有三年沒有接診發熱病人了。此前新冠患者治療都是在定點醫院,像李同這樣的基層醫生一直被要求不得接診類似新冠的“十大症狀”患者,而更多承擔核酸檢測等輔助性防疫任務。
最近,他們從防疫的“邊緣”走向了中央。

哈爾濱雙城區某民營診所改設的留觀室。 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 提供
12月7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印發了《以醫聯體為載體做好新冠肺炎分級診療工作方案》(以下簡稱《分診方案》),要求加強新冠病毒感染者的分級分類就診轉診,具備條件的社區衞生服務中心或鄉鎮衞生院均要設置發熱診室(門診)。
“我們的社區醫生,將面臨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新冠感染浪潮” ,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在18日的一次醫療救治培訓會上表示,接下來,社區層面的基層醫生將面臨99%以上的新冠防疫壓力,來避免患者大量衝擊二級、三級醫院。
這是異常艱難的任務。國內的醫療資源分佈不均衡,最優質的醫療資源集中在少數公立三甲醫院,而佔到多數的基層醫療機構勢不單卻力薄。
接受我們採訪的南北五地的基層醫生共同表達了他們的憂慮:眼下藥物短缺,人手緊張,尤其是處於防疫末梢的村醫,面對的是“歷史欠賬”。但醫生們都在努力的扛。
12月15日,國家衞健委宣佈,要增加基層醫療衞生機構人力,通過二三級醫院派人支持基層,和招聘近五年來離退休人員等措施,來緩解基層應對疫情的壓力。
“走出疫情的關鍵在社區醫生,在分級診療的基層,以及充足的藥物儲備”,張文宏在此前的會議上説,要保障社區醫療機構有充足的鼻道管、面罩,要保證氧氣供應等醫療資源。
一位因為待遇低“不被社會重視”,多次想辭職的村醫傅春蕾,最近一直忙着安撫買不到藥的村民,“我們是守門人”。她也期待,這次以後,他們能被看見。
從“不允許”到“要求”接診發熱病人
12月初,河北省保定市淶水縣村醫陳志福收到鎮衞生院領導通知,為應對各級醫療機構人手緊張,要求村一級診所開放接診發熱病人。
疫情海嘯之下,《分診方案》如戰時急令迅速在各地推進。
在陳志福看來,這是村級醫療機構變化的明顯節點。“12月之前,我們村衞生室不允許接診發熱病人,得推到鎮衞生院以上的醫院去。在此之前,發燒之後來我們村衞生室問藥的人就已經增多,我們和病人都挺着急的。”
從“不允許”到“要求”,陳志福和村醫同事們都忙碌了起來。“我住村裏,工作不分時段,那會半夜也會有發燒的人找來,問個診、開個藥。”在他看來,多虧了村衞生室分流病人,“如果光靠鎮裏、縣裏開發熱門診,簡直不可想象。”
陳志福所在的鎮有約2.9萬人口,北邊緊鄰北京十渡,鎮裏僅有一所衞生院。陳志福認為,鎮衞生院無法承受短時間大量增加的發熱病人,而目前發熱病人特點是“人多,症狀大多不重”,大部分是村衞生室有能力處理的。
接診發熱病人開始不久,陳志福發現自己也感染了新冠病毒,他在村醫微信羣一問才知道,鄰村的村醫兄弟們大多都“陽了”,也沒能休息幾天,都在堅持幹。
陳志福鄰村村醫魏錫稱,分流後工作量大增,但村醫們也都積極響應國家政策,發揮“守門人”作用。有不便到衞生室就診的村民,魏錫只能通過視頻電話指導病人家裏的年輕人怎麼退熱、如何合理用藥,有時還需要上門送藥。“現在倒是忙得踏實。”魏錫説。
最近,“陽”了的楊維也在線上指導村民居家服藥。他是湖北省黃岡市蘄春縣某村衞生室的村醫,早在各地陸續取消核酸檢測要求時,楊維便“未雨綢繆”地囤了一些藥在衞生室。
不過發熱的病人還是遠超出他的預期。近半個月來,他每天都會接診十幾名病人,大多是外出打工返鄉的青壯年。在《分診方案》發佈前,楊維還會按規定建議病人去到鎮衞生院就診開藥。漸漸地,衞生院也沒有藥了,楊維就拿出他囤的藥分給村民應急。
但終究是杯水車薪。12月17日,楊維告訴記者,鎮衞生院大約有兩週開不出感冒發燒等藥物了,面對求醫問藥的輕症村民,楊維只能安撫、寬慰他們居家休息。
藥品和人都告急
“三年不讓接診,太突然了”,哈爾濱診所醫生李同回憶,12月15日上級下達的文件通知非常明確,要求堅持“首診負責,逢陽必接”原則,要求“發熱門診應開盡開”“新冠肺炎和基礎疾病應治盡治”。
面對這樣的變化,他直言是有點“懵”。
此前,基層醫療衞生機構一直被要求不得接診發熱、乾咳、流涕、腹瀉等10種類似新冠症狀患者,退燒藥物同樣被管控售賣,存量有限。
“現在我們都要求必須接診,甚至牙科診所、中醫診所和一些專科醫院。有收治能力的,都要按要求作出調整去接診發熱病人。”幾場會議傳達下來,李同的診所就把針灸科室改為發熱門診科室了,也騰挪空間,新加了四張輸液留觀牀位。

哈爾濱雙城區某民營診所將針灸室改為發熱診室。
病人湧來,重慶市忠縣某鎮衞生院院長張志剛,明顯感覺到醫療資源有些跟不上。
鎮上常住人口2萬人左右,衞生院目前有70張牀位,全部住滿,其中有一些是慢性病人。從12月10號左右開始,每天衞生院都要接診幾十名發熱患者,最近一週來的患者以老人和小孩為主,院裏儲備的退熱藥物很快就見底了。
衞生院有44名醫護人員,其中30名正式職工,14名聘用職工,半個月來,被感染的已經過半。 張志剛説,他應該也陽了,但“懶得測了”。
現在衞生院分兩班倒,醫護不管陽性與否均可以上崗,如果症狀很重撐不住的可以提出調換,但“只要撐的住的都正常工作”。
張志剛稱,來就診的患者,現場測抗原大多是兩條槓。老人或小孩高燒不退,症狀明顯的通常就在衞生院輸液,其餘大部分開退燒藥回家休息了。
“從15號開始,藥物短缺情況有了好轉。縣裏每天會給鎮衞生院配20至30盒退燒藥物。但現在是上面分配多少都不夠,即使我們已經限定一人一盒甚至兩人一盒 ,藥物還是秒被搶空。”張志剛説:“但起碼勉強維持住了形勢,讓有需要的患者能用藥。”
長沙市雨花區下屬鎮中心衞生院院長彭鳴也表達了同樣的擔心,“病人集中增多是從本週左右開始,後面可能還會更忙碌。” 12月21日,他告訴記者,“現在衞生院的藥品也面臨緊缺,特別是退熱藥,進貨阻滯很嚴重。”
“有時廠家有貨,就是送不到”,彭鳴介紹,退熱藥物供應流程上,藥從工廠發出,經由物流公司運到醫藥公司,再統一配送到衞生院。因為物流公司員工感染人數多,沒有足夠人力保障物流,大量的藥物卡在了工廠和醫藥公司之間。“我們和醫藥公司都急,但是也理解,你讓有症狀的司機帶病工作,還是太危險了。”彭鳴無奈地表示。
李同認為,各級醫療機構都還在適應這一變化,要調整到能承接這波“感染潮”衝擊,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其中的一種難以適應的變化是“四類藥品”的使用。“四類藥品”指退燒、止咳、抗病毒、抗生素類藥品,這樣的藥品此前很多基層醫療機構很少使用,現在突然需求激增,進貨渠道又難以保證。
“其實基礎醫療機構的很多資源都是現成的,盤活一下就能用,比如牀位、醫生。但有沒有足夠的藥品,去應對短時間內增加的這麼多的發熱病人,這個我是比較擔心的。”李同稱。
“被遺忘”的村醫
過去幾年,基層醫療人員主要的防疫任務是核酸檢測。
黑龍江依蘭縣村醫王秀映説,她所在的鎮衞生院下轄各鄉近三百名村醫,三年裏至少辭職了四分之一,其中核酸補貼的發放“算一個導火線。”
今年到底測了多少回核酸,她數不清,“老疲勞了”,半夜醒來,先瞅眼手機,指不定突然就來通知了。
碰着村民集中採樣,人一早要幹農活,她不能耽誤事,凌晨4點爬下牀,顧不上早飯,直往核酸亭趕,村裏條件有限,用薄塑料布搭了個小棚,有時冷到零下十幾度,她墊雙發熱鞋墊,裹上棉鞋棉褲,還是冷,揣棉籤的手凍得麻疼。

11月初,王秀映的村莊下起大雪,雪天她給村民做核酸時,手指凍得麻疼。
除此,她得上高速路口卡點輪班。她家離卡點四十多里,來回打車就是200塊;且早晚班佔了村民看病的時間,人也不樂意,她乾脆把班次併成一天一宿,一月輪一次,一站24小時。本就有關節炎的她,腿要是疼得難受,就吃幾片鎮痛藥頂着。
值班的中飯補貼,20塊,她整點麪包、泡麪應付,早晚飯的錢,未見蹤影,她問衞生院院長,“院長嘻嘻笑,也不給你錢。”她説有的同事,平日一趟趟上醫院領物資、輪班,油費都搭了三千,但沒給報銷。
做核酸的疲累,傅春蕾深有同感。
她是河北滄州南皮縣的村醫。三年來,她幾乎一人負擔起所在村子400多名村民的診療任務。在疫情形勢最嚴峻的時期,每週三次的全村核酸檢測,每天都要做的新冠疫苗接種動員,加上高速卡口值班查驗核酸的任務,讓傅春蕾身心俱疲。
近半年來,她無數次想辭職不幹了。
“對於鎮衞生院的領導來説,我們村醫是可以調遣支援防疫的一塊磚。對於村民或者過路司機來説,村醫做防疫工作是分內的事情,甚至不如志願者。”傅春蕾無奈地説。

王秀映在高速路口卡點值班時,氣温最低接近零下二十度,路面已結冰。
據國家衞健委2021年公佈的《2020我國衞生健康事業發展統計公報》,到2020年底,全國有村醫74.7萬人,50.9萬個行政村,平均每個村不到2個村醫。據2022年5月《健康時報》統計,最近5年村醫數量以平均每年近5萬的速度鋭減。
傅春蕾認為,村醫的流失,主要源自於缺乏收入保障和社會重視。大部分村醫與鎮衞生院簽訂的是聘用合同,負責村裏的公共衞生服務工作,需要接受鎮衞生院指派的醫療任務及考核,但沒有固定的工資及福利保障。
王秀映解釋,村醫收入主要分三塊:基本公共衞生項目補助(下稱“公衞補助”)、基藥補助和門診統籌診療費。但測核酸並不歸屬其中任何一塊,“重點人羣監測是沒有錢的”,至於集中採樣,補貼不足四千,平均下來,測一次六十多塊,“別的村子還有給20、30的。”
去年,她核酸補貼共600塊;佔主要收入來源的公衞補助中,高血壓隨訪(870塊)、65歲老人管理(300塊)、糖尿病隨訪(108塊)、重型精神病管理(68塊)……這項“從生到死都得管”的工作、半年中合計給她帶來的收入約四千塊。
2020年的部分補助,至今還欠着。王秀映説,疫情暴發初期,外來人口居家隔離14天,一人一天就得量兩次體温上報,那時防護服還是奢望,她僅存的10個口罩,不知戴了多少回,至村裏解封,衞生院給發了些防護物資,她和同事開玩笑説,沒準這就是工資了,不幸言中。
她表示,當時她到鄉政府要過錢,鄉長説給衞生院了,叫來院長,被當場反駁,他轉而讓院長向上級衞生局申請補貼,結果還是不了了之,“醫院説我們不在編,衞生局説沒有這個補貼。”
“跟有勞務收入的防疫人員一比,村醫羣體的很自然就會委屈。”傅春蕾稱。她在村裏主要靠藥品銷售和打零工獲得收入,收入微薄,工作量很大。她坦言:“我今年40多,都在考慮不幹這個工作了。哪個有志氣的年輕點的村醫不想轉行呢?”
沒編制、沒社保、退休“返農”找副業是絕大多數村醫面臨的窘境。窘境的另一面,是農村人口的流失:王秀映所在的村莊,目前僅剩兩百來人,多是老人。年輕人悉數外出打工,生育率低迷,“整個鄉,今年才生26個孩子”。
與之相對,當地新農合醫保參保人數在不斷下降,分配給村醫的各項補貼費用愈加縮水。且“基藥(注:衞生局指定用藥)控制藥品種控制得太厲害”,王秀映説,衞生局給批的一百八十多種藥,實際到村剩一半不到,遠不如縣醫院齊全。
“你説一個腦血栓人,光打點清開靈打點頭曲(頭孢曲松鈉)那玩意能治病嗎?”王秀映有些無奈説,啥病打的都是那幾款藥,長此以往,大家得些小病,傷風感冒,也都上縣醫院去,“老百姓心裏都沒有這個衞生院了。”
行醫30年的她53歲了,同事中最年輕的也42歲了,一些人名義上沒走,實際偷着上縣裏“打飛針”,上門給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人打打消炎藥、胰島素,一針掙個10塊,臨到衞生院領導檢查,再回來把活幹了。

為了補貼家用,王秀映種了幾畝止咳的平貝母。
最近這幾天,上王秀映家看發熱的人突然增多,一天最多16個,看得她戰戰兢兢,就怕裏面混了陽的,把其他病人感染了。她家僅存的發熱退燒藥,也處於告急階段。
而衞生院的藥房裏也沒什麼藥了,這是王秀映上次去衞生院值班才發現的,她也記不清啥時斷藥的,那棟還算氣派的二層小樓,當時地板、辦公桌都蒙了層灰,唯獨一個空房裏,還留着做核酸的物資,像是這3年的殘存印記。
重慶忠縣鎮衞生院院長張志剛也提醒記者,要更關注村醫,相比鄉鎮醫院相對穩定的待遇,村醫這些年更邊緣化,更失落。
“20年前,村裏人多,看病的人也多,村醫的收入和地位都較高,算是村裏的‘風雲人物’。但這些年,村裏的人越來越少了,也沒人找村醫看病了,這個崗位就顯得‘雞肋’”,張志剛説。
他所在的鎮衞生院下轄9名村醫,年紀最大的70多,最小的也超過40,村醫們一年的收入大概是3萬元左右,對於年輕人或者有執業資格的人很難有吸引力——2020年底,國家衞健委的數據顯示,全國村衞生室工作人員中,持證上崗的執業(助理)醫師僅佔三分之一。
在張志剛看來,這次疫情風暴中,更多的感染者分佈在村莊,老人和孩子可能無法第一時間到鎮上就診,村醫的照護就顯得尤為重要。
“不敢相信,這次沒有村醫會怎樣。”傅春蕾感嘆。她細數了衞生室目前緊張的一些醫療物資,包括防護服、口罩、退燒藥等。她期待在醫療壓力分流到村級醫療的同時,能更重視村衞生室的醫療物資補充,提高對各地村醫的收入補助,“別讓還在乾的村醫泄了氣。”
12月23日,張志剛告訴記者,鎮衞生院目前還有8名醫護未被感染,他們和其他“陽過”康復的同事一起在堅守崗位。好消息是這兩天藥物供應也穩定了,每天有50盒左右的退燒藥,已經可以分給村衞生室了。
(受訪的基層醫生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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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衝擊波抵達三四線城市
疫情衝擊波抵達三四線城市舉報縮小字體放大字體收藏微博微信分享386 形勢變化太快,很多城市都來不及反應,缺藥,囤藥、亂用藥,輸液救急,搶購中藥等情況陸續出現
12月中旬,山東高密一家藥店,貨架上退燒藥被搶購一空。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文|王博 劉以秦 柳書琪 顧翎羽 辛曉彤 魏媛 韓舒淋 尹路
12月7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綜合組發佈了優化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新十條”。此後,全國逐漸放開陽性感染者隔離措施,公共場所核酸檢測基本取消。
半個多月來,新冠疫情衝擊波從一線城市爆發,陸續抵達三四線城市及其周邊村鎮。
由於形勢變化太快,很多城市都來不及反應,缺藥,囤藥、亂用藥,輸液救急,搶購中藥等情況陸續出現。
《財經十一人》本週對山東、江西、黑龍江、吉林、安徽、湖北、雲南、河北等省份的多個三四線城市做了採訪,從當地居民、藥店和醫院醫護人員處瞭解到中小城市遭受疫情衝擊的現狀。
“我們不怕變陽,怕買不到藥”
招遠是山東煙台下轄的一個縣級市,王立是招遠市的一位理髮師。一週前,他母親發燒39.5度,連續三天高燒不退,但藥店卻買不到退燒藥,只能上醫院。到醫院後,老人緊急打了安痛定退燒了,本來想開點退燒藥,但醫院還是沒有。
12月23日,退燒效果較好的布洛芬懸液仍然無貨,藥店工作人員對王立説,不知道何時能到貨。他又換了一家藥店,大人常用的退燒效果明顯的幾乎買不到,但小孩退燒藥可以買到中藥柴桂。“這已經比上週我媽病的時候好多了,那時,根本什麼藥也買不到。尤其是國家列出的有效的幾款藥品。我們不怕變陽,怕買不到藥。”
距招遠50多公里的萊州市也同樣面臨着缺藥問題。
當地居民王豔説,“從12月開始,藥店基本就只有普通感冒藥、消炎藥了,退燒藥根本買不到。”她回憶,萊州是12月8日左右開始公共場合不查48小時核酸的。“查的時候滿大街都是人,現在外頭哪還有人,都不敢上街。”
江小蘭在山東省膠州市一傢俬營醫院負責藥品採購,平時醫院進藥模式是跟十幾家藥商聯繫,詢價購買。然而以往熱情的藥商,近日紛紛失聯。“有陽的,有放假的,還有人直接不搭理我。有一個藥商,我給出單子要進上百種藥,結果他家只有三種,總之現在買個感冒藥連門兒都沒有。”
目前,江小蘭所在的醫院藥品都是之前備下的。“新十條”出台時,她們董事長就讓多備一些感冒藥,當時進的連花清瘟14元/盒,賣到消費者手中通常加價40%-50%,約20元/盒。平時,連花清瘟不會超過十元一盒。
江小蘭透露,隨着熱銷藥品一路上漲,連花清瘟進價曾漲到16元/盒,但只引進連花清瘟不行,還要搭上別的藥品,都是些快過期的降壓藥。現在,不用搭配進藥了,但連花清瘟的進價已經漲到30元/盒,即使這樣,也很難進到藥。”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徐慧説。她是馬鞍山市一家三甲醫院的醫生,馬鞍山是安徽東部毗鄰南京的重工業城市,常住人口超過200萬。
12月15日,接到院裏不用再做核酸,全面放開的通知後,徐慧馬上去科裏開藥,發現和感冒相關的藥品全沒有了,只剩下熬藥的湯劑。醫院裏常規儲備的退熱感冒藥在短短時間內已經被搶購大半,剩下為數不多的相關藥品全被送進了發熱門診。
12月23日,河北省滄州市一家三甲醫院的醫生告訴《財經十一人》:“放開以後,很多人去搶藥,起初藥房裏還可以買到藥和抗原,但很快就沒有了。發熱門診還有少量藥物,按片開,開出來的都是奈普生(一種消炎鎮痛藥)。今天醫院給所有職工發了一盒奈普生,一盒連花清瘟,別的再也沒有了。”
江西省九江市彭澤縣多位感染者提到,之前宣傳都説大多是無症狀,類似普通感冒,不用吃藥就能好,所以並沒有提前囤藥。不少人等到周圍有人感染了,聽説很難受,才去藥店買藥,那個時候就已經買不到藥了。最早斷貨的是連花清瘟,然後是各類退燒藥。
雲南盈江市地處中緬邊境,曾封城7個多月的瑞麗,就在盈江隔壁。當地人李豐表示,買不到布洛芬和對乙酰等退燒藥,也買不到抗原,所以陽了大多數吃克感敏和安乃近。但小城市人普遍對藥物副作用不太瞭解,多有不當用藥的情況。
克敏感有效成分是氨酚咔敏,相對比較安全,但安乃近對腎和消化道副作用很大,有時會導致呼吸困難。擔心別人吃錯藥,宣威一家藥店的老闆在朋友圈開始免費送藥,提供用藥諮詢。許多人通過電話和微信找他指導用藥。
在很多三四線城市及其周邊縣城,幾乎所有人都有認識的親戚朋友“病了”,但人們很難買到退燒藥,更別提抗原了。很多人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陽了”還是隻是感冒發燒。一位安徽宿州市的市民反應,10元一支抗原都買不到。而王立説,在招遠,藥店沒有抗原,但有人倒賣,280元一盒共十支,一支28元。”
12月7日,“新十條”剛剛發佈時,京東商城上一支安諾心抗原的價格是3.4元。
12月22日,吉林省遼源市居民正在買退燒藥。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靠中藥和輸液救急,醫護大範圍感染
《財經十一人》發現,並非所有三四級城市及周邊縣城都缺藥,有些城市的衞建系統提前布控,或者居民本身就有囤藥習慣的,一般都不會出現藥品短缺。而一旦出現退燒藥斷供,就易形成搶購中藥和集中輸液的現象。
12月22日,抖音博主@湛元慧 分享雲南曲靖市富源縣大河街一診所現況 近期,彭澤縣就開始流行喝中藥緩解症狀。其中最受歡迎的是金銀花,不少人認為金銀花泡水喝能治病還能預防。一位彭澤縣藥店老闆告訴《財經十一人》,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店裏買中藥,都要金銀花,她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用,但是顧客要買,她也有貨,這樣大家都滿意。
在山東濰坊下轄的縣級市高密,2022年3月,高密市人民醫院曾發佈兩款中藥預防藥方,分別針對普通人羣和高危人羣。當地一家連鎖中藥藥房負責採購的人士透露,近前採購中藥的人明顯增多,不少有關係的人也都紛紛打電話要求備貨。
在藥品短缺的城市,發熱門診早就人滿為患。小城市濫用抗生素的情況比較普遍,陽性病例感染後買不到藥會選擇去診所打針。如在黑龍江省一些城鎮,市民買不到藥,就開始在小診所恐慌性打點滴。但也有部分城市私人診所已經關閉了,因為沒有退燒藥。這時發燒的人們不得不再次湧向大醫院。
過去一週,是徐慧從業30多年來見過最混亂的時候。“下午五點多,天已經全黑了,我下班路過發熱門診,還有數百號人在寒風裏排隊。隊伍從門診大樓一直排出來,在醫院前繞了好幾圈。”
除了病人數量的激增,更嚴重的問題是醫護人員也在短時間內集中倒下。徐慧説:“我們有不少同事被抽調了去了方艙醫院,還有不少其他科室抽調人員支持發熱門診。發熱門診的醫生都是閉環管理,幾乎是一班一班的人(醫護)送進去,再一班一班地感染。”
前述滄州市醫生透露,解封之前,科室是要求做二級防護,包括穿一次性的手術衣、戴帽子、N95的口罩面屏,現在全面放開之後,防護等級降下來了。要求不能領面屏,不穿隔離衣。“我不知道這是和防護物資供應有關,還是和降防護有關。我們科裏大夫現在至少感染到百分之七八十了。”
雖然醫生大多中招了,但滄州並未出現醫療資源擠兑現象。“新十條”下發之前,該市經歷了兩個月的封城,很多醫護人員那時都陽了,等到真正開放,這批醫生已經康復了,實現了錯峯陽。“我們科現在陽了就能休息,好了再來上班,現在能穩定上班的人有一半。”
湖北某縣城的一位醫務工作者告訴《財經十一人》,醫院的發熱門診接診數量確實明顯上升,沒放開之前發熱門診一天接待10多人,放開之後逐漸增多至一天200多人的接診量。
不過醫院應對沒有問題,發熱門診分為普通診室、特殊診室、兒童診室分別應對,還有十餘個留觀病房,總的來看,目前還沒有出現醫療擠兑。
這家醫院的用藥也並不短缺,在未放開之前的庫存儲備就比較充足,剛剛放開之後,馬上加大了採購力度。
醫院有約三分之一的工作人員已上報陽性,本週開始醫院提倡輕症和無症狀醫務人員堅持工作,其中陽性醫務人員就只在陽性病區工作。醫院也開啓了團隊輪換值班的安排,萬一一組人全部病倒,安排另一組頂上。
一名該醫院的醫務人員介紹,2020年初,縣裏的確不具備收治新冠患者的條件,舊的傳染病房設置不夠規範,牀位也只有20多張。但2020年底,當地醫院新開工了傳染病樓,到今年12月剛剛投入使用,有150張牀位。目前,新的傳染病樓收治了10餘名新冠陽性病人。
不是所有醫院都有條件做好陽性患者的隔離治療,醫護人員和其他患者自然也增加了被感染的風險。為了防止被傳染,大多數居民如果有藥,發燒不是太嚴重,一般都不會到醫院。大多數城市的發熱門診只是在“新十條”發佈的一週後出現過病人暴漲的情況,其他科室幾乎沒有病人。
雲南省宣威市求實醫院為患者免費提供的預防新冠的中藥。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各地都缺退燒藥
《財經十一人》發現,調配不均、過度囤藥、物流不暢、原材料供應對藥企的瓶頸作用,共同導致了中小城市退燒藥供應不足。
前述彭澤縣藥店老闆説,退燒藥斷貨很久了,“新十條”後大概2-3天,藥就沒了。之前訂藥的渠道被政府接管了,政府採購後統一調配,但是她和其他幾家藥店都沒有收到調配通知。“我們好像被遺忘了。”
除了正常的訂藥渠道,她還能找到一些高價進藥的渠道,但她不願意進貨,因為大家對於目前退燒藥的價格都非常清楚,高價進來的藥,如果賣得貴,很快會有人舉報。如果按照常規價來賣,就是虧本。
雲南省宣威市也出現了類似情況。林晨的公婆此前去昆明看病,在醫院感染了新冠,但藥店普遍買不到退燒藥和酒精。“一些診所抱怨進貨渠道漲價,他們也只能漲價,然後被舉報,乾脆就不賣了。”
宣威市的一家藥店老闆表示,上游渠道缺貨,要麼漲價,要麼倉庫配送慢,導致了地方藥店缺藥。
閆東在高密市一家連鎖藥店負責採購。他發現,12月初,高密的藥品就運不進來了。需求量突然增大後,廠家也生產不過來。再加上很多藥企的員工陽了,上不了班,產量也受影響。即使廠商那邊能發貨,物流運輸也是問題,快遞員都感染了。現在,很多快遞到濟南、青島兩個中轉站就停了。他自己就有一批貨壓在青島十幾天了,還沒送到。
除此之外,藥品原材料的供應也需要時間。由於此前嚴控四類退燒藥,原料藥和製劑生產企業都已經大幅壓縮瞭解熱鎮痛類藥物的生產計劃。面對突然爆發的需求,他們必須從生產流程的第一個環節抓起,先備料,再調配工人,同時檢修停產的設備,這些都需要時間。
在原料藥企業完成上述所有生產流程後,才能把原料藥通過物流企業發給製劑企業,這些企業再完成同樣的生產流程,才能產出成品藥供應醫院、藥店和其他渠道,最終抵達千家萬户。一位藥企老總估計,走完上述幾個流程,總共需要30-40天。(鏈接《退燒藥供不應求還將持續一段時間》)
多地出台應急措施
截至發稿前,監管層和部分地方政府已針對缺藥和可能出現的醫療擠兑推出了多種解決方案。
12月21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醫療救治組召開全國電視電話會議指導各地工作。會議強調,三級醫院要兜住醫療救治和生命保障的底線,全力做好老年和兒童重症患者醫療救治。縣醫院要守住農村居民健康的重要關口。同時,要緊盯養老院等重點場所、120急救等重點環節,確保醫療救治有序開展。會議還要求,全力做好醫療資源統籌調配。
近一週以來,安徽省、湖北省、吉林省、山東省等各地陸續向民眾投放了健康包。
從12月20日起,山東省統籌調撥部分緊缺藥品在各市指定藥品連鎖零售企業銷售,多地居民可以憑身份證到指定藥房領布洛芬。
在濰坊市及其下屬縣市區,可以在指定的金通大藥房(374家連鎖店)以3元10片的價格購置布洛芬,每人每三天限購一次,一次限購10片,需持身份證購買。也有藥品連鎖企業自發向市民發放布洛芬。12月22日至24日,煙台連鎖藥店立健宣佈向煙台市民發放30萬粒布洛芬,每人一份、每份6顆。
12月22日,彭澤縣發佈通知稱,政府已經投放了一批藥品,目前全縣有15家藥店可以免費領取感冒退燒相關藥品,藥品清單包括布洛芬、止痛片、安乃近、小柴胡顆粒、阿司匹林等,市民可根據自身需求,按需領取。
彭澤縣醫院的工作人員告訴《財經十一人》,為了防止囤積,醫院目前是藥品管控狀態,退燒藥只能從發熱門診開,且一個人一次只能開3天的量。目前布洛芬、美林、對乙酰氨基酚等藥品去了都能開到。
此外,彭澤縣醫院有十幾台呼吸機,發熱門診也配置了ICU病房,預備救治重症病人。但目前醫護人員感染人數比較多,這位工作人員所在的科室只有一個人還陰着,其他科室基本上都是超過一半的醫護人員感染。
另一位醫生説,目前發熱門診人數較多,主要是因為有不少人才低燒就立刻去醫院,其實大部分人可以在家自行退燒。截至發稿前,醫院各個科室都在正常運轉,共有約幾十人因為有基礎病疊加新冠住院,還沒有出現重症及死亡病例。
馬鞍山一位發熱門診的醫生表示,現在,門診狀況已經好了很多,病人也變少了。“上週排長隊也是因為外面買不到藥,只能到醫院開藥。我們一晚上能看幾百個病人,大多數人也只是給開三四顆退燒藥就回去了,需要住院的重症者幾乎沒有。”
不過,他擔心未來藥還是不夠。因為發熱門診的藥並不富裕,普通門診依舊開不了退燒藥。
彭澤縣醫院的發熱門診,每人每天可以免費領取2顆布洛芬膠囊。劉以秦/攝 多位醫療專家表示,未來兩三個月裏或將是人羣感染的高峯期。隨着春運臨近,一線城市打工人口返鄉,全國三四線城市和村鎮的醫療保障、藥品供給都將再次受到衝擊。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江小蘭、徐慧、李豐、林晨、閆東、王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