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太一：1月6日國會山“政變”已成功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孫太一】
一年前，在美國國會山發生暴亂之時，我曾在觀察者網撰文闡述當天其實有三次政變企圖：一是共和黨內想迎合特朗普的相關議員試圖改變選舉結果；二是特朗普的信眾們攻佔國會山想控制美國的最高權力機構之一；三是副總統彭斯在與總統意見相左之時，直接繞過總統，與軍隊合謀調動了國民警衞隊。
CNN的2017與2021國會山對比圖
當時我並沒有評判政變的結果。而拜登有驚無險、最終還是順利當選後，在大家都以為風波應該已經過去之時，一年來的狀況恰恰顯示了“政變”已成功。
“政變”（regime change），在政治科學領域的定義是“管理政治活動的基本規則與制度的改變”，它並不僅僅是統治集團內部一部分人採取軍事和政治手段造成政權的突然變更那麼簡單，也不一定需要有對元首的控制、刺殺那樣戲劇性的場面。
“政變”可以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促成。就美國而言，因為“國會山暴亂”，政治信息及話語的產生及呈現方式、黨派之間及內部的關係以及對選舉過程及結果的認知都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轉變。也就是説，管理政治活動的基本規則與制度已經悄然改變，“政變”已經發生。
信息“雙循環”
國會山暴亂髮生之後，美國的主流媒體、精英層想當然地認為美國社會會一致譴責事件的參與者並呼籲追究他們的責任，也認為民眾會對事件的後續非常關心，尤其是相當多的細節都有圖片、視頻的影像記錄為證，也會熱衷於對事件發起者、組織者進行懲罰。
但事實上，美國社會在暴亂髮生之後，已經完全進入了信息“雙循環”的狀態，左右兩翼有着對事件完全不同的認知、敍述，而雙方都能比較舒適地生活在自己的信息圈子當中。
美國右翼認為自己成為了暴亂事件的犧牲品，他們認為1月6日當天去國會山參與暴亂行動的人不是特朗普的支持者，相反，右翼認為是民主黨一手策劃了暴亂事件。右翼媒體也不斷描述民主黨及主流精英、建制派“痴迷”於1月6日的事件，認為當天其實沒發生什麼，或者事件的性質和民主黨人慫恿的在美國各地為黑人及其他少數羣體權益抗爭的行為沒什麼兩樣。
一年前就只有少數共和黨選民將事件歸咎於特朗普，在民主黨費力宣傳一年後，並沒有多少改變，因為美國已形成了信息“雙循環”。圖為去年1月News10的民調
很多民主黨人同樣生活在自己的幻想當中，認為絕大多數美國民眾會因為這一事件同仇敵愾、站在自己這邊，會徹底看清特朗普及其鐵桿們的醜惡嘴臉，並想借這個話題來實現一些政治目標。比如，參議院多數黨領袖舒默正準備以1月6日週年的時間點來推動和投票權利相關的法案。
但事實上，美國已經很難有統一的對1月6日究竟發生了什麼的敍述——一個社會可以有兩套完全不同的“真相”，而所有個體都可以與自己認知不同的人與事實描述勢不兩立，甚至為了達到自己小團體的目標去排除異己，連使用暴力有的時候都是可以理解的。
雖然不同的信息來源仍舊存在，但絕大多數參與者並不會去主動接觸自己熟知信息源以外的信息。這就使得美國政治活動的基本規則被釜底抽薪。
《華盛頓郵報》和馬里蘭大學於2021年12月17日至19日進行的民調結果顯示，對於這次暴亂事件以及特朗普要承擔什麼樣的責任，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依舊持續存在嚴重分歧。有三分之一的美國人認為，出於對政治分裂和新冠疫情的擔憂，反政府暴力活動有時是正當合理的。這一比例創下了二十多年來的最高紀錄。而在共和黨人和獨立人士中，有40%持這種觀點。
另據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NPR）和益普索（Ipsos）進行的最新民調顯示，64%的美國人認為美國的民主正“處於危機之中，面臨失敗的危險”，有70%的美國人認為美國自身正“處於危機之中，面臨失敗的危險”。共和黨人對這種情緒的感受最為強烈，2/3的共和黨受訪者認同“選民欺詐幫助拜登贏得2020年總統大選”這一可證偽的虛假説法。表示願意接受2020年總統大選結果的共和黨人還不到一半，這一比例與去年1月時的民調結果基本持平。
兩黨對1月6日國會山暴亂的看法也存在顯著分歧，一半以上的民主黨人稱之為“政變未遂或叛亂未遂”，而共和黨人則更願意稱之為“失控的騷亂”。
個人控制政黨
美國的制度設計本應是垂直問責的，被選舉出來的官員、議員主要對自己選區的選民負責。但自國會山暴亂以來，尤其是在共和黨內，特朗普一手遮天、議員直接受特朗普這個卸任總統控制的趨勢越來越明顯。
在1月6日當天事發前後，共和黨在參議院的領袖麥康奈爾曾想借機搞一下“去特朗普化”，一來可以維護一下美國原有的政治規矩，讓選舉的結果仍然受到幾乎全體民眾的尊重與認同；二來能夠在特朗普卸任之後，讓自己成為共和黨這個在野黨的頭號人物。
在眾議院討論對特朗普第二次彈劾之際，麥康奈爾甚至還私下向周圍的人表示，彈劾之後在參議院審判這個環節他還在考慮要不要投贊成票。種種跡象表明，麥康奈爾仍然在按美國原有的政治規則和制度出牌。
不過，老謀深算的麥康奈爾也沒想到，這一次特朗普改的是規則，而不僅僅是在規則內佔了上風。
與麥康奈爾想法類似的聲音在共和黨裏只存在了一小段時間，隨後政客們發現在“雙循環”信息系統下的美國民眾、尤其是共和黨自己的基本盤根本沒有太理會國會山暴亂事件對特朗普個人的潛在影響，有一些人甚至反倒因為相關議題更覺得特朗普才是受害者，他本來應該能連任總統的，然後總統寶座被民主黨人拜登給“偷”走了。
一些政客看到風向有變，於是便投機取巧想努力討好特朗普以換取他及其追隨者的支持。這其中就包括現共和黨眾議院少數黨領袖麥卡錫。
麥卡錫曾在1月6日暴亂事件發生之後對選舉結果的公正性以及當天發生事件的暴力性做過明確表態。不過，當他意識到特朗普才是共和黨內甚至美國政治當前最大的規則制定者時，決定親自赴海湖莊園向特朗普認錯，並與特朗普結成聯盟，以換取特朗普支持自己在2022年共和黨奪取眾議院多數席位之後成為議長。
麥卡錫在去年1月底就迅速轉向，拜訪特朗普，圖片來源：Save America PAC
像麥卡錫這樣的政治投機主義者也直接成為了美國發生“政變”的重要因素。所有不與特朗普為伍、不質疑2020年總統大選結果的共和黨人將受到特朗普及其信眾的攻擊，甚至如果不成為幫兇都有可能被其他幫兇所害。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中，即便是在意識形態上極其保守的共和黨第三號人物切尼都因為堅持選舉結果沒問題，並投票彈劾特朗普而遭到圍攻。
特朗普的受眾也已經做好在下一次選舉中支持切尼的對手而讓切尼丟掉工作的打算——跟着我就能分一杯羹，不跟着我你就沒飯吃。美國的政治邏輯核心也因此從選舉政治、權力制衡等核心因素向着個人崇拜、威權主義以及打擊異己演變。
《紐約時報》去年10月的報道《利茲·切尼 vs MAGA》
特朗普下次會來得更猛烈些
自己參選失敗後質疑選舉結果是特朗普參政以來的慣用伎倆，他在2016年黨內初選環節中在部分州失利之後就曾大放厥詞，聲稱初選出現了舞弊。但曾經被人一笑了之的操作，今後反而可能會成為美國政治的常態。特朗普通過雙循環的信息體系以及個人控制的黨內勢力也將進一步改變美國的政治規矩。
2022年將被特朗普視為新規矩的試水。所有曾經在國會山暴亂事件以來不支持自己，尤其是還投票彈劾自己的共和黨政客，都會受到特朗普的猛烈攻擊，而那些一直不顧美國原有政治規矩力挺特朗普的人則會得到特朗普的幫助與支持。已經在重要位子上的將獲得連任的支持，還不在位子上的會得到幫助去擠掉那些不聽特朗普話的人。
而特朗普通過2022年中期選舉一役不僅能在黨內進一步鞏固可信威懾，使得未來他能以極小的政治代價影響政治走向，還能為自己在2024年再次衝擊總統寶座鋪平道路。
試想，共和黨內在2022年的大洗牌將使得特朗普派佔據絕對優勢，那到了2024年的初選階段，還有誰有意願及能力去挑戰特朗普呢？共和黨內只會出現對特朗普繼承人的角逐，而很難再出現直接挑戰特朗普的人。
美國“政變”成功最重要的印證標誌將是連續兩屆總統大選的結果不被相當多的選民承認。這一點上，2024年的特朗普會比2020年的他更具組織動員能力、更具破壞性。如果他還是共和黨的候選人，一旦選票又少於民主黨對手，特朗普是絕對不會輕易承認敗選的。
2020年時他自己可能都沒想到，對結果的不承認能持續換來政治回報，甚至連自己下台後，依然能對共和黨有實際的操控權。到了2024年的選舉週期，特朗普自然會提前做周密的部署，他也同時因為沒有繁忙的公務纏身而更有時間去做準備。
到時候哪怕再出現國會山暴亂類似的事件，特朗普也很有可能不再考慮做一個讓抗議者們回家的講話，而是會一條道走到黑，借其已經安插在華盛頓的各股政治勢力維持自己的政治存在，影響政局。
即使特朗普在2024年又勝選了，他也同樣會試圖進一步改變規則，改變華盛頓圈內政治勢力的平衡，以謀求諸如能繼續連任的法律調整，或者塑造能在卸任後直接從海湖莊園指揮華盛頓的大環境。
所以無論如何，美國管理政治活動的基本規則與制度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特朗普時期到後特朗普時期過渡的過程中，以國會山暴亂為重要節點的“政變”已經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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