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愛情神話》,有意無意之間把“租界文藝”給續上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餘亮】
下筆談論文藝電影《愛情神話》,我不得也要提升幾分文藝值才行,那麼來吧——
張愛玲説過:“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片,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説,後知道愛。”而我呢,總是先看見毛尖老師的影評,後看見電影。一般來講,影評比電影本身要好看,還節約時間。不過這次我略有些懷疑,《從此,沒有鐵證如山的愛情》裏,毛老師重音提醒:記住,從此我們將沒有鐵證如山、翻山越嶺、翻江倒海的愛情。
《愛情神話》有這麼大的跨時代意義嗎?
早在《色戒》那裏,鐵證如鴿子蛋的愛情就已經獻祭給了漢奸。“革命+愛情”的文學年代早已遠逝,今天只有文學和文化研究系的研究生喜歡拿法國哲學家巴丟的隻言片語自慰:“愛情是最小的共產主義單位”,談場戀愛就能一步實現共產主義,實際卻連彩禮、厭孩、躺平的北都找不着。所以,沒有翻山越嶺的愛情和人文知識分子又如何,只要我們仍然有翻山越嶺的人民。
所以我對一部上海安福路中產敍事電影本沒有寄望。安福路可是房價14萬一平還有價無市的地方。王力宏被前妻話語碾壓的時候,跳出來兩個愛炫富的台灣孿生女作家為王力宏抱不平,她倆的豪宅就離安福路不遠,能指望她們什麼?

但是進了影院,發現還蠻享受的。至少在語言上,電影和毛尖影評一樣好看。沒有《小時代》的物質炫耀,充分展出的是口活。
上海話柔中帶剛、剛中帶柔。我最喜歡三女兩男扎到一桌子吃飯那一段,對話間電光石火,前妻説“沒想到野貓都來吃剩飯了!”,女友們怒問“誰是野貓啦?”,眼看要爆,老白(徐崢)喊:“誰是剩飯啦?”,一桌人哈哈哈噴飯,沒事了。如果交給網文、網劇,那必須是一出宮斗大戲——徐匯十二時辰,水落石出滿身傷痕。然而這部電影沒有,鬥而不破、命運與共。

男女關係段位高,就會體現政治智慧。再比如男主老白給女主發微信,打字沒發出去又刪掉重寫,正好展示安福路婦聯政治家拿捏話語分寸的手段和心理過程。至於能從一雙鞋裏看生世的老鞋匠,那簡直就是安福路上的高端智庫編外研究員。
一桌子紅男綠女的橋段,《色戒》裏有,《長恨歌》裏有,《陸犯焉識》也很想有。到了《愛情神話》,一桌人物身上既沒有王安憶那裏的歷史變遷記憶包袱,也沒有張愛玲躲開歷史強行歲月靜好、人世蒼涼的荒誕,最多像老烏那樣把對《羅馬假日》、費里尼電影的歐洲仰慕偽造成自己的記憶。真實一點的,也就是李小姐的小家碧玉式要強——大學沒考好只考上了同濟。
主角們不管是三十八歲還是四十四歲,都是改革開放後出生的一代,也是內卷時代最晚醒來或者無須醒來的一代。沒有歷史包袱,也沒有多少物質壓力。毛尖説這部電影克服了牀戲,我覺得是電影已經不把性當回事,回頭想想《長恨歌》裏陳先生和王琦瑤“睡,還是不睡”,是一個多麼沉重的問題。
沒有歷史感就沒有,不強姦歷史就行。我們對十里洋場敍事神話的批判已經很成熟,這方面誰能比過王曉明教授《半張臉的神話》。這種批判放在《愛情神話》上靈不靈?有人説電影營造了一個抹平階級、迴避現實的空中樓閣,對也不對。
形勢比人強,導演無意中就呼應了“元宇宙”——線上與線下都打通,虛擬與現實都模糊。影片裏連美妝達人李佳琦都有,卻沒有一個人戴口罩。元宇宙,比空中樓閣逼真、舒適、便捷。這就是不現實的現實感,無歷史的歷史感。
此外,我還看到了有意無意的進步:
比如,無論《黃河之戀》還是《北京遇上西雅圖》裏那種把西洋當彼岸渴慕的狀態黯淡了。
丈母孃痛罵女兒嫁了個癟三洋女婿,不止是電影裏罵,邵藝輝在一個訪談裏説:“上海的很多老外,一點也不精英,也沒有錢,其實是一個挺屌絲的狀態。”她覺得這是多元性的體現。這樣講多元,我能接受,至少比不少文宣作品境界高。有的都市政府拍外宣片找羣演,一定要白人來捧場,其他人種一概不要。邵藝輝這裏倒是無關民族主義,只是終究和李小姐們一樣講實際了。
老白代表男性導演向洋場中產女性道歉,向女主表示還要繼續學習如何理解女性,活到老學到老。據説有大男子主義觀眾受不了,半途退場。我是覺得,其實也沒別人説的那麼女權,難道沒看出來關鍵時刻還是要靠老白拿捏進退,支撐大局?
説的更像是一羣居住在市中心的農村留守老人如何重建社區的故事。每天K歌、舞會、大牌、聚餐,不就是留守老人的生活麼。現代人都在批評個人原子化,呼喚社區共同體,結果還就最洋涇浜的地段有社區共同體。在最貴地段有洋房的人有更多時間琢磨學習理解女性,這多少讓無房勞動青年覺得無聊絕望,不過如果把男女對話、關係處理當政治技藝的隱喻,學到老也沒問題。

邵藝輝不去拍殘酷青春、飯圈愛情,拍中年人的高段位遊戲也是腔調。寫作就是曖昧,拍片就是戀愛,扎姘頭就是街道政治。畢竟日常生活,就算搞鍵政,也有技巧和節奏,真真假假,不必搞那麼緊張。
電影最後,老烏帶着對索菲亞·羅蘭的眷戀永遠睡去。導演的邊界感不錯,用一個街道一桌男女就承載和超度了中國小資的歐洲夢,卻絕不溢出,不去指點江山,不像夏志清和他的子孫們就想用他們那點假洋鬼子蒼涼有情敍事來顛覆共和國文學。而安福路之外的中國人民,電子煙也好、小電驢也罷,繼續轟轟烈烈或者滿腹埋怨地生龍活虎。
想到20年前的電影《台北晚九朝五》,一羣青年白領男女醉生夢死。和《愛情神話》一樣,最後也死了一個。非要死一個才能讓別人覺得生活有意義,這就是文藝詐騙。好在《愛情神話》節制,方便大家各取所需,作品的意義大於導演本人圈定的意義。
比如我這種期待大國崛起的,就覺得老白在老烏葬禮上的台詞很好,“索菲亞羅蘭被救活了,老烏你幹嘛着急走呢。”放到復興話語裏轉譯一下,就是“美國還沒死呢,各位大師幹嘛着急心碎,哀嘆什麼啓蒙失敗?堅強一點,愛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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