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看不慣《阿凡達》的故事？_風聞

文 | 劉夢龍

這幾天吧，煩心事多，就説點讓大家高興的事情吧。阿凡達2上映了，涼了。當然，也沒有起到一些人幻想中重啓市場的效果。這部片子被不少人看好，不完全是對疫情的錯誤判斷，也是深信這是當代電影的頂流，覺得足以壓倒國內的土包子。

其實，阿凡達的優點是頂流的技術，這是超高成本砸出來的。而它的故事，從一到二，都不太好，起碼並不對大多數中國人的胃口。

對這電影吧，我有兩位朋友，提了兩個問題，我覺得挺好，算是典型的中國人之問吧。**第一個，兩部都這麼多年，主角這一家子怎麼還是原始人過家家，沒搞點技術和社會進步。第二個，為什麼反派明明科技高很多，最後老是劇情殺，外國電影裏，高科技普遍不頂事。**我今天就來談談這兩個問題。

提第一個問題的朋友，是一個典型的當代中國青年，就是喜歡建設發展的那種人，所謂的種田流愛好者。阿凡達這樣的故事，其實是不太能被中國人所接受的。因為它有一個歐美人熟悉，但中國人比較難接受的概念，就是所謂的高貴的野蠻人。更原始的社會，人更淳樸，這一點本無可厚非。但高貴野蠻人這個概念，它是一個既反現代化又無法擺脱歐美中心主義的扭曲意識形態，這和我們所説的質樸不是一回事了。

阿凡達的故事結構，其實有兩部經典好萊塢電影是可以參考的。一部是風中奇緣，一部是與狼共舞，兩部都涉及了印第安人，而且是美化的印第安人形象，同樣也涉及了文明衝突這個矛盾。這兩部電影，堪稱經典，分別以喜劇和悲劇，闡述了所謂文明人眼中的高貴野蠻人。

資本主義是不是生產力進步？是生產力進步。但隨着生產力的進步，資本主義主導的社會也暴露出巨大弊端。這就是馬克思所説，人的異化，上至資本家，下至工人，都是這個大生產機器的一個部件，不外乎是能消耗多久的問題。

西方世界的知識分子一方面享受文明帶來的好處，一方面敏鋭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壓力。像所謂中產階級，本來就是既被收買，又被壓迫，遇到困難，馬上就打回無產階級原型的緩衝層。更不用説，經濟週期律是客觀存在的，高度活躍的經濟生活和超前消費身後，人的消耗也超級快。從雲端到地獄，在現代社會中並不少見，甚至在逐步加速。

**這種情況下，或多或少，人們就會出現反現代化的情結。**人們把理想的目光投到生產力更落後的文明中去，這就是美好野蠻人的出現。我們這裏不説，這些想象中美好的往日舊文明是怎麼被資本主義的壓路機所毀滅的，連渣都不剩的。但這種理想，它是根植於反現代化的。於是形成了一個邏輯環，要保存純潔，就要保持原始。隨着多元化思潮的到來，這就進一步發展為，原始=多元化=體現進步=現代化。

具體説，就是原始人的存在，體現了文明的多元，這種多元又體現了整個社會的進步性。

當然，保存文明多樣性是沒有錯的。但至少在中國這樣的第三世界國家看來，不同文明有其特異性，這種平等是橫向的。而在生產力進步，特別是享受現代物資文明上，進步就是進步，落後就是落後，這是以生產力為標準的，這是縱向的。

大家心裏都清楚，文明和國家間的弱肉強食是客觀存在的。保持文明，不代表要拒絕進步，甚至極端的説，進步自強優於保持獨特性。也就是我們上個世紀所謂的不惜一切，救亡圖存。

而在西方的視野下就不是這樣的。**作為既得利益者，他們希望的是既要又要。**所謂理想的東西，就和地平線一樣，是不會到來的，又或者是度假村，遊樂園一樣，可以短暫參與，充分放鬆，然後再回到現實社會中。

這就不妨礙把高貴的印第安人趕進保留地，也不妨礙很多年後，殖民者的後代美化並想象印第安人理想生活，並理直氣壯地指責眼前的印第安人背叛了過去的理想生活。當然殖民者祖先並不是好人，但大家如今不是都已經過上了痛苦的現代化生活，一起被困在其中了。啊，曾經有過多麼美好的樂園啊，就像伊甸園，可惜，人類已經吞下了名為文明的禁果。

於是，一種保存落後，甚至倡導迴歸這種落後的思潮開始流行。包括像東方神秘主義在西方的流行，也是搭上了這股風，它的流行，恰恰是反應當代資本主義在精神上的空虛。唯物的路，他們走不通，或者不願走了，最後轉向唯心的道路。進而形成一種神秘，古老，高貴，心勝於物的虛假偶像。

這其實和東方主義是一脈相承的，想象中的東方有時是先進的，有時是落後的，唯獨不是真實的，一切都是根據他們的需要去想象的。而作為真實生活在東方的人們，並不會從這種想象中收益，甚至可能要去被迫迎合這種想象。

但問題就在這裏，以西方為代表的第一世界國家，至少到目前為止，多虧冷戰的最後一點餘暉，他們的苦惱，有物質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而他們把這套價值觀推給第三世界則毫無意義，甚至叫居心叵測。這種飽漢和餓漢是沒有共情的。

不但沒有共情，現實中，第一世界的繁榮是建立在對第三世界的剝削之上的。而在文化視野裏，第一世界卻鼓勵第三世界在努力上貢的同時，還要成為第一世界國家的世外桃源，不惜以阻礙發展為代價。這就是大家經常看到的，在環保領域，責任權重的倒錯。環保標準制定和抬高，最終成了發達國家定期收割不發達國家的工具。

説到這裏，要多説一個概念，就是高貴野蠻人的另一種，高科技野蠻人。我説的就是黑豹，看上去好像能滿足我第一個問題裏的那種，為什麼不進步，這不是進步了嗎？超級英雄黑豹科技夠先進了吧，但黑豹是野蠻人嗎？是。我們看黑豹的高科技祖國就知道了，瓦坎達的技術不可謂不先進，但他的國家結構一看就是原始狀態，所謂想象中的偽發達國家。

什麼是真正的現代化強國，不是看高精尖，又或者説高精尖的本質是複雜的社會系統工程。它們的本質是高度的社會掌控力和動員力，擁有強大工業生產力，並能保持穩定高效的運轉。

文明的根本到底是什麼？技術，當然是生產力的重要構成。但至少在我看來，文明的核心在社會架構上，是社會組織的問題。

一個有着完善組織的社會，是有能力實現技術追趕的。資本主義的生長離不開蒸汽機，也離不開羊吃人。它最需要的，還真不是蒸汽機，而是羊吃人，倒不如説，只要有這個需要，蒸汽機是一定會被改進出來的。一個能組織複雜工業化生產，並不斷自我複製和進步的社會結構，這才是現代化之本。否則，只迷信科技，最終只會變成一種科技拜物教。

這裏我們其實也能回到第二個問題，那就是西方影視作品中，為什麼高科技永遠不濟事。為什麼星河時代的人類居然還能被藍皮阿凡達打敗，本來就是這部電影在茶餘飯後，人們經常爭論的。其實，我們都知道，原始的阿凡達人能勝利沒什麼了不起的，從祖魯到阿富汗，野蠻民族抵抗文明的殖民者也會有不少勝利。但只要失敗一次，他們就完蛋了。阿富汗三次抗英，戰績何等輝煌，最後還是成了保護國。所謂高貴而團結的原始人打敗文明，從長久來説，是不現實的。

然而影視作品反應的不是歷史邏輯，而是社會的思潮。西方人其實已經吃到了現代化的苦頭，特別是普通人，要説沒有吃到資本主義的毒打是不現實的。但反應在影視作品裏，則體現出一種反奸臣不反皇帝的作風。那就是高科技，技術成了資本主義弊病的替罪羊。這種反技術的衝動，從砸爛珍妮紡織機開始就和資本主義共生了，只是一種人的本能宣泄。

這樣，原始人通過智慧擊敗高科技，豈不是很好？大家通過毀滅邪惡機器過了一把癮頭，明天就可以繼續努力打工了。在資本主義世界的宣傳體系來説，這就足夠了，也最好是到此為止，大家皆大歡喜。

其實，從第二個問題，我們也能看出，第三世界國家，普遍對發達國家抱有幻想，總是幻想進步解決一切問題，這是不現實的。發展當然能解決許多問題，如果不發展，那連起碼生存温飽的條件都沒有，但發展的過程中會帶來新的問題。野蠻人就是穿上西裝，也會發現吃飽穿暖以後，並不會比原來更快樂。

第三國家人民普遍對現代化的苦難還沒有充分認知。他們總是寄望於繁榮帶來的自由進步，卻不知道西方人那套社會規則是吃了多少血肉屍骨發展完善出來的，也不知道這套文明外衣下面，是什麼樣的社會冷漠。西方人如今普通的麻木，自私自利，骨子裏對國家的不信任，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一個個血肉模糊的歷史經驗教育出來的。而許多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都是要吃盡這些苦頭，甚至拼命一頭栽下去，無論如何勸不住的。

往往只有一個社會和民族到了吃夠了苦頭，還能熬到下來，沒有崩潰，人們才有資格，也才會在進步之外，開始討論屬於自己的文化，開始討論為了實現所謂文明，我們到底付出了什麼。

對第三世界國家面臨的這些迷茫困惑，西方自己是不討論也不分享的。對他們來説，走過的道路就是這樣，現代化就是化為它們，它們就是現代化。文明人是不會變回印第安人的，哪怕你魂穿了阿凡達一樣，那麼你就該老實點去做原始人，而不要幻想造星艦反攻地球。

野蠻人之問，其當代核心矛盾，**恰恰是富裕繁榮的文明世界不願意再接受更多的文明人。**當代的文明人才是反文明的主力，他們雖然説野蠻人很好，甚至他們中的一部分還會忍不住客串放鬆一把。但根子上，他們是恨不得野蠻人永遠都是野蠻人。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心裏清楚，文明人的存在是有資源上限的。當代資本主義文明世界早就沒有了《星際迷航》那種樂觀向上，無限的開拓進取精神。

野蠻人成為文明人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是脱離野蠻。怎麼脱離野蠻呢？當然是成為文明人的馴服工具又或者擠掉原來某些人的位置，成為新的掠奪者。這是當代後發國家幾乎無法突破的困局。

當然，西方世界也不會説，你就要永遠做野蠻人，會給黑豹留學的機會。那麼黑豹之流，應該學習什麼呢？文明人也在反思，最後的結果是，你應該優先學習聯邦黨人文集。從過去的歐洲到現在的美國，實際上現代化的道路，被第一世界定義的越來越窄，並越來越脱離真正有可能成就現代化的範疇。

第三世界現代化，遠不是照抄作業那麼簡單。如果按照今天第一世界提供的教科書，那麼第三世界國家在學習現代化的過程中，是不可能自學成才的。結果，就是第三世界國家往往摧毀了舊思想體系，沒有建立新思想體系，陷入動盪不安，養出了一羣吃裏扒外的外國代言人，或者水土不服，眼高手低的低仿品。

我們回到藍皮的阿凡達，它本身就是一個從現代化苦難解脱的故事。而在西方的路徑裏，**阿凡達們要想實現文明進步，最終就是變回人類，重新回到牢籠中，**這當然是毫無意義的。這些故事的靈魂深處，都帶着一種對現代化的絕望，這是再多撒温馨作料都無法掩蓋住的。

實際上，西方世界從來沒有給出過一個現代化的解藥，相反，隨着資源的緊張，文明的衰敗，他們恨不得關上進步的大門。倒不如説，阿凡達的故事，如今阿凡達這個故事的遇冷，給我們充分提醒了一條舊道路的失敗。而怎麼樣探索一條不同的現代化道路，不要重蹈覆轍，是我們應該更認真思考和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