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弗格森:中國外交部批評美國民主,我怎麼看?
【文/尼爾·弗格森 譯/觀察者網 寧櫟】
2006年,兩位英國喜劇演員大衞·米切爾和羅伯特·韋伯在一部戲中扮演兩個德國黨衞軍軍官。他們頭戴骷髏帽徽的帽子,米切爾問了一個著名的問題:“我們是壞蛋嗎?”
現在,越來越多美國著名政治評論家開始問這個問題。之前,只有一些政治學者才這麼想。比如我的同事拉里·戴蒙德從2006年開始就一直在研究,當前民主到底是在“收縮”,還是“倒退”?
我對全球趨勢還算樂觀。相比於上世紀70或者80年代,各種調查和數據都顯示,世界是更民主了。2017年世界各國中有57%是民主國家,而在70年代中期只有25%。但還不只是民主國家的數量增多了,在經濟上,民主國家GDP在全球佔大約3/4。所以,對民主在全球的未來不需太擔心,但在美國,問題就很大了。
根據皮尤研究中心在2月初的調查,只有1/5美國成人支持把輸出民主作為美國外交政策的目標,在所有20個選項中墊底。拜登最近搞的民主峯會,也成了一場鬧劇。大衞‧羅特科普夫等人指出,美國確定的邀請名單是很隨意的,這個光鮮的名單中還包括了波蘭、菲律賓、贊比亞、巴基斯坦、尼日爾、剛果民主共和國等國家。被排除的則有突尼斯、匈牙利、斯里蘭卡、泰國、孟加拉和玻利維亞等,這些國家在《經濟學人》的民主指數排名中,都高於贊比亞、巴基斯坦、尼日爾、剛果民主共和國。
但問題還不止這些。關鍵的關鍵是,世界已經不再仰望美國,不再把美國看成閃耀的“山巔之城”,而是看成沼澤地上的悲慘貧民窟。皮尤研究中心11月在17個發達經濟體的調查顯示,只有17%的人認為美國的民主是其他國家學習的榜樣。另外57%的人説美國以前算個榜樣,但現在不是了。還有1/4的人認為美國從來不是個榜樣。
當然,平均數字背後還有更多樣的觀點。比如韓國人對美國政治體制的看法,就比新西蘭人更積極。不過,還有更廣泛的共識,比如“種族歧視在美國很普遍”。
這些負面看法足以檢驗美國民主的健康程度。2013年,權威的超黨派組織“自由之家”在全球自由年度報告中,對美國打了93分(滿分是100分)。現在,美國掉到了83分,表示美國在民主國家中排名在60之後,落後於阿根廷和羅馬尼亞。“自由之家”認為:“美國的民主體制在倒退,選舉中黨派分歧變大,司法體制中存在偏見和混亂,對移民和難民不友好,財富、經濟機會和政治參與嚴重分化。”
這種批評在美國的戰略對手那裏聽起來很悦耳。12月初,中國外交部發表報告批評美國的民主(中國外交部網站12月5日發佈《美國民主情況》報告)。其中指出,美國的“制度痼疾積重難返”,美式民主已淪為“金錢政治”,名為“一人一票”實為“少數精英統治”,美國自吹自擂的權力制衡憲法體制已經變成“否決政治”和政治僵局。
該報告還指出,“美國的民主制度逐漸異化和蜕變……金錢政治、身份政治、政黨對立、政治極化、社會撕裂、種族矛盾、貧富分化等問題愈演愈烈。”因而,“國會山的槍聲與鬧劇徹底揭開美式民主的華麗外衣。黑人弗洛伊德之死揭露了美國社會長期存在的系統性種族歧視…新冠疫情持續失控,是否戴口罩、打疫苗成為社會分裂和對立的新導火索。”
你要是懷疑一個一黨制的國家怎麼有資格批評美國民主制的缺點,這很正常。《國家利益》就是這麼反擊的。11月,俄羅斯駐美大使阿納託利·安東諾夫和中國駐美大使秦剛寫信給《國家利益》,聲稱中國是一個“廣泛的、全過程的社會主義民主國家”,反映了人民的意願、適合中國的國情、享受人民的高度支持,以及中國人民擁有選舉權利、積極參與國家治理,通過各級人大行使權利等等。
你也許還會説,沒什麼人為美國民主辯護,還有中國批評美國民主的意見基本都是從美國人那裏抄來的。中國外交部至少引用了8位美國教授的意見,包括伊利諾伊大學的羅伯特·麥克切斯尼、麻省理工的喬姆斯基、塔夫茨大學的丹尼爾·德雷茲納、斯坦福大學的福山、馬薩諸塞州大學的賈拉拉賈、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羅伯特·萊克和伊曼努爾·薩茲、哈佛大學的馬修·史蒂芬森。
你也許要指責這些老牌學術機構的學者憎恨美國。但是,很多普通的選民也有點認同中國外交部的評論。根據皮尤研究中心3月發表的基於2020年數據的研究,72%的美國人認為美國民主“以前是其他國家的榜樣但現在不是了”,45%的美國人認可美國民主的現狀。2/3的美國人認為“大部分政客很腐敗”符合美國現實。35%的美國人(57%的共和黨人)認為美國政府不尊重個人自由。大概3/4的美國人認為種族歧視很普遍。
我再問一遍:“我們是壞蛋嗎?”

2021年1月6日抗議者衝擊美國國會山(來源:美聯社)
一些美國政治評論家認為問題要嚴重的多。“憲法危機就在眼前”,9月份羅伯特·卡根在《華盛頓郵報》上寫道,“美國正面臨內戰以來最嚴峻的政治和憲法危機。未來3到4年很大可能出現大規模暴力衝突、聯邦政府崩潰、國家分裂成對抗的紅藍陣營。”
卡根認為,要是2024年特朗普再當上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美國就會爆發第二次內戰。他寫到,“一個組織嚴密的全國性運動,正努力幫助特朗普和他的擁躉掌握全國和地方性的選舉官員。他們決心避免2020年的錯誤。”那些拒絕在選舉中幫助特朗普的共和黨官員,正一個個被拿掉。在共和黨控制的16個州議會,已經或準備進一步控制選舉認證程序。卡根指出,“特朗普的勝利將意味着我們所熟悉的美國民主的倒退。”
你很吃驚嗎?還有更驚人的。9月,馬丁·沃爾夫在《金融時報》上預測説,2024年“美國民主就死了,美國從民主轉向獨裁可能不可避免。”
12月,喬治·帕克在《大西洋月刊》上問,“我們完蛋了嗎?”帕克認為是的,但是完蛋的方式有幾種。帕克設想了其中一種。
2024年,在一些州的爭議性選舉結果被提交到州法院和議會,引發僵局。共和黨多年來破壞選舉信譽的搞法,讓兩黨的選民都質疑他們不喜歡的選舉結果。當最高法院或者國會決定下任總統人選時,半個美國起來造反了。抗議升級成暴亂,政府出動軍警鎮壓,激進分子向政府建築縱火。各個街區組織起自衞武裝,執法官員要麼坐視要麼回家。各個縣要麼倒向共和黨要麼民主黨,動手鎮壓反對派。一個住在鄉下、房子上有支持拜登-哈里斯標誌的家庭,被迫逃到附近鎮上。民主黨民兵洗劫了特朗普國家高爾夫俱樂部球場,而共和黨民兵打進了歐柏林學院。新總統在困境中就職。
我再讀了一遍,確認這只是諷刺作品。民主黨民兵洗劫新澤西的高爾夫球場?不過,帕克還設想了另一種不那麼戲劇性的場面:“在選舉危機後,抗議者放棄了。美國人陷入了沉默,認為所有政客都撒謊,所有選舉都是騙局,媒體都被收買了,腐敗無處不在,任何宣揚自由、平等之類的價值觀要麼是騙子要麼是天真。公民們倒向自利主義,政治淪為私人玩物……”
最後,我再引用一個驚人的場景。最近麗薩·布魯克斯和埃裏克·德·布萊恩在《華盛頓郵報》的文章描寫了“民主死亡的18個步驟”。他們把這18個步驟分為5個階段:“限制選舉參與、控制選舉機構、用社會力量干預或改變選舉結果、用政治暴力改變選舉、用常備軍或國民警衞隊控制選舉結果。”
現在,我不會無視這些悲觀的政治預言家。在2020年11月5日到2021年1月6日出現那麼多危機之前,大部分人都沒有想這麼多。我們對1月6日發生的一切瞭解越多,就發現這是一次搞砸的政變。只是由於副總統彭斯和一些共和黨要人的反對,特朗普的政變才沒搞成。
對於這些民主死亡的步驟我有點難接受。我不能想象很多“現役軍官”已經“公開聲明質疑選舉或者支持反民主行動”,但是仍然沒被開除。我也不能想象“州長會派遣國民警衞隊進入國會山來‘重啓’選舉”。要設想辛克萊·劉易斯《不可能在這裏發生》的場景變成現實還有點難。畢竟,這本書寫於1935年,畢竟美國不是委內瑞拉。

2021年1月6日騷亂後美軍軍管國會山(來源:路透社)
不管怎麼樣,我們需要提高警惕,正視美國已經面臨危機,可能3年後就會瓦解。畢竟,歷史上許多偉大的共和國都完蛋了。古希臘的煽動家和羅馬的凱撒都利用羣眾的不滿推翻了腐敗的政體。古代世界、文藝復興時期和啓蒙時期各種政治理論的主要教訓是,共和國天生就不穩定,註定要淪為專制政體。只要讀讀講羅馬共和國毀滅的各種著作,比如湯姆·霍蘭的《盧比孔河》,就能知道內部衝突怎麼瓦解共和國的。那麼,美國能避免重蹈覆轍嗎?
那些認為威脅主要來自右翼的人,喜歡強調大部分共和黨人至今不承認拜登合法當選。9月,弗吉尼亞大學的調查顯示84%的特朗普支持者認為民主黨是“對美國民主的主要迫切威脅”。52%的特朗普支持者強烈認同“美國正在分裂”。
大衞·弗蘭奇指出,民主黨人有很類似的觀點。大部分自由派評論家都忘了,希拉里及其支持者長期否認特朗普在2016年的勝利。80%的拜登支持者認為共和黨是“對美國民主的主要迫切威脅”。大約41%的民主黨人認同“美國正在分裂”。
執迷於選舉規則和選舉權的自由派作家相信,2024年大選就是最後一次——由於拜登政府許諾要結束疫情但失敗、通脹上漲到1982年以來的高點、在各個城市的疫情死亡率高企、南方邊境“失守”、在阿富汗恥辱地輸給塔利班、在教育系統中推行“多樣性、平等和包容”而降低學術標準。這些作家相信選民會懲罰拜登政府和民主黨,那麼特朗普或者其他共和黨候選人可能以很大優勢勝出。
自由派如此肯定共和黨想推翻憲法,以至於他們忘了進步主義陣營正公開討論關閉最高法院、廢除選舉團、把波多黎各和哥倫比亞特區升級成州、大赦非法移民。比如,最近紐約市議會投票同意非法移民在地方選舉中投票。
要是任何一個黨派都想從根本上改變政治體制好讓自己永久壟斷權力,將帶來很大危險。當一個黨派堅信對手企圖這麼做時,會特別危險。只有對基本遊戲規則有共識,民主才能運轉。當改變規則變成政治中心目標時,風險會急劇擴大,代價也很高。
可以安心一點的是,兩黨現在都面臨困難,都不大可能獲得能修改憲法的優勢。共和黨的問題是特朗普,我在胡佛研究所的同事大衞·布萊迪、莫斯利·菲奧麗娜、道格拉斯·裏弗斯在論文中發現,特朗普在共和黨人中很受支持,72%的共和黨人認可他當總統的成績。關於特朗普的性格,82%的共和黨人認為他很熱情,73%的人認為他誠實可信賴。在2024年大選中,特朗普在所有候選人中遙遙領先。
不過,只有45%的共和黨人認可特朗普支持的其他候選人。53%的共和黨人希望2024年特朗普再次競選,20%的人反對,其餘不確定立場。這些懷疑者是聰明的,既然特朗普對2020年大選堅持“阻止偷票”的説法,他下次就需要拿到搖擺選民的票才能當選。唸叨4年前被偷的票,不會有利於特朗普拿到那個很多總統期望過、僅有一個總統成功過的獎品——在離任後重新當選總統。畢竟特朗普不是克利夫蘭總統。
民主黨的麻煩不是某個人而是結構性的。藍玫瑰研究所的數據科學主管大衞·舒爾認為,民主黨站在“選舉慘敗的邊緣”,2024年在參議院的席位可能縮水到43個。因為“戰場州的搖擺選民不是自由派,對自由派的喚醒文化不感冒,世界觀和那些給民主黨幹活和捐錢的人也不一樣”。
2020年,在民主黨大本營各深藍州的進步派沒能阻止“不給警察錢”的口號。這惹惱了選民。民主黨高層更在意氣候變化,而不是選民的需求。民主黨精英也冷落了移民。
搖擺州的關鍵選民對喚醒文化及其語言泡沫沒什麼興趣。什麼BIPOC(黑人、原住民和有色人種)或Latinx(拉美移民或後裔)或者2SLGBTQIA+(多元性別族羣)。這些泡沫在耶魯會得到歡呼,但在皮奧里亞(美國伊利諾伊州小鎮,其政治和文化立場被認為是美國的主流代表)就是政治自殺。
20多年前,政治學者比如約翰·朱迪斯和魯伊·特克塞拉鼓吹“新興民主黨多數派”。但事實不是這樣的,政治學者們看錯了。拉丁裔移民對民主黨沒什麼熱情。12月初,《華爾街日報》的調查顯示,美國兩黨在拉丁裔選民中的支持度很接近,要是2024年特朗普和拜登再次競選,他們在拉丁裔中的支持度也會很接近。在經濟政策和邊境問題上,拉丁裔更支持眾議院共和黨人。在弗吉尼亞的州長選舉中,出口調查發現當選的共和黨候選人格倫·揚金,比他的民主黨對手特里·麥考利夫拿到更多拉丁裔選票,大約55%對45%。埃裏克·考夫曼説:“拉丁裔和亞裔選民的趨勢很類似1960年代後的白人天主教選民,……在歷次選舉中,支持右翼的比左翼高几個點。”
也許,除了兩黨暴露的巨大弱點外,美國也面臨巨大危機。在1月6日以後,只有笨蛋才會否認這一點。但是,對民主的危機保持警惕本身就是美國人從建國以來保持活力的來源。這是美國的政治文化,而不是缺陷。
“我們是壞蛋嗎?”當然不是,因為要是我們是壞蛋,我們還敢大聲問出來嗎?
(本文發表於2021年12月19日彭博社網站,譯者是觀察者網 寧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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