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農村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為何這樣的生活不值得懷念?_風聞
专注教育木暖月-影评人-花落无心惊飞鸟2022-12-28 22:54
這幾天感染新冠,有些恍惚的瞬間,老想起小時候的事兒。很多往事湧上心頭,90年代農村鄉野的時光,記憶已經模糊,但很多細節又似乎分外清晰。
(最近也是看到一些人説起過去,還有一些人老喜歡説過去的農村多好,説得好像很喜歡再回到過去,過一過那會兒的農村生活。)
真實的農村生活是什麼樣子呢?我想從一個很多人不知道的小玩意説起。但很多人又肯定見過,它就是麥冬。
大多數人都會在城市綠化帶裏看見過這種植物。因為這玩意一來四季常綠,二來喜陰不用陽光非常好活,只要種下去就基本不用打理,實在是小區林帶綠化的最佳選擇。
在夏秋某些時節,它還會開出紫色的小花,乍一看很像薰衣草。
如今在我的家鄉,很多人依然在種麥冬草,就是為了賣給城裏綠化公司。
但在30年前,我家鄉的父老之所以要種它,是因為這是一種草藥,一種高價值的經濟作物。在多年以前,我家鄉的父老一年四季忙乎到頭,種的糧食除去地畝款勉強能夠保證温飽,只有靠這個麥冬草才能換取一點額外經濟收入。
如今烘乾了的麥冬果可以賣到40-50元一斤
在我小時候,麥冬果乾果大概常年維持在10元1斤,一畝地大概可以出產1500斤,出乾果200多斤,辛苦一年可以賣2000多元,在90年代的農村,這毫無疑問是一筆不小的鉅款了。
但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要想獲得這份高收入,就得付出更多的汗水和心血。
毫不誇張地説,關於麥冬的農活,是我小時候經歷過最辛苦的回憶。
很多人對於農村和農活的認知,印象最深的應該都是割麥子或者收稻子。
但其實種水稻,全程除了插秧和收割特別辛苦,但一天下來也差不多就搞定了,中間的過程就是打幾次除草和殺蟲的農藥,就還好啦,並不需要費多少力氣。
相比之下,麥冬果的收割過程,那真的是地獄級別的勞動強度。
我給大家簡單描述下。
麥冬草種在田裏是這樣子。一排排地排好。這是露出地表的部分。
實際上麥冬果地下部分和花生有點像,長這樣。它的根鬚在地下最長可以長到半米左右。整個根鬚上面都綴滿了這些白色的小果。
但這玩意收穫起來,比花生要難太多太多。
花生因為地上的部分特別長而粗壯,地下的根鬚也很有韌性,所以在下過雨之後,用力一拔基本上就拽出地面。
但麥冬草這玩意,你用力拔只能把地上的草拽斷,絲毫奈何不了地下的果兒。
要想把麥冬果挖起來,必須要下大力氣。得先用這種大釘耙,順着每排麥冬草的間隙,使出吃奶的勁兒,用力懟進地下,把這樣一株麥冬撬開。從土裏剝離,提溜上來,在田裏生長了一年的麥冬,土壤變得非常緊密結實,沒有力氣根本掄不動這個釘耙。
把這樣一株麥冬撬出來,再用大釘耙一榔頭敲上去,把上面的土震掉,才算完事兒。
這個活兒,只有成年壯勞力才幹得了。不信你可以買個這樣的釘耙試試,看看能不能把它鑿進地裏?
這個活兒非常耗費體力,基本上一個成年壯漢,幹這麼兩下子就得歇一會兒,一排麥冬草大概20多株,把這一排鑿開,至少就得10多分鐘。一個鐘頭能幹3、4排,中間累癱了得大歇一會,一個上午最多幹10多排,一天絕對幹不到30排。
而且這個活兒也不可能連續幹,最多幹2、3天就得歇兩天,否則身體真的吃不消。
一畝地差不多有1000排,一眼望不到頭。
所以每年挖麥冬的季節,能夠從農曆二月天氣暖和以後,一直持續到四月五月,有時候都收割了麥子,插完了水稻,地裏還有一點麥冬。
當然,挖麥冬肯定不可能只有壯勞力一個人,而是全家老小一起出動。莊稼漢乾重體力活,姑娘家負責清理。
首先是清理麥冬草上面殘餘的土。大釘耙敲過以後,還得用下圖這種小釘耙細細地敲
直到把上面的土全部敲落,然後把麥冬裝車運回家。
這不算完,看到這張圖裏面那個坑了吧?
麥冬的根鬚很長有差不多半米,當然麥冬果主要集中在靠近地面10多釐米,但是下面也還有果兒。就都被留在了這個坑裏。
前面説了麥冬果很金貴,每一個留在地裏的果兒都是錢,所以都得刨出來。
這個時候還是用小釘耙。慢慢把土扒開,一顆一顆尋。
在我小時候放假,也會跟着父母一起,乾的就是這個尋麥冬果的活兒。這個坑裏的土,那真的是仔仔細細,全部敲碎了,像沙裏淘金那樣找一遍,然後才算完。
接下來是下一排。
壯勞力從始至終都只幹大釘耙的活兒。很多男人通常是挖一排麥冬,然後坐一邊抽根煙,家裏老小就埋頭在土裏刨。
這是真正的土裏刨食。
這個活兒滿打滿算至少要幹足30-40天左右,每天都是這樣不停地重複。大力釘耙開鑿,小齒釘耙刨土,毫無任何技術含量,只是無盡的重複。
其實所有的農活,也無非都是這樣無盡的重複同一個動作。不管是插秧、收割水稻,還是排蒜瓣、抽蒜薹,種花生、收花生…….不斷得重複把種子種進土裏,再把成熟的作物一個個從土裏刨出來這樣的過程。
重複一千遍,一萬遍……
和流水線上的產業工人其實也差不多。
當然農業的效率肯定沒法和集成化的工業生產相提並論。我只是説這個過程類似,至於辛苦程度,我不認為流水線操作能和幹農活相比,幹任何農活都要忍受風吹日曬,白居易《觀刈麥》説的“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説的就是這個道理。
流水線操作至少能保證有空調。
可能,農田勞作在自由度上要好過流水線,也不像流水線那樣壓抑的環境,風吹日曬雖然辛苦,但廣闊天地卻也心曠神怡。
但苦逼程度肯定還是農村更甚。
前面説了刨麥冬,這還只是從土裏刨出來。一切都是為了這些麥冬果,那麼還掛在根鬚上的麥冬果要怎麼弄?一個個摘下來?我家鄉的父老發明了一種省事兒的辦法,還是用釘耙,用齒更多更密的釘耙,倒過來,然後把麥冬草根鬚從釘耙齒穿過,用力一扯,如此反覆數次,麥冬果就掉下來了。
留下了的麥冬草,劈開繼續種進地裏,來年再重新經歷這麼一輪。
這個活兒就屬於每家小朋友來幹。通常我們放學寫完作業就開始幹這個,也可以一邊看電視一邊幹。反正從農曆二月能幹到五月麥收。記憶中不停地刮麥冬,刮完的麥冬秧子可以堆起一堵牆。
收拾下來的麥冬果,會被清洗、曬乾,這時候是濕果,賣不上價錢,1斤2塊錢最多了。要想賣出高價,就得烘乾,我們那兒叫炕麥冬。襄陽這塊兒冬天不太冷,用不着睡炕,我們搭的土炕都是用來烘乾麥冬,這個活兒也特別耗時,又很有技術,用文火烘烤10多個小時,通常從白天干到深夜凌晨,不能停。一直要有人看着,翻炒,不能讓麥冬果被炕糊。
最後得到的乾果,大概4斤到5斤濕果出1斤乾果,可以賣10元以上。
等候一年的時光,辛苦這麼一兩個月,一畝麥冬可以賣2000多元。我老家那個小鎮,因為出產麥冬被稱為麥冬之鄉,在全縣都算富庶。
在那會兒,種糧食是不掙錢的。也就夠自己吃,剩下的早年間要交公糧,後來直接交地畝款,也就是農業税,一畝地幾百塊,通常一家4口人3畝地,1畝多水田,一年2季種水稻和麥子,2畝旱地,一半種麥冬,一半種其它瓜果蔬菜,也是為了吃飯。
一年下來,各種農業税各種提留,各種化肥種子,除了温飽,就指着這點麥冬能賣點錢。一家4口5口人,辛苦一年除了吃飽肚子,也就能有1000多塊錢可支配收入。
你説能幹啥?根本攢不下錢。
我們家直到1996年才買了一台N手電視機,在夜裏有了一點娛樂,告別了過去那種跑去人家家裏蹭電視看的日子。
當然其它地方不種麥冬的,或者種煙葉,種棉花這些經濟作物換錢。也差不多,都很窮。
真實的農村生活就是這麼窮。記憶中周圍稍微富裕一點的鄰居,要麼就是會點手藝,比如木工泥瓦匠,要麼就是做生意,要麼就是早早去南方打工。
靠從土裏刨食兒,一輩子都得是窮命,不可能改得了。
這樣的記憶,從我記事兒起,一直到上完初中。
後來是怎麼改變的呢?2000年我上高中,每年學費住宿費家裏實在是供不起了,然後突然經常去南方打工的鄉親回來説廠裏要大規模招工,那是2001年中國加入了世貿組織,世界工廠開始成型。印象中,從那一年起,家裏的青壯年基本就不再種田,全部去了廣州一帶各種服裝廠打工。一個月收入4、500元,兩個人一年可以掙小一萬。
從此鄉村的面貌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説真正改變中國農村生活條件的,中國經濟真正開始起飛,都要從加入WTO説起。當然這是中國和世界互相成就,中國廣闊的市場和巨量的人口紅利吸引了WTO,成為世界工廠,帶動了中國經濟起飛,也緩解了西方發達國家的通貨膨脹,給他們提供了海量廉價工業品。我們國家也在這20年間,逐步完成了產業升級,從最初最低端的紡織業,逐漸進入家電業,到能夠生產手機等電子產品,如今正全力推進新能源汽車,準備一舉打破日系和德性近半個世紀對汽車產業的壟斷格局。
但最初的最初,都是從進入世貿組織,成為世界工廠開始。
工業化徹底改變了中國的農村,讓數以億計的農民能夠擺脱土地束縛,擺脱自古以來從土裏刨食的命運。
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最大的幸運。我們的生活因此改變。
要感謝這個時代,我們很多人可以不用再像祖祖輩輩那樣從土裏刨食。
要説這樣的生活,如果有人懷念,那他儘管去試試吧。
反正我從來不懷念這樣的生活,我也祝福所有的中國人,乃至世界人民都能早日擺脱,再也不用過這種從土裏刨食的日子。
未來的農業生產,也必須是大規模機械化,而不是靠農民用無盡的汗水,從土裏一點一點地刨食。這才是時代的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