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經:《美國競爭法案》對美芯片業作用不應高估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陳經】
2022年1月25日,美國眾議院公佈了長達2900多頁的《美國競爭法案》,其中有520億美元芯片投資的內容。其實之前就有一系列相關的法案,都是針對中國,芯片是重要內容。理解這類事,需要了解一些美國政府常識。
美國參眾兩院一系列芯片相關法案是怎麼回事?
美國國會用法律程序做事,其開端是一些“bill”(議案)。像政府預算案之類的常規事務,由政府工作人員按流程操作。還有一些就是議員找幕僚或工作人員寫的,但必須由議員本人(可以幾個議員一起署名)正式提交議案。
然後議案由參眾兩院相關的“委員會”來審核。參議院有17個委員會70個小組,眾議院有23個委員會104個小組。先由合適的小組來審核,接收、拒絕或者要求修改。小組通過後,再提交到委員會,再次“接收、拒絕或者要求修改”。過程中,小組或者委員會的人會召開“聽證會”,把發起人、專家學者、擁護者、反對者召來問答。
委員會投票通過後,提案就正式進入了參眾兩院的“地板”。多數黨領袖要安排日程處理,緊急的先上,一般等幾個月,有的一直沒時間。
在兩院辯論時,眾議院有400多人,每人只能講一點時間;參議院每個州兩人共100人,可以扯個沒完,沒有時間限制,有時會搞filibuster戰術猛拖時間。議員們還能對議案加上“修正案”,眾議員加的數量有限制,參議員隨便加。
辯論結束就投票,60個參議員可以強行要求終止辯論直接投票。
法案需要參眾兩院都通過,才能提交給總統簽署。所以兩院就算單獨通過了某個提案版本,最終還得統一版本,就都要出人組成Conference Committee來做這事。最終議案版本出來了,再分別投票通過,簡單多數就可以。
兩院通過的議案,提交給總統簽署生效,成為法規,完成流程。如果總統不簽署而是動用否決權,參眾兩院可以用三分之二多數強行通過。總統也可以什麼都不做,10天后自動生效。總統否決後,國會不開會,10天后法案就自動死亡。法案死亡後,想重啓就要從最起頭開始。
這個過程需要很多步,法案版本不停修改。由於兩黨在兩院的議員人數相差不大,但又有多數黨,如何拉票通過、保證按紀律投票很複雜。往往會有議員提出一堆捆綁的要求,令法案越搞越長。
新聞中,一個提案可能處於多種狀態,政客發出提案、委員會和小組在審核、開聽證會、兩院在辯論、兩院統一版本通過、總統簽署生效。有時中國輿論搞不清流程,將一些還在早期階段的提案,當成已經生效。
2021年6月9日,美國參議院68:32通過了《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近日公佈的《美國競爭法案》相當於是它的眾議院版本,還沒投票。兩個版本主要相同點在於520億美元的芯片開支,但是其它差異還挺大。
參議院要用1900億美元加強美國的科技和科研,來“與中國競爭”。眾議院不同意這個計劃,換成450億美元“增強供應鏈韌性,提高關鍵商品、工業設備的製造技術”,用來“將製造設施遷出引發疑慮的國家,包括對美國構成重大經濟或國家安全威脅的國家”(也就是針對中國搞供應鏈遷移)。
兩院分歧很大,眾院擱置了半年才弄出一個新版本,後面怎麼統一版本還需要兩院談判。
之前2021年5月12日,美國國會參議院商業、科學和運輸委員會以24票贊成、4票反對的表決結果通過《無盡前沿法案》。這個“通過”其實是説,可以來國會辯論了。
法案是2020年5月由民主黨領袖查克·舒默等人提出的,名字來源是1945年7月美國戰時科學研究與發展局局長萬尼瓦·布什向杜魯門提交的《科學,無盡的前沿》報告,強調基礎研究的重要性。

布什的《無盡的前沿》
參議院版本其實加入了一些其它法案,擴充了很多內容,包括6部分:《芯片和開放式無線電接入網(O-RAN) 5G緊急撥款》、《無盡前沿法案》、《2021年戰略競爭法案》、《國家安全與政府事務委員會的規定》、《應對中國的挑戰法案》,以及支持STEM教育的政策舉措等。

這些法案基本都會拿中國説事,一些政客會出來評論。拜登的白宮聲明説:“該法案將加強我們的供應鏈,重振美國經濟的創新引擎,讓美國在未來幾十年內勝過中國和世界其他地區”;“我們有機會向中國和世界其他地區表明,21世紀是美國世紀。”
聲明中,拜登説“被感動了,國會兩黨通力合作,努力盡快把法案發來給我簽署”。但從上面的分析可知,其實兩黨分歧很大,後面要花多少時間討價還價、會搞出什麼版本,還不好説。美國兩黨鬥爭激烈,就算在“針對中國”上共識最多,具體辦事也有的吵。
美國芯片法案的作用
美國國會不斷推出的各種法案,對美國的公司發展,個人認為總體來説起次要作用。雖然有些政客關注科技領域、推動法案幫助發展、提供政府資金,起到了一些積極作用,但並不是產業發展最關鍵的因素。
道理不難明白,模仿美國搞提案、聽證、議會表決的國家非常多,也有無數扶持產業的法案出台,成功例子不多。沒道理美國的政治制度就不一樣、法案質量就與眾不同。
《美國競爭法案》長達2900多頁,很可能沒幾個議員們能看完。議員們平時並未顯示出多高的科技素質,如扎克伯格等科技界精英到國會出席聽證會,時常一臉無奈地面對一些白痴問題。
比起議員們,優秀企業家和科研精英不斷創新、引領行業發展,對美國科技產業更重要。美國整體的市場經濟環境、全球大市場,大學與企業、風投合作滾動發展壯大,這些才是美國創新體制最重要的依託力量,而非議員們“高瞻遠矚”提出的法案。
美國全球最優越的創新和科技產業環境,有深遠的歷史根源,全球人才流向美國很關鍵。政客們的提案只能算是在歷史上起到了一定作用,但肯定不如美國優越的地理位置重要。歐洲陷入世界大戰的戰火之中,美國本土穩定,並不是政策更為出色,是地理決定的。
美國的精英文化對其創新機制作用也很關鍵,很多產業界與科技界精英不甘平凡、追求卓越、敢於冒險、目標遠大,這樣的自我動力對創新文化非常需要的。
而成為政客議員們需要的素質卻並不相同,套話謊言張口就來、反科學迎合選票、拉幫結夥暗盤交易,很難相信這夥人能搞出什麼偉大的科學發展計劃。像曼哈頓原子彈計劃、載人登月計劃,並不是政客定的計劃多偉大,還是得科學家來把事做成。甚至計劃的最初推動力量都是科學家,原子彈計劃的關鍵就是愛因斯坦寫信給羅斯福。
美國政客團體還有些獨到之處。從歷史上看,在各國中算是比較尊重科學家的專業性,吸引人才做得不錯。美國議員們又還有些自主性,不會被科學家團伙忽悠(如堅定地把投資巨大的加速器計劃廢除了),這一點可以算是美國體制優勢。但這隻能説是在美國地理優勢、創新文化優勢之外自然的延伸,並不是太關鍵。
在美國芯片發展歷史上,硅谷出乎預料地崛起。在奇蹟般的發展過程中,有很多企業家、科技英雄適逢其會、青史留名。硅谷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斯坦福大學,是1891年西部鐵路大王利蘭·斯坦福建立的。惠普的兩位創始人休利特和帕卡德得到斯坦福大學特曼教授指導,在車庫白手起家。特曼又將三極管發明人肖克利引入硅谷。八個半導體精英叛出肖克利的公司成立仙童公司,成為許多著名芯片公司的起源,美國最大的兩家CPU生產商英特爾和AMD都是從其分裂而來。
芯片產業本身就是一個傳奇行業,芯片性能按摩爾定律不斷翻倍。翻倍的過程延續了數十年還一直在繼續,不斷續命,現在看來到2030年還將繼續,在所有行業裏就這一家。

美國作為芯片行業的創始國,充分享受了先發優勢。最新的2021年全球十大半導體供應排名中(排名按收入,不計代工),美國有英特爾、美光、高通、博通、德州儀器、英偉達、AMD七家,佔絕對優勢。
芯片業的馬太效應非常明顯,領先者利用技術壁壘、應用鎖定等優勢,設定技術方向捆綁行業,後發者要挑戰實在太難。中國芯片業幾乎是所有要追趕的行業中面臨困境最大的,從中可以看出芯片業的先發優勢多厲害。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從芯片業的發展歷史中已經可以發現,美國的體制並不是都適合芯片業的技術和產業特性,反而有嚴重的短板,而且表現得日益明顯。
上世紀80年代日本就大力發展了自主的內存芯片產業,並正面痛擊了美國芯片,無論是技術還是性能、價格都優於美國。美國芯片業首次遭到嚴重挑戰,雖然最後美國動用種種霸權手段把日本芯片業壓制下去了,但已經暴露了美國芯片業的弱點。
在芯片設計、製造技術擴散以後,美國並不能保證技術和產業的領先。從產業界多年的歷史軌跡來看,綜合來説,業界人士慢慢有了共識,東亞人更適合從事芯片的研發與製造生產。
美國政界是猶太人、白人、黑人更擅長,在國會主導,亞裔聲音很小。但是在美國芯片半導體185萬個就業崗位中,亞裔佔28%遠高於6%的人口比例。美國芯片巨頭的華人和東亞裔員工與高管比例很高,起到了中堅作用,硅谷就有25萬華人,頂尖人才中華人比例更高。中微半導體創始人尹志堯介紹説,全球半導體材料專家的前六名幾乎都是華人,他就在英特爾工作了近二十年,許多芯片工藝解決方案都是華裔科學家提出來的。
東亞人數理基礎好,在IT界本來人就很多。但是和印度裔很多的IT互聯網軟件業不同,芯片業研發生產要求更為特殊。要搞好芯片,除了數理基礎,還需要吃苦耐勞。一時爆發創新成功並不夠,需要持續專注拼搏,耐心細緻解決各類煩人的小問題,才能跟上芯片性能不斷翻倍成長的業界節奏。
中芯國際在梁孟松帶領下,14納米工藝快速突破良率達標。業界傳聞,梁孟松對研發管理抓得很嚴,員工上交手機封閉開發每週工作時間很長。而這並不是梁孟松的發明,台積電一直就是這麼做的,研發非常努力,業界都知道。這種封閉研發的特點是,大量合格但不需要太突出的研發人才,在少數技術天才的帶領下,把無數技術難點“肝”出來。
美國研發崇尚天才,天才在創新精神自我驅動下全情投入研發算常見。但隨着芯片製程不斷縮小進入納米領域,整個流程技術環節多得不計其數,問題都很困難,一個問題不解決最終都是失敗。這就不是少數天才能解決問題的,需要整個大團隊都拼命的精神。
因為美國要求台積電去亞利桑那州建芯片廠,一些美國員工到台灣地區去學習,就傳出“工作時間太長”、“不人道”之類的抱怨。
90年代美國人搞芯片就不如日本人,工作紀律有差距。但是美國人扶持韓國人搞內存芯片,韓國三星、海力士搞芯片更拼命,逆週期投資放大招,把日本內存廠打下去了。日立、NEC、三菱電機的DRAM業務出現危機,日本政府組織三家在1999年合作成立爾必達公司,最終還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中破產,被美光收購。
如果説內存芯片全球統一供應,供應鏈問題不是太大,美國更看重的邏輯芯片,要是出問題,就到根上了。多年來,英特爾一直是美國芯片業的驕傲與“定海神針”,全球最大芯片企業的地位不可動搖,技術上也一直引領風潮。只要英特爾一直是業界霸主,美國輿論並不會震動。

但是英特爾在先進製程芯片製造上,表現確實是有些丟人,在10納米卡了多年。因CPU芯片技術進展緩慢,業界戲稱其為“牙膏廠”。在手機芯片帶動的移動互聯網時代,美國芯片製造業出現了嚴重問題,雖然英特爾仍然與台積電、三星一起代表着世界最先進的芯片製造工藝,但技術上已經只能承認落後了,恥辱性地找台積電代工CPU芯片。
因為技術上被市場看衰,在美股10多年大牛市的背景下,英特爾股價仍未超過2000年代的高點,最近幾年陷入震盪。
拜登在前述白宮聲明中提到了英特爾的表態,意思就是説“美國企業也會一起努力”。英特爾新任CEO基辛格近日宣佈,要恢復英特爾在芯片製造領域的主導地位,減少美國芯片業對亞洲的依賴,改變亞洲製造商牢牢掌控市場的局面。
基辛格説英特爾將在俄亥俄州投資200億美元,是州史最大投資創造3000個就業,投資規模可能會有1000億美元8家工廠,成為世界最大芯片製造園區。
眾議院的《美國競爭法案》和參議院的《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都同意給芯片業投資520億美元。但通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美國芯片製造的問題並不是錢。如果投錢就可以解決芯片問題,中國會毫不猶豫地拿出5200億美元。
在戰略意義忽然飆升的全球先進芯片製造的賽道上,其實沒幾家公司,而且沒有一家缺錢。台積電宣佈要三年投資1000億美元,三星則是十年投資1160億美元,發起了對ASML最先進EUV光刻機的爭奪戰。英特爾的投資並不是碾壓性的,甚至顯得行動力不足,事沒幹先吹上了。
美國芯片公司並不會因為國會重視、公司表態,其企業文化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和東亞公司一樣瘋狂地加班封閉研發。錢的事好辦,有發債大招,上萬億美元不是事。但就和美國的通脹問題一樣,錢解決不了問題。
英特爾需要的是學習東亞公司紮實地實現研發突破,建廠速度要加快,目前沒有看出多少解決問題的跡象。據傳之前英特爾CEO等高管搞的企業文化不是太好,做業績吹牛皮忽視技術進步,新任CEO也許還需要先清除“流毒”。
美國芯片業有問題,但中國落後太多
總體來説,美國參眾兩院還算是在認真對待芯片問題,雖然扯皮了半年,但對芯片製造的短板應該是相當重視了,拜登都指出了幾次。美國業界也算是承認了,過去忽視了芯片製造技術的進步。
但就和麪對中國崛起的挑戰一樣,感覺還是有些傲慢,認為是自己沒注意。自己的芯片研發實力肯定還是世界最強,回頭重視一下,出台一些法案,公司表表態,搞點大計劃,應該又能重現輝煌。
問題沒那麼簡單,在冰冷的技術障礙面前,沒有任何吹牛皮的餘地。中國面對這樣的障礙,美國也一樣。美國如果不組織出一隻肯拼命克服海量技術障礙的技術團隊,並高效地在眾多生產環節中搞好管理實現達標的良率,再多法案、再多投資,都解決不了芯片製造的問題。
實際上美國也是“兩手準備”,讓英特爾等企業奮起,也半拉半逼地讓台積電和三星到美國建芯片廠。美國芯片法案雖然明面上是針對中國大陸,但從其技術目標上看,直接針對的是台積電和三星。美國的目標要麼是讓美國公司芯片製造技術和產能再度領先,要麼是深度控制枱積電和三星,將關鍵產能從東亞轉到美國。
美國對中國大陸芯片業的限制已經很大,從芯片法案的動靜來看,主要還是想提升美國芯片製造的實力。中國大陸方面,當然要比美國政府用更大的力度支持芯片業發展。
另一方面,中國輿論也不要自高自大,以為美國搞芯片法案是要來壓制中國大陸芯片。在目前的階段,中國大陸芯片業還不足以讓美國政客焦慮。美國芯片業就算毛病再大,其發展階段也遠超中國大陸。
中國是芯片應用的大國,全球四分之三的芯片在中國大陸應用或者經過中國大陸處理,但是在芯片業的核心技術環節,中國大陸幾乎沒有值得一提的企業。而芯片應用與無數行業的企業相關,遠超出了芯片本身的範圍,也不是美國芯片法案能扯得動的。

上圖可以看出中國大陸芯片業與美國的巨大差距。2020年美國芯片設計企業(此圖按總部所在地來劃分國家或地區)佔據了世界55%的市場份額,中國大陸只有5%。而且美國企業自有芯片製造工廠的IDM模式佔了全球50%,中國大陸份額小於1%,沒有值得一提的IDM企業。
中國大陸芯片純設計公司佔世界15%算是亮點,但美國佔據了統治性的64%。而且中國大陸芯片設計企業被針對,隨時會像海思一樣損失慘重,其營收從2020年的82億美元降至2021年的約10億美元,而且這10億美元還靠的是庫存。
中國大陸芯片設計企業幾乎完全依賴美國技術體系,製造企業同樣受美國嚴重限制。芯片業是中國受美國威脅最大、對美威脅最小的行業,一定要認識清楚現狀,不能老是“沸騰”。
中國大陸芯片企業能夠提升中低端芯片的供應安全,就是不小的成績,目標要放低。美國芯片法案關注的,是先進芯片設計出來了,製造環節要靠東亞不夠安全,並非對中國大陸企業有多擔心。
文中説的美國芯片製造業的問題,是在頂尖的企業層面討論的,中國大陸企業還差得很遠。從長遠來説,中國大陸芯片企業應該有發展信心,中國人是適合做芯片設計和製造研發生產的,但這需要很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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