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烏克蘭面臨“小冷戰”，戰與和走向何方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羅生門一詞源自日語，也是導演黑澤明著名電影的名字。羅生門指當事人各執一詞，分別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進行表述證明或者編造謊言，最終使得事實真相撲朔迷離。俄軍是否即將進攻烏克蘭也正在成為一場羅生門。
美國信誓旦旦地宣佈：2月16日是俄軍將進攻烏克蘭的日子。2月16日到了，2月16日過去了。俄羅斯宣佈從邊境撤出部分軍隊，美國和北約聲稱俄軍不撤反增。但戰爭畢竟沒有爆發，還引來了“烏克蘭戰爭是不是改在線上進行”的調侃。
拜登還在嘴硬，他在CNN訪談中堅稱“所有跡象”都表明，俄羅斯準備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進攻烏克蘭，戰爭的可能性依然“非常高”。國務卿布林肯則在安理會上要求俄羅斯明確保證“不會入侵烏克蘭”，並以撤軍行動來證明。2月19日，拜登再次宣稱美國有強有力的情報證明，普京已經決定“入侵”烏克蘭。
俄羅斯則堅稱有在自己國土上調動軍隊和進行演習的權力。俄羅斯副外長韋爾希寧表示，俄軍在演習結束後已經撤離邊境，美國及其盟友的“入侵指控”毫無根據，是在替烏克蘭轉移責任。他指出，在東烏違反《明斯克協議》的正是烏克蘭方面。
烏東地區緊張局勢升級，市民疏散持續。圖源：視覺中國
在歐美，俄軍進攻在即的説法繼續甚囂塵上。2月18日路透社報道，美國駐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大使邁克爾·卡彭特説到，在烏克蘭周邊和境內集結的俄軍（包括正規軍、國民近衞軍和東烏民兵）可能達到16.9萬至19萬，而1月30日的邊境俄軍才10萬，是二戰結束以來歐洲最大規模的軍事集結。這當然是混淆是非的，有意把1月30日的境外俄軍正規軍與當前境外、境內的所有正規軍、準軍事部隊和非正規武裝混為一談，目的是聳人聽聞。
烏克蘭方面同日表示，目前在烏克蘭周邊的俄軍數量有14.9萬人，沒有説明是否包括國民近衞軍，但肯定不包括境內的東烏民兵。烏克蘭國防部長列茲尼科夫表示，已經評估了所有可能的情況，認為安全局勢大規模升級的可能性為低。
東烏方面在2月18日宣佈，開始將70萬平民撤退到俄羅斯境內，因為政府軍方面即將發動攻勢。但烏克蘭政府下令，政府軍不對東烏前線的挑釁做出反應，避免擦槍走火。
俄羅斯一直在強調沒有進攻烏克蘭的計劃，莫斯科官員多次將美國所謂“可能入侵”的警告斥為“歇斯底里”的謊言。烏克蘭的戰與和這場羅生門還在繼續上演。
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超過4萬人撤入俄羅斯境內。圖源：視覺中國
俄軍確實在烏克蘭邊境集結重兵，也確實撤出了一部分人員和裝備，但那些可能是到期輪休的部隊，由開進的友軍接替。俄軍向烏克蘭邊境集結從2021年4月就開始了，最初是對2021年3月烏克蘭政府軍向東烏方向集結的反應，長期駐紮邊境的俄軍本來就需要分批輪換。
所以美俄都有事實根據，也都沒有把事實説全。這不意外，意外的是美英為什麼就烏克蘭局勢大做文章，俄羅斯引而不發，而烏克蘭低調處理。
歐美常有人質疑“俄羅斯霸權”，指責俄羅斯不讓烏克蘭加入北約是不尊重烏克蘭主權，是帝國思維作祟。這是徹頭徹尾的虛偽。
在古巴導彈危機的時候，美國一點沒有顧忌古巴的主權，沒有直接入侵的原因只是海上封鎖更加便捷和容易控制而已。還可以換位思考，要是華約組織還在而加拿大要加入，美國會如何反應？
無論從民族和歷史情結出發，還是從地緣安全戰略出發，烏克蘭加入以俄羅斯為敵的北約都是俄羅斯不能接受的。
沒有人比俄羅斯更瞭解烏克蘭了，也沒有人比烏克蘭更瞭解俄羅斯。兩家原本是一家，兄弟鬩牆尤為可悲，但誰都讀得懂對方的信號。
在可預見的將來，烏克蘭可能在確認“充當歐洲盾牌”並不能換來“保衞烏克蘭”之後，會迴歸理性、現實、平衡、可持續的政治路線。
俄羅斯則保持強大的軍事壓力，一方面確保烏克蘭正規軍不至於突然襲擊東烏，另一方面確保北約不敢接納烏克蘭。立刻直接地捲入與俄羅斯的正面對抗並不符合歐洲和美國的利益，他們只想白撿緩衝空間。
高度可信的戰爭威脅也對烏克蘭製造了分裂，烏克蘭的軍心民心發生動搖，已有大量烏克蘭有錢人和公務員出逃，帶走的資金和人才外流十分可觀，使烏克蘭本來就脆弱的經濟和社會雪上加霜。而處於內戰狀態的烏克蘭是沒法加入北約的。
事實上，烏克蘭的主要工業區大多在第聶伯河以東，而且面向、依託俄羅斯市場。除了國內市場和俄羅斯市場，烏克蘭製造在世界上沒有一席之地，航空和軍工市場的窗口不僅是個例外，而且在迅速關閉。單靠農業頂多混個温飽，這不是烏克蘭人想要的。
確保長期分裂、積貧積弱的烏克蘭成為西方的負資產，既不能消化，也不願割捨，這才是俄軍壓境的真實目的，真正“入侵”的話，反而是俄羅斯背上包袱了。俄軍壓境當然有很大的成本，但不作為的成本更大。
俄軍壓境也向“新北約國家”揭示了新時代北約的實質：不再奉行前沿防禦，東歐的新北約國家都是與俄羅斯衝突時用來換取時間的空間，如果烏克蘭最終得以加入，更是如此。
前沿防禦時代的北約把主力部隊壓到東西德分界線上，就地死守，等待增援。現在北約面臨俄軍在“二戰後最大的軍事集結”，但主力依然不前出，充分凸顯了“前線國家”的炮灰地位。
即使在俄軍重兵壓境的時候，北約駐紮在“前線國家”的軍隊依然只是象徵性的，而圖中所示駐軍（紅色為北約歐洲部隊，藍色為美軍）還包含大量臨時的增援部隊，凸顯相關地區的炮灰實質
新現實未必會打破相關國家對北約保護實質的幻想，但逼迫他們增加軍費負擔。波蘭將耗資60億美元向美國購買250輛M1A2坦克及相關彈藥、備件，還在2020年耗資46億美元訂購32架F-35，加上彈藥、訓練和技術支援最終將達65億美元。
“前線國家”本來是想要搭北約便車，結果增加軍費負擔，擠佔民生開支，削弱投靠西方的優越感，增加社會分裂，這也算俄羅斯的額外獲益。
俄羅斯不見得會永久性重兵壓境。俄羅斯是在下明棋。這是“小冷戰”，只是目標更加有限：圍堵烏克蘭。俄羅斯的目的不復雜：烏克蘭如果不能親俄，至少要保持中立，不能加入敵對的北約則是底線。俄軍可能要“小冷戰”實質性見效的時候才會撤出了。
俄羅斯做得到嗎？在隔空喊話中肯定做不到的，在談判桌上也是做不到的，那就只有用實力做到。期望的效果已經開始浮現了。
2月13日，烏克蘭駐英國大使瓦蒂姆·普里斯塔依科在BBC訪談中提到，為了避免戰爭，烏克蘭願意做出妥協，可能放棄加入北約的想法，就是在放出試探信號。
烏克蘭駐英國大使瓦蒂姆·普里斯塔依科。圖源：視覺中國
普里斯塔依科在第二天就做出“澄清”，宣稱那是“誤解”，加入北約已經寫入了烏克蘭的憲法。澤連斯基也重申烏克蘭加入北約的願望不變。但烏克蘭的外交官再業餘，在外電訪談中這樣重大的表態也不可能是隨意而為，只是立刻遭到內外的強烈壓力，只得馬上改口。
烏克蘭國內的反對力量當然會強烈反對，澤連斯基的政治基礎一點也不牢固，只是波羅申科下台後各方都能接受的最小公倍數而已，根本承受不了強大的國內政治壓力；美英也會強烈反對，這使得美英的上躥下跳尤顯愚蠢，美英撤回對烏克蘭的政治經濟軍事支援也是澤連斯基承受不了的代價。德法倒是未必不支持，朔爾茨也暗示烏克蘭目前加入並不在北約的考慮之中，馬克龍則一直與普京對話，試圖重掌烏克蘭議題的主動權。
美英威脅要實行最嚴厲的制裁。在2014年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之後，俄羅斯就飽受歐美製裁，對再次受到制裁也早有準備。俄羅斯與中國達成大宗油氣協議，這是為俄羅斯的主要出口留後路，也是為中國的能源安全留後路，是雙贏。
另一方面，歐盟國家41%的天然氣和27%的石油供應來自俄羅斯，油氣又是俄羅斯的主要出口，只要油氣出口不受太大的影響，歐美對俄羅斯的制裁就無從着力。依賴俄羅斯天然氣的不止是德國，意大利也在要求任何未來制裁不包括能源，意大利90%的天然氣依靠進口，主要來自俄羅斯。北溪2號線開通也只是增加俄羅斯對歐洲的天然氣供應，並不影響現在的基數。
美英在試圖逼迫中國支持西方的烏克蘭立場，中國當然不會理會。中國的立場一貫明確：希望各方在《新明斯克協議》基礎上，通過對話協商解決分歧，也希望歐美正面回應俄羅斯的合理的安全關切。不過各方對《新明斯克協議》的解讀不同，這是烏克蘭問題的死結。
《新明斯克協議》是德國、法國、烏克蘭、俄羅斯四方簽署的，規定東烏有權公投自決，這一點俄烏雙方沒有異議。異議出在：烏克蘭堅持首先收回東烏，東烏地方政權和武裝首先解散，在基輔政府的主導和完全控制下，才舉行公投；俄羅斯則堅持首先舉行公投，只有公投決定繼續留在烏克蘭，才談得上基輔政府的完全控制及東烏地方政權和武裝的解散。
各有各的道理，但不管採納哪一方立場，公投的結果幾乎是預設的，另一方幾乎不可能承認，衝突必將再起。這正是死結所在。
俄烏緊張局勢持續，烏克蘭首都基輔平民參與軍事訓練活動。圖源：視覺中國
烏克蘭面臨冷戰，是烏克蘭單槍匹馬的冷戰，是俄羅斯志在必得的冷戰，是東歐“前線國家”感到唇亡齒寒但傾力支持也無濟於事的冷戰，是美國和歐洲既背不動包袱、也不願引火燒身的冷戰。
從確保東烏安全和烏克蘭不可能在短期內加入北約來説，俄羅斯贏了。
“小冷戰”的最終結果則不是短期內能看出來的，美蘇之間的“大冷戰”要45年才有結果。但俄羅斯必須維持軍事壓力的可信性，沒有壓力烏克蘭就輕飄飄了，東烏撤出部分平民也是為了維持這種可信性，併為萬一擦槍走火做好準備。
美國在綜合國力相對衰退、戰略重點轉向印太的現在，撤出歐洲是既定國策，不可能被沒有任何條約協防義務的烏克蘭拖住。在烏克蘭發生的是冷戰，但冷戰也是戰爭。在戰爭中，在敵人的壓力下有序撤退是最難的，弄不好就兵敗如山倒了。這也正是美國的難點：既要從歐洲抽身，又要確保對歐洲事務的主導。
美國的國家信譽和霸權心態不容許美國甩手不管，但美國又不願實質性地軍事介入而影響從歐洲脱身，只有虛晃一槍，製造歐洲的共同不安全感，來繼續抓住歐洲事務（尤其是安全事務）的主導權。
美國要在歐洲搞事，烏克蘭就是這個“事”。就像金融大鱷炒作股市一樣，追漲殺跌都可以賺錢，唯有一潭死水無錢可賺。
美國成功地製造了烏克蘭危機的話題，製造了俄軍“入侵在即”的印象，抓住了世界的注意力，至少在音量上，重新掌握了歐洲事務的主導權。
一個不大得到注意的事實是：新舊兩個《明斯克協議》是烏克蘭問題和平解決的基礎，但都是俄烏德法簽訂的，“諾曼底模式”也是俄烏德法四國，沒有美英參與。烏克蘭是可預見的將來歐洲安全最主要的議題，美英急於回到聚光燈下，沒有比製造危機更有效的了。
美英常用慕尼黑協定作為歷史先例，強調如果現在不對俄羅斯強硬，俄羅斯就會受到鼓勵而進一步擴張，這是似是而非的。張伯倫的綏靖政策只換來了一年的和平，但也為英國爭取了一年的戰爭準備時間。
重要的是，即使英國在慕尼黑拒絕綏靖，納粹德國的軍國主義和擴張主義大方向也不會改變。慕尼黑協定改變的只是二戰的具體時機和進程，不改變戰爭必將爆發和蔓延到整個歐洲的總體走向。對於當前的烏克蘭問題也一樣，俄羅斯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情不會因為美英的“強硬反對”而改變。
美英的“慕尼黑思維”只是説給公眾聽的，還是真心這麼認為？這是基於“普京是個機會主義者，不是戰略家”的判斷，認為只要把輕易取勝的機會堵住了，俄羅斯就只有改弦易轍、放棄擴張了。
普京善於捕捉機會，不等於他是機會主義者。機會主義者和戰略家的區別在於，戰略家同樣善於捕捉機會，但在沒有機會的時候，善於創造機會和等待機會；而真正的機會主義者沒有方向，沒有定力，只會投機取巧。
反過來，任何戰略謀劃都只可能是概略性的，戰略互動一旦開始，永遠是計劃沒有變化快，互動雙方都只能在戰略意圖的指引下，相機行事。普京並不謀求恢復共產主義，並不試圖恢復蘇聯，也對恢復雅爾塔框架下的蘇聯勢力範圍不存幻想。
他的“誰不懷念蘇聯，那是沒心沒肺；誰想回到蘇聯，那是不長腦子”並不是隨口感言，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也得到俄羅斯公眾的認可贊同。今天的俄羅斯尋求的是安全、穩定的發展環境，烏克蘭加入以俄羅斯為敵人的北約威脅了這種共同追求，自然遭到俄羅斯的反對。這是國家意志，不是普京的個人意志，不存在機會主義的問題。
美英的“慕尼黑思維”還無限延伸到台灣問題，似乎在烏克蘭堵住俄羅斯，就能阻止中國統一，這實在是想多了。不管有沒有烏克蘭問題，中國必將統一，根本不是美英能阻止的。
不過，美國在當前烏克蘭危機中是贏家。在2014年烏克蘭危機期間，奧巴馬的歐洲事務助理國務卿鈕蘭（在拜登時代升任政治事務副國務卿）與美國駐烏克蘭大使皮亞特的通話被竊聽，而且在網上公開。鈕蘭説要通過聯合國抓住主導權，踢開歐盟，並用了粗俗的F字眼，事後被迫向歐盟道歉。但是美國最後被歐盟踢開了，新舊《明斯克協議》都沒有美國的參與。
這次，美國在繼續悄悄從歐洲抽身的同時，還抓回了烏克蘭話題的話語權，可算贏回來了。不過能贏多久，取決於怎麼收場。俄羅斯的持續軍事壓力既是挑戰也是機會，一方面美國可以“美國壓力迫使俄軍不敢入侵”為自己貼金，另一方面這個説辭是有時效的，因為人們必然要問：既然美國壓力那麼管用，為什麼不迫使俄軍從邊境撤出？
另一方面，歐洲真和平了，美國也很難參與歐洲事務，因此搞事是必須的。但烏克蘭不能像格魯吉亞那樣，不知輕重地主動進攻，“刷卡時為零”就會使得美國和北約難辦了，既不能放任俄軍全面控制烏克蘭，更不願直接下場對抗。羅生門怎麼玩下去，是門藝術。
羅生門也有人世與地府之間界門的含義。羅生門是日語裏羅城門的異讀，本來是京都的一個城門。古代日本戰亂頻繁，常有無名死屍被拖到城門外丟棄。久而久之，羅城門外形成陰森恐怖、鬼魅聚居的印象。
烏克蘭正踩在羅生門口。美俄都贏了，唯獨烏克蘭是輸家。2月19日，澤連斯基在慕尼黑（又是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向歐盟和北約要個説法：烏克蘭在八年前選擇了歐洲和北約，“許多人為此付出了生命”。俄羅斯對此發出譏嘲，沒有人在歐洲等着烏克蘭。
俄烏緊張局勢升級，烏總統訪問頓涅茨克邊境部隊。圖源：視覺中國
澤連斯基悲憤地質問：“歐洲難道不應該用行動證明這不是真的嗎？歐盟今天不應該説他們的公民對烏克蘭加入歐盟持積極態度嗎？為什麼我們要回避這個問題？難道烏克蘭不應該得到直接和誠實的答案嗎？”
澤連斯基也要求北約對烏克蘭的加入“給個準信”。“我們被告知門是開着的。但到目前為止，仍然不允許我們進入。如果不是聯盟的所有成員都想見到我們，或者聯盟的所有成員都不想見到我們，那就老實説吧。”
烏克蘭明知故犯地惹惱了北極熊，本以為背後靠着的是霸王龍，結果發現那是遠方的留聲機，真正在背後的是深淵。這才是真正的羅生門。
烏克蘭也清醒地意識到，俄軍進攻並不迫在眉睫，澤連斯基本人親赴慕尼黑也凸顯對戰爭迫在眉睫的説法不以為然，拜登質疑澤連斯基此刻離開烏克蘭可能“不是最明智的選擇”。只有烏克蘭才最明白真正戰爭威脅的程度。這恰好是羅生門的另一個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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