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雲飛:意料之中的黑天鵝——2022哈薩克斯坦大變局(上)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雲飛】
前言
文章的標題可能會顯得有些古怪,既然是意料之中,又怎麼會是黑天鵝?
實際上2017年筆者寫過一篇關於哈薩克斯坦首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的文章,其中就強調過後蘇聯地區的穩定,非常依賴於三個強勢領導人:俄羅斯的普京、白俄羅斯的盧卡申科和哈薩克斯坦的納扎爾巴耶夫。
同時,這可以從正反兩個方面來理解,反面的效果當然是這種強人政治在其落幕期能否順利過渡,是一個很大的問號。
具體到哈薩克斯坦,它的情況當然要好於多數獨聯體國家,但是也埋下了各種矛盾,很多中亞政治局勢評論家都認為這些矛盾將會在納扎爾巴耶夫離開之後,經過10到20年的醖釀形成更加深刻的社會矛盾,然後爆炸開來(即烏克蘭版本)。
那麼具體到2022年年初的這次爆發,意料之中指的是類似局面必然會出現,而黑天鵝則指的是爆發的時間、過程和結局出乎多數人的意料。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在經濟和政治方面的分析已經很多了,沒有必要一一重複,這裏補充一些其他方面的內容供讀者參考。

燃燒的內戰之火,會吞噬哈薩克斯坦嗎?
從哪裏來,往何處去
從哪裏來,往何處去,我是誰,我要做什麼,這些都是貫穿人類歷史的終極哲學問題,聽起來很玄幻,但是這種思維最底層的認知一直是支配人類社會前進的核心動力。
放在國家上也是一樣的道理,蘇聯解體後的各個前加盟共和國,面臨的首要問題甚至不是經濟政治問題,而是自我身份認同危機和解決之道。
普京擔任總統一職之後,多次在公開講話中強調一個概念“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сть”,它和上面那些哲學問題一樣玄幻,算得上是那些概念在國家層面的體現。
中國學者很少關注這一問題,因此這個名詞在很長時間裏都沒有對應的漢語翻譯。後來才有了一個新造的名詞“國家性”,還是從英語國家學術界引入中國的,而這個名詞是如此的新鮮和陌生,以至於連百度百科都沒有將其收錄。
“國家性”這個概念在中國之所以不受重視,就是因為中國的政治體系過於早熟,很早以前就度過了建立“國家性”的階段,它已經變成了民族思維的底層邏輯,因為過於平常,所以國人視而無見。
在中國,“國家性”最簡單的解釋,也許就是《三國演義》開頭的那句“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有政治人物的行事準則,好壞善惡評價,都可以放在這個框架下去評價,並且由此影響一系列的政治與社會現象。當然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説法,讓人們有個大概認識,具體想深入瞭解還是要專門探討。
因為中國人對“國家性”的存在司空見慣,往往很難看懂那些“國家性”欠缺的國家。
為什麼普京就任總統後會多次提及“國家性”這個概念,甚至將重新構建俄聯邦的“國家性”視作自己最大的功勞?就是因為在相當程度上,連蘇聯解體這種地緣政治災難,都可以視為蘇聯的“國家性”構建不得法導致的後果。在蘇聯廢墟上誕生的俄聯邦,當然要重新審視反思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俄羅斯的國家性:人,理念,標誌----中小學師生讀物》

《俄羅斯的國家性有1150年曆史》 同樣是小學讀物,作為俄羅斯“國家性”再建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讓“國家性”研究成為學術界顯學,並且也要深入到教育課程中去。
回到哈薩克斯坦,如果説“國家性”對俄羅斯來説是一個要再次調整構建的問題,那麼對大多數獨聯體國家來説則是一個要憑空新建的過程,也因此產生了更多的問題。
之前提到獨聯體國家的“強人政治”,正是在這種“國家性”缺位的情況下,一種最不壞的選擇。反面例子的典型則是烏克蘭,以及其他幾個中亞國家,至於波羅的海三國的情況相對好一些,也是因為接近歐盟而在相當程度上出讓了自己構建“國家性”的權力。
哈薩克斯坦一位現在流亡倫敦的前總理回憶説,建國之初,他們連怎麼印刷貨幣都不懂,也沒有這方面的人才和傳統。
如果説印刷貨幣儘管非常重要,但仍舊是“國家性”的一種表層體現,可以依靠外包給其他國家的公司以及外聘人才來解決,那麼深層次的國家認同的建立就非常困難了。就算是納扎爾巴耶夫本人,也只能是根據具體的形勢變化,做出一些短期戰術性調整,難以完成遠期戰略安排。
在面對上世紀90年代經濟困難、社會混亂的局面時,獨聯體國家不約而同地舉起“非蘇化”大旗,把罪魁禍首扣在蘇聯的錯誤政策頭上。
之後,除了俄羅斯之外的其他國家,又快速把“非蘇化”平穩對接為“非俄化”,即不但是蘇聯的錯,還有俄羅斯的錯,而且俄羅斯不但歷史上是錯的,未來還會試圖重建俄羅斯帝國主義。
這裏不討論歷史與現實當中誰對誰錯,只是提醒一下,歷史亂麻糾纏着現實政治和對未來的展望。還有一點要注意,在很多獨聯體國家,“反華”是“非俄化”的延續。


哈薩克斯坦的去蘇化
那麼“非俄化”最典型代表就是烏克蘭了。烏克蘭獨立之初,有極端民族主義者就出書宣稱,“烏克蘭國家存在的意義,就是要毀滅莫斯科韃靼野蠻人帝國”。這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還是俄羅斯為烏克蘭提供低價天然氣並且允許常年拖欠天然氣貨款的年代。後來烏克蘭歷屆政府對這種極端民族主義的放任以及利用,也就給2014年之後兩國的衝突埋下了禍根。
類似的民族主義言論,在哈薩克斯坦也有。就像之前文章提過的,納扎爾巴耶夫執政期間,並沒有放縱這種極端民族主義的泛濫,但是為了平衡俄羅斯的影響,也沒有將其完全取締,而是控制其規模,根據形勢變化加以扶持或是打擊。
同樣,在這種民族主義之外,納扎爾巴耶夫也引入了歐美的政治理論、土耳其主張的泛突厥主義和中東的伊斯蘭教義,後來為了平衡這些“外來和尚唸的經”還大力扶持本土宗教等等。
那麼納扎爾巴耶夫本人又是什麼態度呢?應該只是一個非常冷靜、精於計算的政治家心態,只是根據具體的情況對各種政治流向加以控制和利用,其本人恐怕對所有這些都是嗤之以鼻並沒有放在心上。
不久前,烏克蘭前總理阿扎羅夫接受電台採訪,説了這麼一件事,從中可以窺見納扎爾巴耶夫的一些做法和想法。
阿扎羅夫和納扎爾巴耶夫因為蘇聯時代的經歷和蘇聯解體後的交往,私人關係很熟悉。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納扎爾巴耶夫的總統官邸,因為沿用了前蘇聯的辦公建築,裏面的很多設施、裝飾都沒有變化。
普京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當上聖彼得堡市長後很快撤掉了辦公室裏的列寧像,而納扎爾巴耶夫官邸會客廳裏的馬列掛像一直襬放到2010年之後,那時哈薩克斯坦社會上各種反蘇言論都已經寫進教科書了。
後來,阿扎羅夫對哈薩克斯坦進行國事訪問,發現會客廳裏的馬列掛像都被撤了,換上了各種騎馬射箭的人物像,他在等待期間看了半天也沒搞懂這些人物和代表的意義,問工作人員也都不知道。
等納扎爾巴耶夫進來後,他就問:您這裏改變裝飾了,能不能介紹一下啊?納扎爾巴耶夫低聲嘟囔了幾句,大意是這些都是我們哈薩克斯坦的建國國父們,但是他們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
正是在這種心態下,納扎爾巴耶夫放任大量境外NGO組織在本國註冊並且運行,數量達到了2.2萬個,而長期維持活動的達到1.6萬個,差不多每千人一個NGO的地步。但是由此衍生了幾個問題:
1.多數思想的傳播,都有簡單化和極端化的趨勢,這樣才能增加受眾。而一旦極端主張不能得到滿足,其中的極端人羣就會把不滿情緒不僅指向自己的競爭對手,還會指向所在國家的政治領導人;
2.社會因此被撕裂成不同的條條塊塊;
3.這種基於平衡多方勢力以維持現狀的做法,既高度依賴納扎爾巴耶夫本人的能力和決斷,又在實際上影響了哈薩克斯坦“國家性”的構建,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下這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做法,但長期來看則存在很大的隱患。

他們奠定了今天哈薩克斯坦國的基礎
遊牧民主
在蘇聯建立之前,哈薩克斯坦長期處於遊牧生活,以血緣部族為主要社會組織形式。蘇聯時代有了很大的改變,但是這種改變的程度,也要打一個很大的問號。即使是蘇聯時代,對哈薩克地方幹部的任免,也要考慮到當地錯綜複雜的家族血緣關係,保持勢力平衡。
1986年的阿拉木圖城市暴動,很大程度上就是當時的蘇聯總書記戈爾巴喬夫試圖改變這種平衡式任免所導致的反彈,而納扎爾巴耶夫也是在這一事件當中嶄露頭角,跨上了新的台階。不過,對他在事件中的角色,至今仍有爭論。
不僅僅如此,1988年哈薩克斯坦西部爆發了大規模的民族衝突,驍勇善戰的小玉茲人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不但暴打久居當地的車臣和韃靼人移民,還把大量趕來平亂的蘇聯軍隊打得頭破血流。而當年衝突發生的地點,也是今年這次衝突的起源地,所以很多問題用經濟角度解釋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但是不能將其絕對化。
蘇聯解體之後,在表面的民主化、法制化口號之下,哈薩克斯坦的社會在相當程度上向着舊的血緣家族地緣社會迴歸。這段時間因為哈薩克斯坦的動盪,大中小三個玉茲之間的矛盾問題,也被更多的人所知道。
當然,如果和哈薩克人聊起三個玉茲之間的矛盾,會招到很大的反感,乃至會被稱為對哈薩克人“民族歧視”云云。其實這也正常,19世紀70-80年代,現代日本民族正在構建的年代,有外國人乃至本國人提起日本各個藩國之間的矛盾,也會被日本“志士”們視為奇恥大辱乃至拔刀相向,而這並不影響“志士”們關起門來以藩國為集團惡鬥至二戰結束,影響一直傳到今天。
雖然和哈薩克人在正式場合一本正經地爭論玉茲問題是個“有害健康”的事情,但是如果私下裏交流,尤其是在喝點酒之後(雖然這種做法對健康也不怎麼好),話匣子就打開了,他自己講的東西可比玉茲之間的矛盾勁爆多了。
如果要用國人更熟悉的感覺來形容,哈薩克玉茲之間的問題,其實並不比中國的“地域黑”現象嚴重多少,大概就是一個日常磨牙的話題。尤其是在哈薩克幾個大城市的日常生活中,各個玉茲的普通人之間交往,並無太大影響。實際上在玉茲這個假話題之下,更加重要的是以血緣地緣為基礎的家族和派系問題。
就像前面説過的那樣,蘇聯時代任命哈薩克幹部,都要考慮血緣部族關係,獨立後這種現象更是愈演愈烈。反過來,被任命的幹部就要在相當程度上“回報”自己的家族,從任人唯親到公器私用,都成了公開的普遍現象。
納扎爾巴耶夫也不能隨心所欲地自由進行人事任命,也要考慮各種勢力的平衡問題,比如他常年把地方長官每兩年改任一次,與其説是擔心這些人的能力或是忠誠問題,不如説是讓當地地方勢力輪流坐莊,避免一家獨大讓其他家族不滿,經常輪換就有足夠的位置(利益)來“雨露均霑”。
這些人上任後,也會更加努力地把職務帶來的資源拿來“回報”甚至是“武裝”自己的家族。他們往往等着分潤國家出口石油、天然氣以及其他礦產帶來的收益,而為了獲得這些收益,又要獲得相關的職務。
這種情況下哈薩克斯坦面臨的“真問題”,並不是用20世紀時髦的新政治概念所能囊括的,而是要用更加古老的概念來描述。
所以各種指責納扎爾巴耶夫擴大自己家族勢力的指責也有點脱離實際,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加強自己家族的勢力,又拿什麼去壓服各個地方家族?就像其他幾個中亞國家和烏克蘭,沒有一個強勢領袖只能是隔幾年一次大動亂,日常小動亂,情況比哈薩克斯坦差到不知哪裏去。
當然,哈薩克斯坦的情況也要辯證地去看待,其內部矛盾也是逐漸在積累的。這種以家族血緣地緣為核心的政治模式,配上上一章所説的外來意識形態滲透入侵,導致問題更加複雜化。
因為“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要引入“外面和尚唸的真經”,而這種引入外來勢力在國家層面之外,對各個家族也很有吸引力,導致本土家族和外來思潮(NGO)相互合作、內外呼應。
比如説有的家族願意和美國合作,有的願意和英國合作,有的則願意和土耳其合作,那麼在涉及哈國內政的時候,納扎爾巴耶夫就不得不考慮這些外國勢力的態度,又或者是反過來,處理外交事務的時候,也受國內政治勢力消長的影響。

哈薩克斯坦的等距多元外交,其實主要目的是吸引投資,可惜的是除了中國之外,其他國家對輸入意識形態更加感興趣,乃至作為投資的必要條件。
正是在這種前現代與後現代交錯混合的狀態下,哈薩克斯坦(也包括另外幾個中亞國家)給自己搞了一個“遊牧民主”的概念出來。大意是我們是自由的牧民後代,我們熱愛自由,公共事務由平等的大會討論決策,這是最民主的政治體制。而在實踐中,這種並不符合現代工業社會特徵的想法,只能體現為地方上對統一政權與法律的抗拒。
但也要看到,很多國家都是這樣一種前現代、現代和後現代的混合品,尤其是中心工業國的大量工業品和工業社會才能提供的服務外溢,導致很多國家的某些部分已經進入了工業社會,但是其他部分還沒有。哈薩克斯坦在這些國家中並不差,很長時間裏甚至被稱為獨聯體國家裏的“穩定之島”。
因此,同一個國家形成了好幾個組成部分,有充分享受“遊牧民主”的少數權貴家族;生活在幾個大城市,從事商業、服務業為主,已經相當現代化的市民羣體;生活在牧區和農村的,則變得更加保守和原始,與前兩者的隔閡也日益加深。

牧民們確實是自由的,也可能是平等的,但是民主麼…….
磕磕絆絆的過渡期
2019年,納扎爾巴耶夫宣佈辭去總統職務,任命託卡耶夫擔任新總統,同時保留了一部分權力。具體過程很多文章已經説過了,這裏不再重複,而要探討另外一些情況。
2014年之後,因為克里米亞入俄和烏克蘭危機,獨聯體國家對俄羅斯的離心力都大大增強,其中也包括過去被視為俄羅斯堅定盟友的白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
和烏克蘭一樣,這些國家也都與俄羅斯之間有歷史和現實的糾紛,非常害怕被這樣“突襲”一把。雖然幾個領導人也都知道這事不是普京主導的,但總會對潛在的風險有所關注。

普京:烏克蘭那事,其實我是冤枉的呀!
斯特列科夫:沒錯,正是在下!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哈薩克斯坦在2014年之後加快靠攏美英和土耳其,具體形式就是進一步引入西方企業和民間團體(NGO),並大大加強與土耳其泛突厥主義的聯繫,以此對抗“俄羅斯的世界”。
到2019年納扎爾巴耶夫退出管理國家第一線之後,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各種外來主義不但在哈薩克斯坦進行宣傳和教育,同時還在本土各種政治勢力的包庇之下,建立有動員能力的行動組織,這其中也包括在城市和山裏設立營地,訓練武裝分子。
加上2020年之後新冠疫情的影響,更是羣魔亂舞,哈薩克斯坦官方説起來還是比較嚴格地遵照世衞組織的各種建議,搞隔離政策和疫苗注射。但是因為執行上的問題,不但對疫情控制幫助不大,反而激怒了大多數國民,而前面提到的那些組織和地方勢力,則拼命地抨擊和詆譭防疫政策,拉昇自己的民望。
在這種情況下,新總統託卡耶夫實在做不成什麼成績,乃至有了個外號叫“傢俱”,意思是就擺起來看的。各種內外勢力糾纏,還導致過去由納扎爾巴耶夫依靠“微調”才能進行的國內利益交換陷入停滯狀態,各種勢力對託卡耶夫和現狀愈加不滿。

託卡耶夫曾經被認為是一個非常弱勢的總統,理由之一就是他娶了俄族的妻子(就任總統後離婚),那麼等於説在政治上他只有自己家族的支持,而沒有妻子家族的支持。
於此同時,納扎爾巴耶夫家族內部也開始有了各種聲音,畢竟家族派系規模大了,也就有了不同的利益訴求。推倒託卡耶夫以讓其他派系暫時滿意,同時換一個本家族的新鋭年輕人上台的呼聲不斷。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很多人都曾經預測,在納扎爾巴耶夫本人去世之後,哈薩克斯坦將會進入一個動盪期,並在一二十年後“炸裂”,即烏克蘭版發展趨勢。實際上,早在2010年,就有眾多有識之士預測到俄烏之間將因為烏克蘭國內局勢爆發重大沖突。
黑天鵝,也許從來不是那麼“黑”,只是這次飛到了哈薩克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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