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洪君:俄羅斯是否完全走出了前蘇聯的陰影?
【採訪/觀察者網 劉惠】
·蘇聯解體的經驗
觀察者網:您之前講蘇聯解體的根本原因是失敗的改革,其中最嚴重的就是經濟“休克療法”,對比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國際接軌,您認為中國和蘇聯改革有哪些不同,我們有哪些成功經驗?
於洪君:從經濟角度做比較的話,可以説戈爾巴喬夫當年的改革沒有找到蘇聯問題的根源所在。病急亂投醫,竟然請美國人出點子,使用“休克療法”這劑猛藥,對蘇聯經濟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蘇聯搞全盤私有化,首先對所有的國家資產做評估,估出總價後,做成私有化證券,分給所有的蘇聯居民。這個做法本身就有問題,對全蘇聯的國有資產進行估價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情。後來的情況證明,估值非常之低,實際上是國有資產“大甩賣”。
另外,私有化證券像撒胡椒麪一樣分發給老百姓,這對老百姓來説微不足道。有些人因為缺錢,很快就把它們廉價賣掉,“變現”了。還有人乾脆拿去換酒了。當然,確實有個人收購了大量私有化證券,拿去投資,原蘇聯國有財產大規模流失,實際上是被廉價拍賣了。
蘇聯解體後的私有化過程非常複雜,總體來説是一次失敗的經濟改革。當時,蘇聯供應鏈斷裂,物資短缺,物價飛漲,盧布與美元的匯率,由最初十幾、幾十、幾百乃至數千盧布兑換一美元。已經獨立的其他共和國,情況大同小異。
在莫斯科、聖彼得堡等地,人們開始直接使用美元。在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甚至是外高加索、中亞,普遍出現了“二元經濟”。
後來,俄羅斯等國政府開始清理這個現象,規定只能用盧布來計價和支付,強迫美元退出流通。但在物價飛漲,幣值不穩的情況下,市場還是願意接受美元,人們也希望存儲美元,美元黑市交易依然火爆。這就導致盧布與美元的匯率越來越離譜。
世紀之交,用盧布與美元的匯率來計算,俄羅斯GDP總量沒有希臘多,人均工資沒有索馬里多。在外高加索地區,格魯吉亞、亞美尼亞等國的總統月工資,只能摺合2美元,非常荒唐!
經濟改革必須在政府的宏觀指導下有序進行。在中國的經驗裏,我們改制的時候,國家發現問題及時調整,嚴防國有資產流失,政府的宏觀調控能力非常強。
在80年代中後期到90年代前期,改革的步伐越來越大,遇到的問題也很多,我們特別強調穩定壓倒一切,成功處理好穩定、改革、發展三者之間的關係。穩定放在第一位,穩定不只是政治穩定,也包括經濟穩定、社會生活穩定等。
中國在2001年成功加入了WTO,成為世貿組織的成員,國際接軌完成了,經濟發展得非常好,我們的物價、通脹、社會就業都控制得很好。
當然,任何國家的改革都會遇到問題,因為經濟環境和經濟運行本來就很複雜。但整體上看,跟當年的蘇聯相比,我們還是成就更大,經驗更多,對整個世界經濟的貢獻也大。可以自豪地説,我們的經濟改革成就是可圈可點的。
我們把國內改革和對外開放緊密地結合起來,這是中國經濟能夠擺脱舊模式、走向新體制,從過去封閉式發展,走向與世界經濟對接,融入世界經濟發展大潮的重要原因之一。
·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
觀察者網:蘇聯解體後,俄羅斯是否已經從蘇聯模式中走出來了?普京主導的俄羅斯,內部政治關係、政治模式和外部關係,是否發生了實質性變化?
於洪君:這個問題大家看法不盡一致。有的人説俄羅斯還是原蘇聯那一套,我不同意。今天的俄羅斯和原來的蘇聯,完全是兩種國家結構、兩種政治制度、兩種經濟範式、兩類對外關係。
比如,原蘇聯是典型的一黨制國家,蘇聯共產黨領導着整個國家,莫斯科決定着全蘇聯的大事小情。現在的俄羅斯是多黨制。前不久俄羅斯國家杜馬選舉,有80多個政黨參選。
俄羅斯的執政黨是統一俄羅斯黨,和過去的蘇聯共產黨,無論是價值觀體系還是組織結構、影響國家內外政策的方式,完全不一樣。
與原蘇聯相比,俄羅斯的政治景觀變化很大。現在的執政黨統一俄羅斯黨、在野黨俄羅斯共產黨、俄羅斯自民黨等,跟蘇聯共產黨不可同日而語。俄羅斯的意識形態是多樣化的,不同政黨有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指導思想,有自己的報紙和出版物。
俄羅斯反對派也會組織集會,也會上街遊行。總之,現在的俄羅斯有獨特的憲法和法律體系,有獨特的國家治理法則和社會管理規定,可以説是很有俄羅斯特色。
俄羅斯也實行三權分立,議會也實行兩院制,還有憲法法院。但俄羅斯總統是國家三大權力系統正常運轉的保障人和協調人,是國家的最高統帥。從政治體制上説,有些方面與西方國家相似,同時也有許多不同。
現在的俄羅斯是聯邦制結構,幾十個聯邦主體構成了俄羅斯聯邦這個統一的國家。這種國家結構和權力設置,非常複雜。聯邦主體的行政長官是選舉產生的,這與蘇聯時期的任命制有重大之別。
觀察者網:蘇聯解體標誌着冷戰的結束,但美歐一直沒有放棄對俄羅斯的圍堵,世界上空還飄蕩着冷戰的幽靈,您如何看待冷戰後世界局勢的發展?
於洪君:冷戰後國際局勢的發展,與當時人們預料的相去甚遠。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冷戰結束意味着對話代替了對抗,緩和代替了緊張。全世界淪為美蘇對抗的人質的狀態,總算結束了。
現在看,後冷戰時代的國際形勢更加複雜。美國和歐盟對俄羅斯依然很不放心,首先是因為俄羅斯擁有巨大的軍事工業體系,擁有相當龐大的戰略武器庫。
蘇聯解體後,蘇聯分佈在哈薩克斯坦、烏克蘭、白俄羅斯的核武器,統統交到了俄羅斯手裏,所以,強大的蘇聯軍隊雖然被分割了,但俄羅斯還有能力在軍事領域與美國一爭高低。
正因為俄羅斯作為核大國,能夠在核武器和常規力量方面與美國一決雌雄,試圖長期維持“一超獨霸”地位的美國,對俄羅斯很不放心。
另外,還應當注意到,無論是蘇聯時代還是現在,俄羅斯人的民族主義情感還是很重的。俄羅斯是一個不屈不撓、韌性極強、不能被征服的民族。就連他們自已都説,“俄羅斯是戰鬥民族”!俄羅斯人特別能戰鬥的特殊品格,這也是美國和西方感到不安的另外一個重要因素。
還有第三個因素。蘇聯解體之初,俄羅斯百廢待舉,困難重重,經濟上一度瀕臨崩潰,大有民不聊生之虞。但俄羅斯資源異常豐富,石油天然氣儲量極大。東歐、南歐和西歐的不少國家,包括德國,在能源供應方面,特別是天然氣供給,嚴重信賴於俄羅斯,對俄羅斯既恐懼又無奈。這也是歐盟與俄羅斯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的重要原因。
最後,還要看到,由於非常複雜的歷史積怨,蘇聯解體後,俄羅斯與烏克蘭、格魯吉亞、波羅的海三國家以及波蘭的關係一直比較緊張。
劇烈變化的地緣政治情勢,導致俄羅斯同這些鄰國衝突不斷。2008年爆發的俄格戰爭,將俄格關係推向敵對狀態,至今無法化解。
2014年爆發的俄烏衝突,現在也沒畫上句號。對於克里米亞半島回到俄羅斯版圖,無論美國還是歐盟,根本無法接受。因此,俄羅斯被視為歐盟的威脅,被視為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也就毫不奇怪了。
從另一方面看,由於歷史積怨和現實原因相互疊加,烏克蘭、格魯吉亞、波羅的海三國,還有波蘭等國,對俄羅斯的疑慮根深蒂固。
蘇聯解體後,他們在對外關係領域完全倒向美國和歐盟,千方百計拉着美國和歐盟對抗俄羅斯。波羅的海和波蘭,甚至早早就加入了北約和歐盟,烏克蘭和格魯吉亞也在不遺餘力地謀求“加盟”“入約”。
美國和西歐為滿足自己的國際戰略利益和國際影響力,不擇手段地支持這些國家反俄,包括支持和策動“顏色革命”。結果,一方面是美國歐盟在很大程度上被這些國家的反俄政策所綁架,另一方面,俄羅斯面臨着北約勢力直抵國門的現實壓力和巨大威脅。
最終的結果就是美西方同俄羅斯的關係難以進入一個正常發展軌道,大家看到美國跟俄羅斯相互驅逐外交官或限制外交官的數量,這種持續緊張的狀態,短期內看不到解決前景。
最近,俄羅斯和烏克蘭的關係再度緊張,俄烏邊界現在是各自雙方大兵壓境,戰爭陰雲密佈,隨時有可能發生衝突。

美國俄羅斯將就烏克蘭問題舉行會談。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這個背景下,中俄關系發展得比較好。歷史上的中蘇關係也是錯綜複雜,有過不愉快,戈爾巴喬夫到中國訪問的時候,中蘇關係才實現了正常化。
那時候,中蘇兩國結盟了,但很快出現了問題,同盟關係名存實亡,最後甚至兵戎相見,差點發生大規模的戰爭。當時的中蘇關係以中國接受蘇聯援助為主,老大哥幫助我們。
現在,我們始終堅持“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第三方”的新型國家關係,現在的中俄關系跨越了歷史,超越了制度差異和意識形態,雙方積極尋求利益的結合點和合作的契合點。可以説中俄關系發展到這一步,對於世界局勢的穩定、對亞太地區的穩定起到了重要積極的作用。
所以,我們很珍惜中俄關系,俄羅斯也很重視中俄關系,這正是美國和歐洲所不願看到的,他們經常散佈各種抹黑中俄關系的言論,但我想這幾十年的國際形勢變化已經證明了中俄戰略協作夥伴關係是穩固可靠的,經得起檢驗。
我們一方面要深化同俄羅斯的戰略協作夥伴關係,另外也要維護中美關係的穩定,推動中美關係回到健康發展軌道,這符合雙方利益,也符合全世界的期待。
中國沒有陣營對抗意識,不搞集團政治,我們倡導和奉行的都是新時代的多邊主義外交。
現在評價中俄關系説“不是同盟,勝似同盟”,這不是中俄結盟的意思,“勝似同盟”是指雙方的政治互信度不斷提高,遠遠超過當年中蘇結盟時期。
觀察者網:不久前,普京説,“美國正在重走蘇聯當年的老路”,也有一些學者持類似的觀點,您對這個觀點怎麼看待?
於洪君:我不太認同“中國像當年的美國,美國像當年的蘇聯”這樣的觀點。這是把錯綜複雜的國際關係和經緯萬端的世界格局簡單化了。
任何兩個大國,都不能簡單類比。任何一段歷史進程,都不能簡單重複。有些媒體用“冷戰格局”來形容今天的中美關係,未必準確。當前形勢下,如果美國人想復活冷戰思維,不能不説是個危險之舉。
冷戰結束這30年來,美國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冷戰結束最初十年,從1991年到2001年,美國是“一超獨大”,在國際上橫行無忌,為所欲為。它打着為價值觀而戰、為人道主義而戰、為反對地區強權而戰的幌子,發動了多場戰爭。打伊拉克,打新南斯拉夫,非常狂妄。擴張主義和冒險主義極度膨脹。
第二階段,2001年到2011年,美國打着“反恐”的旗號,在全世界東征西討、南征北戰,發動了更多更殘酷的區域性戰爭。其中包括第二次海灣戰爭和阿富汗戰爭。
國際社會出於反對國際恐怖主義的現實考慮,曾經有保留地支持美國在聯合國授權下進行反恐行動。但國際社會一開始就非常擔心,美國可能打着“反恐”旗號,把美國的立場、主張、模式強加給發展中國家,用美國的價值觀改造世界。
不幸的是,國際社會的憂慮後來被實踐所證實了。當然,美國新霸權主義的惡果,最終也被實踐證明是失敗的。最典型的案例就是阿富汗戰爭。
在不斷開戰、窮兵黷武的過程中,美國從一超獨霸、恣意妄為,走向了困境重重、四面楚歌的歷史新階段,也就是戰略焦慮的第三階段。雖然共和黨、民主黨輪流坐莊的國內格局沒有改變,但面對各種外部挑戰,美國顯得走投無路。因此,用當年蘇聯的國際處境來形容美國,並不完全貼切,更不能説中國像當年的美國。
·蘇聯解體後的原加盟共和國
觀察者網:您多年前擔任中國駐烏茲別克斯坦大使,蘇聯解體後,各加盟共和國走上了各自不同的發展道路。在新的國際形勢下,加盟共和國的生存狀況和政治形勢如何?
於洪君:蘇聯解體後,原蘇聯各加盟共和國不管願不願意,都必須獨立設計自己的社會制度,獨立尋求本民族的發展空間,獨立發展和處理同外部世界的關係。
從這30多年的情況來看,各國發展狀況不盡一致。總體上看,蘇聯解體對各共和國的經濟社會發展的破壞,對民族關係的消極影響,還是相當大的。在重建經濟和政體方面,各國道路選擇不一樣,資源稟賦不一樣,結果與走勢差別很大。
譬如,在外高加索地區。格魯吉亞多次發生內戰,分裂成幾個部分。2008年俄格戰爭爆發後,兩國關係處於凍結狀態。原本就比較落後的經濟,受到極大破壞,人口也大量縮減。
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蘇聯解體前後曾因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歸屬問題兵戎相見。當時亞美尼亞佔了上風,但能源短缺,資源匱乏,經濟發展無大建樹。阿塞拜疆當時損兵失地,看上去一敗塗地,後來卻得益於豐富的石油資源,經濟發展總體向好,再加上它屬於穆斯林國家,人口增長較快,綜合國力漸長。
2020年,雙方圍繞納卡問題再次開戰。這一次,阿塞拜疆佔了上風,亞美尼亞輸得很慘,雙方的仇恨愈加深刻。經濟上困境重重、人口只剩200多萬的亞美尼亞,前景很不樂觀。

歐盟斡旋之下,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領導人將在布魯塞爾會面。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再如,在中亞地區,從宗教上説,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都是穆斯林國家。從民族和文化上講,哈薩克、吉爾吉斯、烏茲別克和土庫曼講突厥語,屬於突厥民族,不久前這幾個國家都參加了土耳其領銜的突厥國家聯盟。
塔吉克屬於波斯人。蘇聯解體前,這個曾經被稱為東伊朗的國家發生殘酷內戰,死傷數十萬人,經濟倒退到30-40年代。
目前,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和塔吉克斯坦都保持了政治穩定。但各國自然條件不同,經濟發展差異很大。
不同的是吉爾吉斯斯坦。這個國家剛獨立時擁有500多萬人口,經濟很不發達,但堅定地選擇西方政治模式,實現典型的多黨制和議會民主。由於境內多山,風光秀麗,自稱“中亞瑞士”,大搞民主化、私有化、多黨制,結果引發很多問題,多次發生街頭暴亂。合法產生的總統,先後三任總統被暴亂推翻。現在的領導人扎帕羅夫,也從監獄裏走出,成為了國家總統。
總而言之,蘇聯解體30年來,各共和國發展路徑大相徑庭。蘇聯解體的震盪和破壞,是巨大而長遠的,有的已經恢復過來,有的國家還在努力,還有的仍在上下求索。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這兩年發生的事情,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觀察者網:作為長期研究國際共運的學者,您如何看待蘇聯解體對國際共運的影響,未來的國際共運會如何發展?
於洪君:蘇聯解體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造成了沉重打擊,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自此,世界社會主義從蓬勃發展走向歷史低潮,這也是我們必須接受和認可的冷酷現實。
現在,世界社會主義正在艱難復興,很多國家的共產黨人在重新思考和探索社會主義問題。但世界上是否會形成一個真正意義的全球規模的共產主義運動,還有待後續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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