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長空：韓劇戲説民主化運動，有人把鍋甩給中資？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北望長空】

韓國近期上線的新劇《雪滴花》因為涉及“歪曲歷史”，“美化鎮壓民主運動的秘密警察”等原因，而遭到了二十萬人請願抵制，考慮到韓國一共也就五千萬國民，且一眾贊助商也紛紛與之切割，此事可謂甚囂塵上了。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抵制聲主要指向該劇“歪曲歷史”，但部分韓網民卻把注意力放到了中國企業騰訊是韓國JTBC電視台股東的事情上……

事實上，這事兒涉及到韓國社會的歷史認知問題，和中資真沒太大關係。

韓劇《雪滴花（설강화）》海報

眾所周知，韓國的影視作品以對社會和政治的激烈討論和尖鋭批判而聞名。光是直接討論政治議題的，就有抵抗日本殖民侵略題材的《軍艦島》、《暗殺》等等，討論朝韓關係的《高地戰》、《鋼鐵雨》等等。

甚至是不那麼沉重的劇情片，也有大量諸如《國際市場》和《奇蹟：給總統的一封信》這類借人物故事反映時代變遷的作品。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連輕量級的言情劇都免不了會採用一些涉及政治問題的背景設定來製造戲劇衝突，比如韓國財閥大小姐愛上朝鮮軍官的《愛的迫降》。

韓劇《愛的迫降（사랑의 불시착）》片段

這樣看來，上面提到的《雪滴花》把男主設定為“打着民主運動旗號擾亂韓國政局”的朝鮮間諜，也許就只是主創團隊藉着韓國影視圈習慣性涉政的傳統，為塑造戲劇衝突和話題性而搞出來的故事設定罷了，未必有什麼言外之意在裏面——説到底，這也只是韓國每年產出的大量言情喜劇中的一部罷了。

然而為什麼男主是朝鮮軍官就萬事大吉，男主是朝鮮間諜就惹出這麼大的禍端呢？這就要從韓國的轉型正義開始説起了。

和我們所熟知的另一個“民國”一樣，大韓民國的民主傳統並不悠久。直到八十年代全球政治大氣候發生變化之後，韓國才在一系列動盪之下逐步實現了民主轉型。當然，刻畫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的韓國影視劇同樣數不勝數，比如經常被中國網友拿來當作梗的《第五共和國》。

當年切身經歷了社會衝突的年輕人如今已是韓國社會的中堅力量，那個動盪的時代無疑在整整一代韓國人的思想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並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影響到其後的世代——這也是韓國影視劇對政治題材如此熱衷的時代背景。

韓劇《第五共和國（제5공화국）》海報

可惜的是，韓國的這場民主轉型並不是一場“勇者斬殺惡龍“的完美童話，反倒更像是一場順應時代潮流的政治妥協。

和同時期實現民主轉型的很多國家一樣，韓國民主化運動與其説是起源於民眾的政治訴求，更像是生髮於八十年代全球意識形態衝擊的“國際土壤”之上。這種帶有強烈外部影響的社會變革無疑會有或多或少的水土不服問題，其中最直接的就是歷史敍事問題。

在普世價值觀下，“民主戰勝獨裁”是不可置疑的“正義戰勝邪惡”，如果你問一個韓國人“民主化好不好？”，得到的答案顯然會是千篇一律的“好”。但是如果你問一個韓國人“民主化轉型過程中誰是正義？誰是邪惡？”，不同的人給出的答案可能會充滿分歧和矛盾。

舉例來説，朴正熙作為典型的大獨裁者，他是“邪惡”的嗎？在普世價值的觀點下，這樣一位獨斷專權的軍事獨裁者無疑是大反派，但是韓國的政治現實是儘管不能公開翻案，但時至今日仍有不少人懷念朴正熙當權時創造的“漢江奇蹟”，而這種“懷念”的直接表現就是朴正熙之女朴槿惠在2012年當選韓國總統——這也是韓國總統選舉歷史上首次出現候選人得票率超過50%的情況。

朴正熙、朴槿惠父女照片

這種矛盾的另一個典型是出身于軍人獨裁集團的前總統盧泰愚，此公與身負“光州事件”血債的全斗煥在韓國陸軍士官學校就讀期間是室友的關係，此後更是一直被全斗煥視為嫡系，甚至是欽點的接班人。然而盧泰愚掌權後非但沒有延續軍人獨裁，反倒極大推動了韓國的民主化進程，與金泳三等進步派人士達成了政治和解，甚至直接清算自己的“貴人”全斗煥。

當然，在他卸任總統之後，他這種複雜的政治立場也為他自己帶來了複雜的後世評價。盧泰愚對於民主化的推動和內政外交上的諸多成就，甚至是其與金泳三曾經的聯合執政關係，都沒能阻止金泳三在上台後對他進行清算。

1996年，全斗煥（右）與盧泰愚接受審判

顯然，以上種種爭議並不會被短短几十年的時間所沖刷乾淨，這些記憶仍在深刻地影響着今天的大韓民國。2021年11月23日病死家中的全斗煥因為對光州事件負有直接責任，在單方面的批判聲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相比之下，先前盧泰愚於10月26日病逝後，身為進步派的文在寅總統為其安排了“國家葬”，文在寅本人雖未親自參加葬禮，也沒有將死者遺體安葬於顯忠院國立墓地——儘管這裏埋葬着李承晚和朴正熙兩位爭議更大的前總統——但終究還是以葬禮規格的形式給了盧泰愚一個比較客觀中立的“蓋棺定論”。

盧泰愚的國家葬

與之類似，對“崔順實親信干政事件”和“世越號事故”處置不力負有重大責任而被彈劾，鋃鐺入獄的朴槿惠，也得到了文在寅的特赦。

對於這幾位前總統得到的待遇，持有不同立場的韓國國民之間當然也有尖鋭的意見衝突，比如作為光州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光州市民和地方政客就對盧泰愚的“國家葬”表示出了極大不滿，全斗煥葬禮上其遺孀代表全斗煥做出的缺乏誠意的“道歉”也引來了大量非議。

可以想見，與之類似的爭議既然沒有隨着死者入土而平息，也必然會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繼續下去。

回到我們最開始的話題上，《雪滴花》的男主設定為以擾亂韓國政局為目的，暗地裏推動韓國民主運動的朝鮮間諜，為何會引來如此巨大的非議？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韓國的民主轉型對於今天的韓國社會來説是一種政治正確。

儘管對於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中的特殊的人，韓國社會的評價仍有巨大分歧，但是就結論來説，韓國民主轉型大方向上的正義性是可以肯定的。與當年彈壓民主運動的全斗煥一樣，將民主運動視為“北傀”間諜的破壞活動，哪怕是“戲説”，也顯然是有悖於韓國的社會共識的。

問題在於，朝鮮在韓國民主轉型中的角色過真如此嗎？首先朝鮮對韓國進步派人士的態度姑且是不錯的，再怎麼説進步派人士也要比繼承了獨裁軍人集團激進反共立場的保守派好説話。在韓國實現民主轉型之後，儘管半島出現了多次危機，但總體來看在進步派人士朝韓關係仍是整體向好的——可惜的是這一形勢正在因年輕世代缺乏半島同一民族的認同感而走向衰落。韓國民主轉型與否，對朝鮮來説恐怕並沒有什麼太大區別。

一如當年全斗煥對金日成發出的關於半島統一的會晤邀請是空談一樣，如今文在寅提出的“擁有重大歷史意義”但是“沒有任何法律效力”的終戰宣言一樣是空談。在半島局勢上，韓國民主與否並不重要——就如同板門店停戰協議不需要韓方代表簽字一樣。

朝鮮停戰協定上的三軍兩方的簽字

我們經常會忽略這樣一個事實：柏林牆是冷戰鐵幕的一部分，38線同樣是冷戰鐵幕的一部分。曾經世人認為柏林牆的倒塌代表着冷戰在歐洲結束，如今看來，鐵幕的歐洲部分也不過是隨着西方在冷戰中的勝利而向東推進了而已。

騎在鐵幕上的國家在意識形態衝突和軍事對峙的影響下撕成兩半的故事如今也不過是換個地方重演罷了。至於亞洲的鐵幕則受地緣政治因素影響仍然維持在原地。

為什麼如今的韓國社會對於那段轉型時期的歷史評價會如此矛盾呢？經濟當然是原因之一，軍人獨裁時期的韓國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經濟高速發展，因此不免有人認為軍人獨裁集團至少也是有功的。

但是反對者認為韓國彼時的高速經濟增長是建立在國際經濟大環境向好和勞苦大眾的努力奮鬥之下的，與當局的經濟政策關係不大。

另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是，韓國作為冷戰前沿，必須在意識形態問題上站好隊。民主固然符合普世價值，但是在冷戰對峙的大背景下，反共又何嘗不是韓國的政治正確呢？

美國不但長期接受韓國的軍人獨裁狀態，甚至在雙十二政變和光州事件中採取默許態度，其最大的考量恐怕也不是什麼不干涉韓國內政，而是顧慮朝鮮藉機南下——儘管歷史已經證明了這種情況不會發生。民主轉型阻止不了保守派的對北敵視，也阻止不了《國家保安法》因言定罪，更阻止不了國情院干政和機務司令部為朴槿惠準備戒嚴計劃。

反過來説，韓國內部一切為改善內外局勢的努力也左右不了超級大國對半島局勢的“指導意見”。在這樣的地緣政治夾縫中求生存，對於重大歷史事件的評價又怎能不矛盾，不割裂呢？

韓劇《第五共和國（제5공화국）》光州事件部分旁白截圖

既然“民主”和“反共”同為韓國的政治正確，那麼兩種政治正確就免不了要打到天昏地暗。對於韓國民主轉型的歷史評價也就不得不伴隨着種種爭議繼續矛盾下去。也許只有到了半島局勢發生根本性轉變的那一天，我們才能得到一個最終的結論。

文在寅於2015年提出的“韓半島新經濟地圖構想”， 如今看來恍如隔世。

畢竟，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而當代史，仍在繼續向前邁進。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