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藴嶺: 二十大前不少輿論的一個擔憂, 現在應該看清楚了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2-12-30 08:33
張藴嶺 | 中國社會科學院、山東大學
吳婷(訪) | 文化縱橫新媒體
【導讀】二十大之後,中國開展一系列外交活動,與周邊地區國家和組織的互動尤其吸引關注。對於當下中國發展和國際格局而言,這些外交行動,意味着什麼?近期,文化縱橫新媒體專訪東亞問題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張藴嶺,就此作出整體判斷和分析。
張藴嶺認為,近期中國一系列外交行動,向世界發出清晰信號,中國將加大對外開放力度,與世界共擔發展責任。二十大召開前,不少輿論擔憂中國會不會關上開放的大門,現在應該看清楚了,開放的大門不會也不可能關上,開放是中國自身發展的需要,關起門來就沒辦法發展。
他指出,**中國的主動外交,核心是為下行的世界經濟注入強勁活力,與此相聯繫,中國經濟自身的深化調整也極為關鍵。**這種調整,意味着內循環與外循環形成更為緊密的聯結和互動,在具體措施上,就是要加大開放力度和範圍,轉向負面清單模式。
他認為,東亞地區的協調合作發展經歷了非常曲折複雜的過程,主要的矛盾點在於相互間的政治關係、美國對區域問題的參與、各方都希望掌握主導,等等。目前中美之間依然是戰略競爭關係,經濟在平衡政治問題上依然有空間,而RCEP等區域機制可以作為經濟區建設路徑,提供穩定力量。要避免國際局勢出現類似俄烏之間的衝突,就要吸取教訓,用好當前各種談話機制。在這一理念之下,**“抱團不對抗”的發展中國家,可以成為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今天,維護東亞開放合作的大局依然是一個基本共識,中國影響東亞,東亞也在影響中國。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特約訪談稿,原題為《專訪張藴嶺:大變局的核心問題是維護和平與發展的大局****》,****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文化縱橫新媒體 · 國際觀察
2022年第50期 總第102期
專訪張藴嶺:
大變局的核心問題是
維護和平與發展的大局
2022年11月中下旬,三場外交活動備受各方關注,包括東盟峯會、G20、APEC,三場活動的舉辦地分別是柬埔寨金邊、印度尼西亞巴厘島、泰國曼谷,都屬亞細亞地區國家,世界的目光聚焦東亞,中國的區域角色和可能發揮的作用力成為三場會議的一大關注點。據中國海關最新數據,2022年前11個月,東盟為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中國與東盟貿易總值為5.89萬億元,增長15.5%,佔外貿總值的15.4%。其中,對東盟出口3.42萬億元,增長22.2%;自東盟進口2.47萬億元,增長7.4%;對東盟貿易順差9541.4億元,擴大90.4%。
三場外交活動結束後,我們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山東大學講席教授張藴嶺。早在1989年,張藴嶺即創辦了第一個研究APEC的中心,並且在推動中國加入APEC起了直接作用。張藴嶺也負責主持研究了東亞自貿區相關的事項,對RCEP從發起到談判,再到最終達成協議也有深度參與。以下為訪談實錄。
****▍中國對外開放進入新階段
**問:**東盟峯會、G20、APEC會議期間,中國通過不同方式試圖給世界傳遞清晰信號,那就是:中國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繼續深化改革、擴大開放,走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結合這三場外交活動,您認為中國達到這一目標了嗎?在高度不確定的當下,這三場外交活動給區域、給世界帶來怎樣的確定性?
**張藴嶺:**東亞的系列會議是1997年以後發展起來的,因為當年發生了亞洲金融危機,在危機之下就啓動了東亞的合作,多重框架的東亞對話合作機制建立之後,每年輪流在東盟國家召開。APEC也是90年代初發展起來的, APEC也是每年輪流在不同經濟體召開。G20是2008年以後建立的,是為了應對危機和推動全球經濟治理,由發達國家和大型發展中國家組成。
今年比較巧合的是,三場會議都集中在東盟召開,會議的主題都主要是聚焦地區和世界經濟的發展,在多重危機的形勢下,如何加強合作,推動經濟增長。G20的主題是“共同復甦、強勁復甦”,所謂的“強勁”就是要採取強有力的措施。因為今年全球經濟出現了全面的下滑,國際貿易和投資大幅度下降。
過去很長時間以來,世界經濟靠中國增長的增量拉動。中國經濟下滑對地區和世界經濟影響很大。世界都在關注中國如何推動經濟復甦。中國領導人蔘加G20、APEC會議,**向世界發出了清晰的信號,一是中國要堅持改革開放的大方向,加大開放力度;二是對世界的發展承擔責任,提供支持。**在會議期間,中國領導人利用各種場合,表明了政策方向,提出了推動世界經濟發展的主張。
**在二十大召開前,不少輿論擔憂中國會不會關上開放的大門,現在應該看清楚了,開放的大門是不會也不可能關上的,開放是中國自身發展的需要,關起門來就沒有辦法發展。**同樣地,儘管出現保護主義,逆全球化趨勢,世界不會走向封閉,各國政策的主導取向還是開放發展的。如今,世界經濟發展的相互依賴性太強了,能源、資源、製造業產品,特別是像半導體這樣的高度分工產品,沒有開放下的交換、分工是不可能的。對中國經濟來説,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需要進一步調動和創建國內市場能動性來驅動新增長,但是,國內驅動離不開內外的聯動,這就是為何提出“雙循環”。“雙循環”的要義是在提升國內驅動力的同時,深化與外部的鏈接,改變靠貿易出口拉動的表層鏈接,通過像“一帶一路”這樣的共建機制,實現產能內在的鏈接和運營互動。
顯然,在新形勢下,加大開放力度,也意味着深化對外開放,改變中國經濟增長主要靠外需拉動的結構,使中國經濟與外部經濟的內在聯繫更深化,把聯繫的重點放在內在運行上。中國加大開放力度,也在進行調整。以往我們採取的是正面清單方式,即只開放那些我們選擇的領域,現在實行負面清單方式,就是除了不開放的領域,其他都開放,而且,不開放的領域是有限的,單子不能太長,不然也不能與其他方進行對接,更不能發揮引領的作用。
****▍東亞經濟區螺旋式前進
**問:**我們知道,東盟構建了“以東盟10國為中心”的多重、多向對話合作機制,有“10+1”、“10+3”、“10+8”、RCEP等,在您看來,這些合作機制各自在推動構建東亞經濟共同體方面起着怎樣的作用?您在《文化縱橫》的一次活動中提到,東亞啓動“10+3”合作之後,展望小組提出來構建東亞的共同體,且已經寫入報告,領導人也接受了,但後來沒法再推進,後來又放緩了一步,先推進東亞經濟共同體,此一共同體後來也不太提了。可否介紹一下具體的過程,為何沒有辦法推進?具體阻力為何?
**張藴嶺:**東亞的系列會議是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後發展起來的。面對空前嚴重的危機,東亞各國形成了基本的共識,就是必須開展合作應對,必須堅持開放的大方向,不能向保守的方向退。因此,危機沒有導致保護主義,反而推動了開放合作,這是由東亞各方經濟緊密聯繫,相互依賴性強的本質決定的。同時,危機催生了構建東亞區域合作制度建設的意識,為此,成立東亞展望小組,由東盟和中日韓的專家參加,我本人作為中方的代表參加。展望小組提出關於建立東亞共同體的報告,得到各國領導人的支持。**按照展望報告的建議,東亞共同體的大廈建立在三個支柱基礎上:一是東亞領導人會議,二是東亞自貿區,三是東亞金融合作機制。但是,由於東亞複雜的政治現實,在推動構建中,出現分歧。**主要的分歧是,在參與上,是限於東盟+中日韓,還是擴大到其他成員;是制度化還是機制化等。結果,建議成立的制度化“東亞領導人會議”,變成了機制化的“東亞峯會”,還邀請了澳新印度,以及美國、俄羅斯參加;建議13國參與的東亞自貿區,經過反覆調整,最後變成了15個國家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RCEP);東亞金融合作機制維持了“清邁倡議”的架構,雖有所進展,但沒有深化。
**東亞地區非常複雜,經濟上聯繫緊密,政治安全分歧大,還有如何維護東盟的中心地位等等。**推動構建東亞共同體,涉及到國家間關係的深度調節。還涉及到權力結構。比如,日本就一直擔心中國起領導作用,東盟擔心失去中心地位。還有,如何處理與美國的關係,美國深度參與東亞事務,有多個盟國,美國自己不願意東亞抱團太緊。
在此情況下,東亞共同體建設很難深入下去,所以暫時擱置。但東亞區域合作沒有停止,自貿區構建成了今天的RCEP,東亞峯會每年召開,東盟構建的“東盟+”機制每年召開。區域合作有多種形式,歐盟走的最深,建立了區域治理制度,東盟以“東盟方式”推進東盟共同體建設,東亞地區推動市場開放的共識性比較容易達成,如果在RCEP基礎上推進構建東亞經濟共同體,難度也很大。從未來發展看,RCEP的重要作用可能體現在推動基於規則的和互聯互通的東亞經濟區構建。
RCEP在去年生效,這是一個大的突破。這是東亞地區首次構建了統合的、以規則運行為基礎的開放大市場,各國可以充分利用這個開放的區域大市場,這有助於地區經濟的轉型。東亞地區正在進行大的結構性轉型。中國作為一個地區連接中心,以往主要是發揮低成本加工製造優勢,鏈接東亞生產網絡。現在,中國的成本提升,發展的環境也發生了變化,很多原來以中國為加工中心的一些產業開始向東南亞轉移。在轉移過程中,有人擔心中國會不會失去市場,實際上剛好相反,會進一步擴大鏈接網絡。RCEP提供了這樣一個擴大的平台,中日韓產業在擴大的平台上拓展產業鏈,供應鏈。
圍繞東亞區域合作,我曾寫過一本書《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我對東亞合作的研究、參與和思考》,理想是什麼呢?就是構建東亞共同體,現實是什麼呢?就是各國存在着各種各樣的差別和分歧,具體進程要在兩者之間進行可行性選擇。理想很不錯,但為了走下去,不得不按照現實對設想的進程進行調整,包括目標定位。當時,展望小組提出的東亞共同體建設也是留有餘地的,並沒有推薦沿襲歐洲的模式,也沒有讓東亞走東盟的模式。區域的發展不會是直線的,開展合作會有很多預想不到的矛盾。比如東亞自貿區構建,設想由“東盟+中日韓”為基礎,後轉向“東盟+中日韓+澳新印”為框架。2009年,美國宣佈搞TPP,有一部分東盟國家參加了,這樣東盟就着急了,於是開始加緊推動東亞自貿區構建,設計了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RCEP)。日本、東盟都力邀印度參加,後來印度在談判中感到壓力太大中途退出,最後就達成了由15個國家組成的自貿區。
我們現在回看整個過程,RCEP從啓動到生效,也是根據不同的情況不斷調整的過程。如果一條路走不通了,那就換一條行得通的路走,這種變通的辦法才能使得東亞地區能夠不斷往前走。東盟合作堅持“舒適度”,讓參與者感到可行;東亞合作堅持靈活性,讓進程不中斷,可以繼續前行,這些都很重要。
**問:**相當於一個螺旋式前進的過程。
**張藴嶺:**對,東亞地區各國誰也離不開誰,分割不行,不往前走也不行,所以就要找到一些辦法來推進。RCEP談了8年,難度很大,最重要的成功了。當印度提出退出的時候,日本曾表示沒有印度參加,就不參加了,最後考慮再三還是繼續參與。RCEP也對印度敞開了大門,條件具備了,隨時可以加入,這樣也保證了RCEP的開放性。在這個過程中,東盟的作用非常重要,東盟是領頭者,也是粘合劑,東盟領導大家沒有異議,各方與東盟都有直接的利益。
**美國在東亞有着直接的、重要的利益,不僅是戰略,還有經濟。**美國曾大力推動兩個戰略:一個在亞太地區,推動構建以APEC為基礎的亞太共同體,把美國與東亞連接得更緊密;一個在美洲地區,構建美洲自貿區。**以APEC為基礎的亞太共同體沒有成功,東盟、中國都不支持,擔心美國主導。**APEC規劃了到2020年建成亞太大市場,也沒有實現,但APEC合作機制維持下來了。不過,現在美國對其投入熱情降低了,着力推動以應對中國為目標的“印太戰略”。美洲自貿區推動幾年也沒搞成,因為拉美國家對美國的主導很警惕,牽涉到很多的政治問題,美洲自貿區構建就不了了之了。
**東亞跟其他地方不一樣,這個區域構建了緊密的經濟聯繫,東盟發揮了重要的牽頭作用。**東盟有兩個作用很突出:一個是其本身提供了一個好的範例,用東盟方式尋求團結,實現了區域的和平與發展;另一個是其發揮引領作用,構建了以東盟為中心的多層對話合作框架。有着分歧的中日韓已參與的方式與東盟一起構建東亞合作機制。
**問:**對於RCEP,您一方面認為RCEP是面向新時期的、符合高標準的自貿區構建,有利於東亞未來可持續地作為世界經濟增長的中心;另一方面也擔心未來能否逐步提升,不讓政治分歧干擾RCEP發展進程。您認為,中國的作用非常重要,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中國未來對外開放和深化改革的程度。目前受疫情衝擊,中國經濟下行壓力明顯,從中長期來看,中國能否建立起一個拉住東亞區域經濟的體制?關鍵支點是什麼?
**張藴嶺:**中國作為地區最大的經濟體體,無可替代,這是最關鍵的支點。**中國參與RCEP,二者是一個互動進程,中國改變RCEP,同時RCEP也改變中國。**中國改變RCEP,是因為中國體量大、潛力巨大,可以為RCEP框架提供一個越來越大的市場,有了一個這樣的市場支撐,東亞經濟就有了穩定的基礎。過去中國的主要作用是通過加工中心,提供廉價產品,來拉動整個地區的產業鏈向外出口。如果中國的內需大幅度提升,可以為地區發展提供區域內的市場支持。現在,東亞的出口對美國市場依賴強,美國提供大量的逆差,吸納東亞的出口,如果有了中國內需市場的支持,區域對外部市場依賴會降低,就可以增加區域發展的穩定性,當然,這需要一個過程,不是馬上能做到,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中國自身經濟結構的轉變 。
關於RCEP改變中國,主要是指中國是RCEP的參與者,要遵守規則,為此,需要與區域規則對接,經濟政策、法規要符合共同的規則。現在RCEP的規則標準相對還比較低,開放的速度也不是太快,但大方向是不斷深化,提升開放的水平,開放的領域涵蓋面更廣。對中國來説,要不斷進行改革。中國加入WTO也是這樣,自己可保持特色,但必須符合規則。所以中國在參與過程中,需要不斷調整,與各國共同制定符合未來發展的規則,特別是一些新領域和敏感領域,比如知識產權、政府採購、數字經濟等,需要通過改革推進規則制定和實施新規則。顯然,從發展趨勢看,中國除了深化改革、對外開放,沒有別的選擇。
****▍規模效應調整全球力量平衡
**問:**過去幾年流行一種説法,叫“東昇西降”,RCEP是否提供了這樣一個大趨勢的註腳?
**張藴嶺:我****不太用“東昇西降”這樣的説法。習慣用“東昇西降”説法的人,也許更多還是從政治角度出發。把世界簡單的分為東和西,不符合事實。我主張用發達西方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來認識。**發展中國家在世界經濟發展中的比重在逐步上升,而且近些年上升得比較快,按照GDP計算,現在幾乎與發達國家二分天下。當然,但如果細分下來,比如人均GDP、技術結構、專利結構等差距還比較大。從世界經濟的整體結構變化看,發展中國家的羣體崛起是一個事實,也是未來發展的大趨勢。發達國家沒法再繼續主導世界經濟的發展,這就是為什麼,在2008年發生世界經濟危機後,建立了G20,從G7(發達國家)到G20(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表明了一個大的變化,G7在世界經濟中佔的分量小了,難以再主導世界經濟的發展。像中國、印度、印尼、巴西等這些人口規模巨大的國家,發展起來之後,規模效應是非常巨大的,會引起許多大的轉變。
力量對比結構變化必然會導致了關係和秩序結構的變化。原來的一些機制,比如聯合國體系下的各種各樣的組織,都是由發達國家推動建立,並在決策中占主導地位,都必須進行調整,要能反映這種變化。當然,結構調整不應該是分割的,不能搞另一個體系,需要以合作的思維維護多邊體系,維護世界的開放合作架構,要防止把調整變成對抗性的,對抗無助於解決世界的問題,畢竟一個或幾個國家都無法解決世界面臨的諸多重大問題。
**問:**雖然現實問題倒逼各國需要開放合作,但中美之間的結構性對抗短期內還是無法改變。中美兩國領導人在G20召開前一天進行了首次面對面會談,但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中美關係的本質。您也提到美國現在和未來相當一段時間,更關注的是戰略性競爭,所以要利用自身優勢進行帶有歧視性的、所謂朋友圈的排除性的戰略性構建。面對美國的戰略性競爭,中國目前有哪些可用的工具和抓手?拜登上台之初就將21世紀定為“民主與威權”的較量,在您看來,非經濟因素對於構建一個開放合作的區域性經濟起着怎樣的作用?
**張藴嶺:**政治因素是一直存在的,當前比較凸顯和激化。中國的總體實力快速上升,對於長期以來一直居主導地位的美國來説,很自然地會產生戰略警惕,併為此採取措施。不過,儘管中美之間政治制度不同,存在重大的戰略和利益差別,但不能簡單地把它歸結為民主與專制的較量,我認為,主要還是國家間力量對比變化下的大國競爭。
中國的確走了一條不同的道路,中國搞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國家的作用非常強,國有企業為基礎,這樣一種巨大的差別是存在的,但這不妨礙兩國的經濟交往,因為要在市場上開展經濟競爭。主要的問題還是如何定位和發展中美關係。中國主動提出與美國構建“新型大國關係”,要旨是中美之間不要去爭霸,要對話與合作。這次中美領導人會晤,中國強調,中美兩國制度不同,你搞你的資本主義,我搞我的社會主義,要相互尊重,開放合作發展,不要搞對抗,也不要搞封閉。
中美矛盾很大,但也不是完全“勢不兩立”。**就我的看法,美國提出的是戰略競爭,而不是戰略對抗,雖然戰略競爭也可能會走向戰略對抗,但和冷戰還是不一樣。 冷戰是誰消滅誰的問題,戰略競爭是誰勝出的問題。**世界不只是有中美兩國,其他國家的利益也不都與美國捆綁。現在中國和世界上一百多個國家都是主要的貿易伙伴。所以現在分析問題不能用黑與白的二分法,不是兩個陣營,而是多分法,每個國家都在做多項選擇,不是光靠中國,也不是光靠美國。美國顯然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拜登提出來要加設護欄,就是不希望出現大的顛覆性變化,就是想要維護基本穩定的大局。其實,中美雙方的分歧會長期存在,但領導人都還是有把控大局的戰略意識。
**對大多數國家來説,最擔心的是什麼?就是中美對抗各拉勢力,需要被迫選邊站。**不過,現在要想拉集團搞對抗也難,因為多數國家基於現實利益都是多項選擇,不想一邊倒。這也是為什麼德國總理舒爾茨非要跑到中國來,儘管德國在意識形態和國內輿論上對中國很多不滿和批評,但因為中德之間有很多共同的利益,還必須來中國。
**問:****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鑑於目前全球經濟衰退以及迫在眼前的戰爭、氣候等問題,基於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外交方式已經很難產生吸引力了,最終各國還是要回歸政治現實,走向政治現實主義?**之前很多人擔心新冷戰,認為新冷戰是最保守估計,這種政治現實主義能化解掉這樣的新冷戰嗎?
**張藴嶺:**也不僅是政治現實主義,也有現實的經濟利益,各國都要發展,社會都希望穩定。現在問題矛盾比較多,變化也比較快,所以各種認知分歧非常大,特別是媒體輿論,極端的表達可以引起羣體效應,在這樣的形勢面前,很容易出事。但總的看,世界的主流趨勢還是維護和平與發展的大局。作為G20承辦國的印尼,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最後達成了重要共識,發表了聯合聲明文件,向世界發送了積極的信號。
中國提出了世界發展倡議和世界和平倡議,這兩個倡議所發出的信號是明確的:核心的問題還是維護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大局。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的大國,有自己發展的目標設計,也有推動世界向好發展的責任。中國自己堅持對外開放,和世界一起發展,不希望對抗,也不搞對抗。**儘管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利益,不可避免會拉朋友圈,無論從經濟、政治,還是安全方面考量,都是需要“報團取暖”,但“抱團不對抗”是一個新趨勢。**比如,東盟就是抱團不樹敵,不對抗。中國實際上也是這樣,比如金磚、上合等國際組織,沒有把任何一個國家定位為敵手。美國賣力氣拉圈子,意在孤立中國,全心全意跟着乾的也不多。
傳統的集團對抗就是要確定明確的敵人,歐洲現在還有很強的痕跡。有時候,發生對抗性衝突也是可能的,會突發偶然事件,但在此情況下,需要盡力滅火,而不是讓火燒大。過去歷史上戰爭的爆發,都是由小問題誘發,最後釀成大問題,這也是為何中國始終在強調要把控大局,不發生顛覆性問題。
****▍地區關係需要審慎對待
**問:****提到RCEP,印度的態度很值得一提。**作為中國的鄰國,印度的人口很快會超過中國,但在是否加入RCEP的問題上,印度還在猶疑。2019年11月4日,印度外交部副部長維接受彭博社訪問時表示,印度總理莫迪基於保護印度勞工與農民,決定暫不加入RCEP。彼時,中國和日本對印度予以了挽留,並表示等待印度再次加入。在您看來,印度加入RCEP的障礙在哪裏?在什麼情況下這些障礙可以克服?
**張藴嶺:**印度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比較晚,主要還是90年代莫迪政府上台以後,市場開放度比較低。印度的製造業有的比較強,比如塔塔集團,但總體基礎非常弱。印度的強項是承接外包,兩頭在外,就業人數很少,正在大力發展加工製造業。印度不加入RCEP,主要考慮的還是國內無法承受全面開放、難以承受來自東亞產品,特別是中國製成品的競爭。
中國加入WTO談了15年,進程很艱難,當時就是因為國內承受不了很快的全面開放,需要保護國內市場,擔心一旦放開,外資產品會全面進入中國市場,中國的民族工業會全面崩塌。加入WTO時,中國爭取了過渡期,爭取到逐步放開的待遇。印度是一個大經濟體,區域自貿協定安排無法提供寬鬆的長過渡期。
印度加入RCEP需要直面來自中國的競爭。**印度不擔心日本,但擔心中國的競爭,****因為日本的競爭主要在上游的技術性產品,輸出的主要是技術密集產品。但中國目前還沒有完成轉換,印度加入RCEP,可能面臨中國產品大舉進入印度市場的挑戰。**基於此,當時曾想能不能搞一箇中印特別貿易安排,給中國產品設限,但那不符合RCEP統一的開放規則。現在中印之間的貿易已經是印方很大的貿易逆差了,且貿易逆差呈上升趨勢大,大量的產品印度生產不了或者不生產,只能從中國進口。印度加大了對中國產品的限制,即便這樣,其印度從中國的進口還在增加,同時,印度還對中國的投資設置很多限制,為印度企業生產實施保護。
我的基本研判是,如果條件允許,印度將來會加入的,但需要時間,現階段印度不加入,對RCEP影響不大。其實,印度一開始並不願意參加,是日本、新加坡做印度的工作,印度才勉強參加,進入談判階段感到確實不行,所以才中途退出。對現階段的印度來説,沒法享受這樣一個大市場,但是至少可以避免大的衝擊。印度還是在努力開放,與歐盟、日本、澳新等構建自貿區。當然,日本積極推動印度加入RCEP,有平衡中國的考慮,但是也不能不考慮參與的能力。
**問:**您在公開活動中提到,現在關於區域的所有討論中,大家有兩個比較關注的問題:一是關注未來中國的經濟走向,是建立一個自主自強的經濟,還是建立一個開放、承載外部市場需求的經濟;二是中國能不能真正像官方所倡導的那樣,構建一個命運共同體,一個共同發展的、減少對抗的地區秩序。從二十大報告來看,發展與安全問題要兼顧是個高難度動作,RECP在其中能夠起到什麼樣的作用?台海局勢和朝鮮半島問題也是影響安全的問題,東亞地區的政治不穩定,會為東亞的經濟整合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張藴嶺:**就像我前面説的,RCEP是一個粘合劑,不光是經濟利益,還涉及到政治、社會各個方面,但經濟發展問題還是第一位的。做政治研究的人一直有一個認知,認為經濟沒辦法阻止戰爭,經濟上的相互依賴反而可能增加衝突的危險。但在實際的發展中,經濟利益作為基礎,還是非常重要的,在這方面,企業界的壓力可以發揮重要影響。
東亞地區存在高度的安全風險,台海問題,南海問題、東北亞,特別是朝鮮半島問題,如今又有中美戰略競爭,美國加大對台海、南海問題的介入,朝鮮半島緊張局勢加劇等。東亞地區的發展就是在這樣的緊張、危險局勢下不斷發展的。**重要的經驗是,其一,實行“政經分離”,把經濟和安全問題儘可能分開來,以經濟促安全;其二,盡最大努力把控安全大局,避免發生大的衝突矛盾。**因此,一方面,看似矛盾很多,局勢有時比較緊張,但另一方面,經濟獲得快速增長。**這裏,有幾個穩定器: 一是中國的因素,**改革開放後,把經濟發展放在首位,改善了與其他國家的關係,海峽兩岸也大幅度改善了關係,中國的發展拉近了地區各方的關係,創建了新的利益基礎;**二是東盟因素,**東南亞由戰亂逐步通過區域合作走向穩定、和平與合作,東盟以己為中心構建了“東盟+”對話合作框架;**三是朝鮮半島南北關係儘管沒有發生根本性轉變,**還出現了朝核問題,但是,沒有發生大的衝突。
現在出現了中美戰略競爭,台海、南海、朝鮮半島局勢緊張,人們的確擔心會不會失控,破壞東亞和平與發展的大局。這是各方需要重視和研究的問題。**在我看來,維護東亞開放合作發展的大局還是一個基本共識,沒有一個國家希望發生大的衝突,特別是戰爭。反戰、防戰、避戰,這也許是大家都要止步的一個紅線。面對俄烏衝突所引發的戰爭,後果都在那裏,是警示,也是教訓。**東亞地區政治、安全關係複雜,有遺留的,也有新的,需要充分利用利益基礎的作用,需要利用空間和餘地,利用已經發展起來的各種對話合作機制,主動創建對話合作的機會。
面對複雜的形勢,複雜的關係,不能太樂觀,但也不要太悲觀,事在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