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青松:俄羅斯對美西方打出的“安全保障牌”,勝算幾何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萬青松】
2022年新年伊始,三場同主題會談即將輪番上陣,引發國際社會密切關注。
1月10日,俄美將在日內瓦開啓普京提議的“安全保障”問題談判;
1月12日,時隔兩年重開的俄羅斯—北約理事會會議也將討論此問題;
1月13日,各方還將在歐安組織框架內繼續就此問題舉行對話。
與此同時,針對2022年元旦後哈薩克斯坦突然爆發的動亂,俄羅斯與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盟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哈國派出維和部隊,展現出俄羅斯在關鍵時刻作為本地區安全“保障者”的不可替代角色。無疑,為俄羅斯與美西方即將開啓的“安全保障”對話增添底氣和籌碼。
筆者感興趣的問題是,俄美如何演出一場辭舊迎新的“好戲”?我們該如何去分析俄羅斯對美打“安全保障牌”的時機把握、戰略考量、期望目標、實現方式等等?俄羅斯的對美“安全保障牌”在未來將如何發展?

當地時間2021年12月7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同美國總統拜登舉行視頻會晤,此次會晤是以閉門會議的方式進行。@視覺中國
俄羅斯的行動,令人困惑
去年12月7日,普京與拜登的視頻會晤“如約”舉行。12月10日,俄羅斯外交部就與美西方開展“安全保障”對話發表聲明。
12月12日,美國國務院宣佈,負責歐洲和歐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卡倫唐弗裏德將於12月13日至15日訪問烏克蘭和俄羅斯,隨後將前往布魯塞爾與歐盟和北約代表會晤。
就在美國助理國務卿到訪之際,12月15日,俄羅斯向美國提交了“俄美安全保障條約”和“俄與北約成員國安全保障措施協議”兩份草案文本,並公開對外發布文本全文。這兩份草案文本的主要內容包括:俄方要求北約停止進一步東擴,承認俄羅斯在後蘇聯空間的特殊利益區,北約承諾不吸納烏克蘭為成員國,以及北約從中東歐地區撤軍和停止部署進攻性武器等。
細讀兩份協議草案中闡述的俄羅斯官方立場,其實並沒有多大新意;這些立場,俄羅斯早已在其他場合説過。按照俄羅斯專家盧基揚諾夫的觀察,對美西方而言,俄羅斯此舉是一種政治投機行為,實際上令人難以接受。而且,美西方並沒有對俄羅斯構成實質性威脅,俄羅斯對此也瞭然於胸。
因此,令人困惑的是:俄羅斯明知不會從美西方得到自己所“期望”的答案,也很難讓美西方對俄羅斯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讓步,為什麼俄羅斯還要在這個時候重提“安全保障”問題,上演這一齣戲呢?
更讓人費解的是,俄羅斯選擇在轉交給美方(給訪問莫斯科的助理國務卿)建議文本的兩天後,就將其公之於眾,而不是閉門方式。因為按照國際慣例,安全問題比較敏感,更適合閉門磋商。
從操作層面來看,俄方提出的內容也是困難重重。北約尚未有過為其他國家提供安全保障協議的先例,面對俄方提議,北約會如何操作?北約30個成員國能否批准?美國國會能否通過?這些都是懸而未決的問題。
而普京的表態更讓這一問題顯得“雲裏霧裏”。12月21日,普京在俄羅斯國防部擴大會議上表示,就算美國和北約提供安全保障的長期法律協議,也很難完全相信,因為美國可以隨意找個理由就退出。可見,普京這裏是在隱射特朗普時期美國政府隨意退出國際條約的行為。
想要理解俄羅斯令人困惑的行為,恐怕還需要我們重新回到俄羅斯“安全保障”倡議的行為過程及其時間線索。

俄羅斯拋出“安全保障”倡議的時間軸
梳理俄羅斯在“安全保障”問題上的一系列操作,可以發現最近兩個月俄方在此問題上採取分階段對美西方的外交、政治、軍事和信息輿論等多層面發起攻勢。具體來講,可以分成以下幾個階段:
· 醖釀階段
俄羅斯拋出“安全保障”倡議的直接原因,是拜登無視普京在烏克蘭問題上劃出的“紅線”。
回顧拜登上台這一年來,一方面,美西方在烏克蘭問題上可以説是變本加厲,比如美國及其領導的北約強化與烏克蘭的軍事技術合作、為烏克蘭提供軍事援助、派遣軍事顧問,美國的北約盟友土耳其也為烏克蘭提供無人機Bayraktar TB2,北約則在烏克蘭及其周邊海域頻繁搞軍事演習,甚至美英軍艦直接進入黑海挑釁,等等。
另一方面,美西方則煽動烏克蘭國內的反俄言論,烏克蘭政客也對俄羅斯的言辭更加猖狂,不僅公開表示要修訂、甚至否定“明斯克協議”,還大肆進行擴軍備戰,烏克蘭當局更是關閉境內俄語媒體,抓捕“親俄”的反對黨領導人等。
俄羅斯眼見“明斯克協議”簽訂7年來,仍舊原地踏步,協議內容得不到落實,其優勢和影響力也逐漸被削弱,顯然不能坐視不管。因此,抓住拜登將烏克蘭問題置於俄羅斯面前的時機,俄羅斯就此提出要求美西方提供具有法律義務的“實質與長期的安全保障”。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去年11月13日,在法國舉行的俄法安全委員會外長防長“2+2”對話會議上,俄法雙方就討論了“安全保障”問題。
· 提議階段
在去年11月18日舉行的俄羅斯外交部部務委員會擴大會議上,普京正式提出“安全保障”倡議。他表示,必須要通過“反遏制+接觸”的混合方式讓西方對俄羅斯所劃“紅線”“入腦入心”,並提議要與西方探討明確的“安全保障”問題,主要涉及到北約東擴與烏克蘭問題。但在此次會議上,普京並未明確指出“安全保障”倡議的具體內容和方式。
到了12月2日,俄外長拉夫諾夫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舉行的歐安組織外長會議上表示,俄羅斯正在準備“安全保障”協議草案,將擇機向美國和北約正式提出,並且在第二次“拜普會”上也會討論這個話題。
這個階段的一個重要背景是,俄烏雙方在兩國邊境地區部署了大量軍隊和裝備,引發美西方集體聲討,他們認為俄羅斯可能準備“入侵”烏克蘭。但現在看來,不管是俄烏在境內調動軍隊,還是美西方的輿論信息戰,更多的還是在為第二次“拜普會”烘托氣氛。
· 正式拋出
去年12月7日,普京與拜登“如約”舉行視頻會晤。雖然美方一再宣稱烏克蘭問題是第二次“拜普會”的核心問題,且表示美俄總統會談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討論烏克蘭問題,但顯然這不是普京的核心關切。
有趣的是,第二次“拜普會”之後,拜登並沒有按原計劃馬上打電話給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而是分別與西歐四國領導人通電話,並主動提及新的會談涉及到俄羅斯對北約的關切等問題,其中並未向西歐領導人提及烏克蘭問題。
澤連斯基苦等兩天後,才接到拜登的電話,拜登在通話中表示美國支持烏克蘭,但也明確表示美國不會為烏克蘭而戰。由此,拜登也嘗試就歐洲安全問題構建起“4+1”(Quint)和“9+1”(布加勒斯特9國)的對話模式。

拜登:俄羅斯若“入侵烏克蘭”將導致嚴重後果,但美國並沒有義務為了保護烏克蘭使用武力。截圖來自CNN
在此之後的12月10日,俄外交部就與美西方開展“安全保障”對話發表聲明,要求美國和北約為排除北約進一步東擴的可能提供法律保障。
12月12日,美國國務院發佈公告稱,負責歐洲和歐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卡倫·唐弗裏德將於12月13日至15日訪問烏克蘭和俄羅斯,並會見兩國政府高級官員。隨後,他還將前往布魯塞爾與歐盟和北約代表會晤。
接下來,就有了上文提到的情況——在美國助理國務卿到訪之際,12月15日,俄向美方提交了俄美安全保障條約和俄與北約成員國安全保障措施協議兩份草案文本,兩天後即對外公開發布全文。
·發起攻勢
隨着兩份草案文本公之於眾,俄羅斯從國內和國際兩個層面發起外交、輿論等攻勢。
從國內來看,除了繼續闡述其堅定立場之外,俄方也“威脅”以軍事手段回應美國對其安全保障建議的“冷淡”回應。俄副外長表示,俄羅斯的建議清單不是可以根據口味選擇的菜單,這是最低限度的一整套建議。一旦美西方拒絕,俄羅斯不得不單方面採取獨立自主的行動。他還強調,俄羅斯此舉也是向本國民眾、西方和世界輿論展現開放透明的一面,避免因所謂的秘密交易導致的戰爭。
此外,俄羅斯明確表示不想與歐盟舉行多邊談判,而是與美國和部分歐洲國家舉行雙邊談判。俄總統發言人指出,歐盟的立場可以預見,因此只打算與美國談。俄羅斯駐歐盟使團團長在接受採訪時也表示,鑑於歐盟不是一個軍事組織,因此不能與俄羅斯談判安全問題,但可以為俄美安全保障談判提供一些幫助;俄羅斯也願意與德法等大國進行談判,但更多還是取決於美國。
俄聯邦委員會國際事務委員會副主席甚至直言,俄羅斯故意不讓歐盟參與俄美安全保障協議談判,也是效仿美國不讓歐盟參與“奧庫斯聯盟”(AUKUS),故意侮辱歐盟,貶低其在安全領域的“無能”。俄前駐英國大使、外交學院院長也撰文稱,俄羅斯只是要求北約提供“安全保障”,沒有要求其解散,已經是比較寬容的做法。
去年12月21日,普京也在國防部擴大會議上回應美西方的指責,指出俄羅斯提出的“安全保障協議”不是對美西方的“最後通牒”,俄羅斯更不想流血衝突,因為沒有退路,必須對美西方的不友好行為作出強硬反擊。
從國際層面來看,普京通過與多位大國領導人舉行視頻會晤或通話,來討論“安全保障”倡議。2021年12月16日,普京與習近平主席舉行視頻會晤後,俄羅斯官方通訊社塔斯社便在報道中寫道,中俄領導人會晤時,中國表達支持俄羅斯提出的“安全保障”倡議。12月21日,普京分別與法國總統馬克龍、德國新任總理朔爾茨通電話,就俄羅斯提交的俄美安全保障條約草案、俄與北約成員國安全保障措施協議等進行討論。2022年1月2日,普京又與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通話會談期間討論了俄方提出的安全保障建議等議題。

2021年12月21日,普京在莫斯科出席國防部部委擴大會議。圖片來自路透社
·達成初步目標
去年12月19日,德國新任國防部長表示,北約將在12月底討論俄羅斯關於安全保障的建議。雖然多數北約成員國批評俄方提議,但並沒有完全拒絕與俄羅斯對話。
12月21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和俄羅斯總統助理烏沙科夫會談後,俄外長稱,美國已表明願意與俄羅斯就安全保障問題展開對話。當天,美國助理國務卿唐弗裏德也公開響應,俄美將於2022年1月舉行談判,但美方希望歐盟也參與,建議俄美不僅在雙邊開展磋商,還可以在俄羅斯—北約、歐安組織的框架內展開對話。隨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表示,美國將會有選擇地與俄羅斯討論安全保障問題,有些建議是不可接受的,有些則可以探討。
12月27日,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發言人表示,美俄將於2022年1月10日就安全問題舉行會談,俄羅斯和北約則定於1月12日舉行會談,而包括俄羅斯、美國和幾個歐洲國家在內的更廣泛的地區會議定於1月13日。
12月30日,由普京主動提議的俄美元首第二次電話交談順利舉行,繼續探討俄美元首此前在視頻會晤中談及的重點問題,主要涉及俄羅斯與美國、北約和歐安組織即將於1月啓動的安全保障議題會談。
至此,普京的“安全保障”倡議從醖釀、提議,到拋出、落實談判,俄美上演了一出辭舊迎新的“好戲”。
普京的策略,另闢蹊徑
完整梳理了上述俄羅斯“安全保障”倡議發展的時間軸之後,筆者認為,俄羅斯刻意將兩份協議文本公之於眾,其實也就意味着這些建議並非是與美國進行嚴肅、有針對性談判後的主要內容。如果俄美能夠達成協議,肯定不是以這些公開的草案作為正式文本。
而且,這是由俄羅斯單方面提出的,實際上也是對美西方的“最高要求”,在這個要求之下,還會出現妥協空間。
因此,“安全保障”倡議可以視為普京對美西方的“退而求其次”新策略,主要目的是讓陷入僵局的俄美戰略穩定談判能以不同形式繼續推進下去,從而防止出現特朗普時期俄美安全議程上的“脱鈎”現象。
本質上,“安全保障”的背後涉及到俄美在歐洲地區軍事力量平衡、新版《中導條約》以及新的歐洲安全條約等更加迫切的重大安全問題。
當前,美方對與俄戰略談判主要涉及三項內容:涵蓋所有類型的洲際射程的新式核武器運載系統;涵蓋所有核彈頭,包括非戰略核武器(按照美方的評估,俄有1000-2000件此類武器);希望2026年《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之後,雙方繼續限制核武器數量。
按照俄羅斯權威專家的説法,就替代《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新協議而言,兩國最多可以縮減10-15%的量,但達成共識將異常困難,因為美國提出不僅是核武器,也需要把非核武器納入。
此外,還需要考慮到,如果美國共和黨在2022年中期選舉和2024年總統選舉中勝出,將會對俄美戰略穩定談判構成不確定的影響,包括美國國會是否會批准新的協議,甚至沒有等到2026年到期就宣佈退出協議等。
有鑑於此,俄羅斯官方暫時對這三項內容沒有太大興趣,但俄方希望俄美既可以就戰略穩定達成新的具有法律效應的協議,也可以達成臨時的政治性安排,也即“安全保障協議”,後者不需要經過兩國議會批准。俄方的目的在於防止像特朗普那樣想退出就退出,完全不顧及俄方利益、立場的行為出現。
但是,美國目前傾向於把討論退出《中導條約》後在歐洲部署中短程導彈的相關問題作“政治化”處理,不回應俄方的建議,此前普京一直建議俄美就中短程導彈進行相互檢查。
因此,此次“安全保障”談判,美國最大的讓步可能就是同意恢復落實“明斯克協議”和就歐洲安全開展對話。

2019年2月,特朗普政府宣佈美國退出《中導條約》,隨後俄羅斯表示將停止履行條約義務。
“日內瓦精神”與俄美的“殺手鐧”
説得更遠一點,當前俄羅斯並不對美國本土安全構成現實性威脅,因此美國也不會輕易改變既定政策。用俄專家的話來説,在沒有出現類似於古巴導彈危機那樣的嚴重危機之前,俄美之間很難達成實質性協議。所以,當下最關鍵在於俄羅斯的行為。如果俄羅斯切實想要改變安全領域的遊戲規則,並讓美國承認其特殊利益,就必須給美國安全創造巨大威脅,實際上也就只剩下“戰爭”了。
但是,拜登已經很明確地表示美國不會為了烏克蘭而和俄羅斯開戰,俄美元首共同倡導的“日內瓦精神”(其內核是重申里根和戈爾巴喬夫的理念“核戰略沒有贏家”,拒絕“新冷戰”,致力於“讓世界和全人類更加安全、穩定和繁榮”等),也不允許兩國“開戰”。2022年1月3日,由俄方主動倡議、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五個常任理事國發表的《關於防止核戰爭與避免軍備競賽的聯合聲明》中,也再次體現出俄美“日內瓦精神”的共識性內容。
俄美兩國能做的就是相互進行“極限施壓”,且雙方都握有自己的“殺手鐧”。對拜登而言,如果俄羅斯對烏克蘭動武,那麼將會面臨美西方的“毀滅性”制裁,包括將俄羅斯踢出SWIFT國際支付、對俄銀行及能源公司實施更加嚴厲的制裁。如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美國也會進一步強化在俄周邊北約成員國的軍事部署,從而導致類似於冷戰時期北約與華約的對峙狀態,反而對俄羅斯的安全情勢更為不利。
對普京而言,其“殺手鐧”顯然是俄羅斯強大的軍事力量。如果美國拒絕對話,俄羅斯也可能把烏克蘭變成軍事前沿堡壘,部署打擊武器;修訂核打擊學説,對俄安全構成嚴重威脅情況下提前進行核打擊;在白俄羅斯等國設立新的軍事基地,協助白俄部署核武器威脅北約成員國,等等。
不過,當前俄美關係還沒有到完全攤牌、扔出“殺手鐧”的時刻。
對普京來説,俄羅斯還無法完全扭轉當前的安全局面,其當務之急應該是維持俄美兩國在歐洲地區的軍事平衡,防止力量過度失衡可能導致的衝突或戰爭。對拜登來説,美國更擔心由於烏克蘭問題與俄發生衝突或制裁俄羅斯,從而導致俄羅斯更加“靠近”中國。同時,拜登也不想在歐洲方向(包括烏克蘭問題)投放更多的資源,以影響其全球戰略的調整——應對中國。
從這個角度來看,烏克蘭政客如果對拜登依然存在着不切實際的幻想,其最終結果將不排除適得其反。如果拜登真的擔心中俄進一步靠攏,反而會堅持讓烏克蘭繼續履行“明斯克協議”,這樣不僅能維持歐洲地區的穩定,也有利於其全球戰略調試。因此,拜登“爽快”地同意和普京就“安全保障”問題開展多層級談判,也就不足為奇。
俄美關係的微型“機遇之窗”已被打開,到底可以維持多久,有待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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