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榮:50年前中美關係在冷戰中緩和,這次的窗口在哪裏?
金燦榮:
50年前的2月21日,美國總統尼克松開始了他為期一週的訪華,一直到2月28日。這一週被叫做“改變世界的一週”,因為中美兩個“巨人”實現了跨越太平洋的握手。這個事件對當時的世界衝擊很大,整個國際格局變了,對中美兩國後來的歷史發展都影響很大。正值尼克松訪華50週年,確實有必要來探討一下事件當時的歷史背景和現在的現實意義。
我個人觀點,這個事件很偉大。
它為什麼會發生呢?一個總的特點,就是結構變了,有戰略需要了。還有很關鍵的一點,當時的兩國領導人戰略定位、歷史視野很高,能夠排除國內的意識形態分歧。客觀上有需求,主觀上有合適的領導人,就實現了尼克松訪華,實現了中美關係的和解。當時的國際態勢是,世界處在冷戰中期,美蘇競爭發生態勢變化。
一般認為,冷戰開始的起點有兩個:一個是1946年2月,斯大林在莫斯科郊區選民會議上的講話,認為世界資本主義岌岌可危,這被認為是共產主義陣營的一個衝鋒號;3月5日英國首相丘吉爾,發表了著名的富爾敦演説,“鐵幕”在歐洲落下了。整個50年代,其實美國方面力量還是大,就綜合國力,美國“三分天下有其二”,蘇聯這邊總體力量還是弱一些。畢竟美國是老牌資本主義,家底雄厚,蘇聯是新興力量,所以在戰略力量方面美國比蘇聯強,所以態勢是美攻蘇守。

但60年代就開始漸漸發生變化。60年代的古巴導彈危機,蘇聯被迫把導彈、發射設施從古巴撤走。而且美國人挺壞的,跑到蘇聯的軍艦上去檢查,還直播,弄得蘇聯紅軍很沒有面子。當時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丟了面子,失去了蘇聯紅軍的支持,所以1964年赫魯曉夫就下台了。
蘇聯方面痛定思痛,開始增強力量,尤其是核力量。冷戰的主領域還是軍事領域,軍事對抗是第一。軍事主戰場在歐洲大陸中部,具體講就是東西德分界的地方。這個地方是大平原,美國海軍強,但用不上,空軍美蘇力量差不多,在大平原作戰,陸軍決勝,而陸軍方面蘇聯一直很厲害。
整個冷戰,蘇聯領導的華約集團始終保持了5萬輛以上的重裝坦克,而北約只有2萬輛,所以陸軍是蘇聯厲害。但當時美國有一個很厲害的制約手段就是核武器,美國首先掌握了核武器,整個50年代,在核力量方面美國是有絕對優勢的。當時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就公開威脅過蘇聯:你要是敢打西伯利亞的美軍,我們就炸你的莫斯科。蘇聯為什麼跑到古巴去冒險?就是當時它的核力量不能威脅美國本土,因為當時它的戰略轟炸機不行,洲際導彈也不成熟。
美國在蘇聯邊境部署了好多中短程導彈、戰略轟炸機,所以蘇聯的本土,尤其是歐洲部分,是受美國威脅的。在古巴要部署中短程導彈就可以威脅美國南部本土,這是當時做這個事的原因,但後來發現戰略力量不行,真決戰的話會輸。於是整個60年代蘇聯就卧薪嚐膽,發展核戰略力量。到60年代末,蘇聯的核力量就跟美國持平了。
一持平美國就要調整戰略了,當時的美國總統尼克松發表了著名的堪薩斯城講話。這個講話傳遞了很重要的觀點:這個世界不是簡單的兩極結構,而是五大力量。這是冷戰期間美國重要的戰略調整,而這個調整是對的,是美國在戰略上優先於蘇聯的重要一環,把世界的認知變了。
五大力量除了美蘇兩家,還有中國、西歐和日本。復興以後的西歐,和在美國扶植之下復興的日本,都是美國盟友,中間可以做文章的就是中國了,而且從純軍事角度來講,當時能幫美國的就是中國。因為西歐和日本主要是經濟上比較強,軍事很弱,幫不了美國對付蘇聯,但中國是可以的。首先中國天然塊頭大、人口多,而且中國獨立自主,有完整的工業體系,勒緊褲帶搞出來“兩彈一星”,有了大國重器。而且新中國在實戰方面很厲害,在朝鮮、越南跟美國交手沒有輸,中印邊境衝突中國打得很好,中蘇珍寶島衝突中國打得很好,所以美國展望全球,覺得只有這位老兄可以幫我。
有了堪薩斯城五大力量,邏輯上講要找中國了,這是中美和解美方的原因。那麼中美要和解也不容易的,因為新中國成立的時候跟美國天然就不對付。新中國成立是國共內戰的產物,而在內戰當中,美國是站在國民黨那邊的,跟新中國的創立者中共實際上是有戰略矛盾。新中國成立之後在朝鮮、越南,和美國有直接武裝衝突。
所以坦率講1949到1972年,中美關係是不好的,甚至可以説,在共產主義陣營裏面,我們跟美國關係是最不好的,所以美國要跨出這一步也不容易。這裏有戰略決斷力的問題了,由美強蘇弱變得均衡,美國需要找幫手,展望全球只能找咱們中國,但因為我們之前是兵戎相見的,邁出這一步也不容易,需要一個政治決心。
中國這邊情況是這樣的:中國和美國關係是不好的,因為我們在越南還在打仗,所以我們邁出這一步也不容易,但也是現實情況逼中國變化。一個是中蘇分裂,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蘇分裂了。新中國的基本性格,尤其是毛主席性格,是獨立自主的,於是我們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政治上就開始分裂,到了1969年3月,後來在新疆鐵列克提竟然發生了武裝衝突。
這個時候,中蘇就由原來的傳統朋友,變成敵對關係了。這時候我們也得找幫手,因為毛主席戰略上是個詩人,很浪漫主義,氣魄很大:“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戰術上是個現實主義者,是個“游擊隊員”,這一輩子交手的對手都比他強,很不容易。他心裏很清楚,中蘇關係處於緊張狀態,而蘇聯力量比我們大,所以我們也需要找幫手,於是戰略需求就出來了,這是一個大背景。
為什麼中美關係發生轉折?結構一個重要元素。在美蘇競爭當中,蘇聯力量上升,從美攻蘇守變成蘇攻美守。中蘇進入到敵對狀態,中國面臨極其強大的安全壓力,所以這個結構驅使兩家往一塊走,這個時候需要政治決心。
尼克松和他的主要幕僚基辛格,在美國方面發生了關鍵作用。中國這邊導致政策轉變最主要的貢獻者,還是毛主席,以及周總理和其他一批老帥。珍寶島事件以後,毛主席請劉伯承這些老帥評估美蘇競爭狀態,他們給毛主席講,美蘇競爭態勢變了,原來是美攻蘇守,現在是蘇攻美守了,我們的第一威脅是蘇聯。這樣的判斷,讓毛主席下了決心,所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東風是什麼呢?“乒乓外交”,去年是“乒乓外交”30年。1971年3月底4月初,日本舉行了三十一屆乒乓世錦賽,期間發生的小插曲,中國運動員莊則棟先生和美國乒乓國家隊的科恩聊天送小禮物,成朋友了。1971年4月10日到17日,中方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這個事對美國輿論影響特別大,對美國公眾改變對中國的看法作用很大。這樣一來,公眾看法變了,政治氣氛變了,給後面政府間交往創造了前提。

1971年4月15日,曾在第25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中相遇的中國運動員楊瑞華和美國運動員迪克·邁爾斯在上海重逢。這是他們在友誼比賽前熱情握手。新華社記者方國才攝
於是,1971年7月9日到11日,基辛格秘密訪華。1972年2月尼克松總統訪華。總之,這次破冰的實現有兩個結論,一是結構變了,雙方有戰略需求,二是當時的領導人站得高、看得遠,能夠克服當時的種種障礙,實現了和解。
尼克松訪華非常成功,先後去了北京、上海、杭州,在上海錦江飯店簽了《上海公報》,這給後來中美關係的緩和,以至於中美建交,奠定了法理基礎。
當然很多朋友注意到一個情況:1972年尼克松訪華後,有一段時間沒建交,一直到1979年1月1日才建交,那麼這裏面的障礙在哪?
首先是美國內部出現的政治變化,1972年美國總統選舉的時候,尼克松捲入“水門事件”,犯了很低級的錯誤:他讓特工到水門飯店民主黨選舉總部偷材料,又被人家抓住了,搞得他很被動,被迫辭職了。他的繼任者叫傑拉爾德·魯道夫·福特,福特先生政治地位很弱,所以他不敢邁開這一步。原來尼克松是有一個承諾的,如果他連任了馬上跟中國建交,但他下台了,繼承者又很弱,於是這個事就拖下來了。
由於福特總統的國內政治地位不穩,而且他本身對中美關係的重視也不如尼克松,所以他就把這個事放下來了。為什麼1979年我們建交?還是蘇聯的幫忙。1978年夏天,蘇聯紅軍入侵阿富汗,對中美兩國都是巨大的威脅,大家都知道阿富汗地理上叫“亞洲十字路口”,阿富汗北邊是中亞五國,西邊是伊朗,就是西亞,南邊是南亞,東邊的東亞就是中國。
南亞、西亞、中亞都圍繞着阿富汗,當時蘇聯很有野心,希望控制阿富汗後直下南亞,因為當時南亞的印度跟蘇聯關係是好於和美國的關係的,因為有1962年的衝突,蘇聯跟我們還是耿耿於懷。那個時候大家擔心,如果蘇聯控制了阿富汗,那麼勢力就擴張到印度洋了,對我們當然是有威脅的,我們整個北邊、西邊,都被蘇聯包圍。
美國在全球競爭當中態勢就更弱了,因為美國通過控制海洋來控制世界。如果蘇聯勢力進入印度洋,實現蘇聯帝國的夢想,以前蘇聯海軍講過:“我們的夢想,就是要‘用印度洋的海水洗我的馬靴’”。這個威脅對中國、美國都很大,這個時候大家就有決心了,1978年12月15日,雙方同時宣佈第二年建交,然後就有了《建交公報》。
我個人認為,中美這50年是比較成功的,雖然現在中美關係不是很好,但回過頭看這50年其實是很成功的。正值50週年,中方有一些紀念活動,它反映了中方的一種願望:通過重提尼克松訪華50週年,讓大家看到中美的歷史經驗:合則兩利,鬥則兩傷。只不過現在美方心態有些不對,現在美方有一批人認為,中美交往50年中國賺的便宜多。
這個時候,我們重提尼克松訪華50年,其實是告訴我們自己,也包括美國朋友:要用長遠眼光看問題,希望大家重新回到共識——中美合則兩利,鬥則兩傷。因為現在美國國內的政治氣氛不太好,兩黨對中國都有看法。
那麼我個人希望,通過這50週年的總結向美方傳達幾個信號:一是中國是有願望搞好中美關係的,大家一定要重視歷史經驗,中美合則兩利、鬥則兩傷。還有一些具體的啓示:中美雙方的領導人都有責任,要控制分歧、超越分歧,看到共同利益,當時兩國領導人就做到了這一點。

1972年2月21日,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中國,開啓“改變世界的一週”。2月28日,雙方發表“上海公報”。(新華社資料圖)
現在有個比較具體的問題,現在美國兩黨的政治家、戰略分析家,還有純學者、媒體人都有一種情緒,覺得在中美交往50年中,中國佔便宜了,他們基本上認為,美國的幫助是中國成功的第一原因。這是錯誤的,因為大家知道美國的盟友挺多,正兒八經的盟友有60多個,簽約58個,還有像我們中國台灣實際上是不言明的。其他100多個國家,其實都是夥伴國,這是事實,所以美國開放市場,不是專門對中國大陸的,但大部分都沒什麼用。
像《美墨加條約》中,美國給墨西哥的優惠不知道比中國大多少,雖然1972年尼克松訪華了、1979年中美建交了,但那時候西方的“巴黎統籌委員會”,簡稱“巴統”,對中國的出口限制很嚴。冷戰結束,“巴統”沒了,又有《瓦森納協定》,其實一直是在歧視我們的。
在這個班上,跟着美國一塊混的學生很多,有100多個,中國成績特別好,但實際上老師對中國是特別苛刻的,沒有任何照顧。所以結論是什麼?中國的發展主要靠自己,還真不是靠美國。那麼多非洲國家、中東國家、拉美國家,美國都向他們開放市場,為什麼沒發展起來?
現在美國的思維有問題,有點“怨婦心理”,但這個邏輯是不對的,我們不否認中美和解,美國市場向中國開放,對中國的改革開放成功有作用,但絕對不是最重要的。相反過去50年,通過中美和解,美國獲得的利益比中國還大。如果沒有中美和解,就沒有美國在冷戰當中的勝利,中美一和解,蘇聯馬上陷入東西兩邊受敵的狀態,如果中蘇關係很好,美國是受壓的。所以實際上中國的幫助是美國獲得冷戰勝利的第一外部原因。
另外,中國開放市場,美國資本賺的是盆滿缽滿的,而美國在過去幾十年裏經濟最好,相較於西歐、日本,美國後來明顯超越他們,一個原因就是美國的創新,信息產業出現了,還有一個就是中國的幫忙——市場開放,中國給美國貢獻了源源不斷、價廉物美的工業產品,幫助美國控制了通貨膨脹的發生,降低了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成本。
實際上我個人認為,在過去50年中美是互利的,一定要算細賬,美國賺的比我們多。所以現在美國這幫精英層的抱怨是沒良心、沒道理的。最近搞了很多紀念活動,首先還是向美方、向世界發出一個訊號:我們重視中美關係,希望美國更全面地看待中美關係。其中不可避免會觸及台灣問題,因為當時的《上海公報》,後來的《建交公報》,以及《八一七公報》,其實都是圍繞怎麼處理台灣問題。這是中美關係中最複雜、最難、也最敏感的一個問題。
《上海公報》圍繞着台灣問題爭論最激烈,後來用一個比較模糊的辦法解決了,基辛格和尼克松商量了一個辦法:美國認識到兩岸的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箇中國,美國對此不持異議。到1979年正式建交的時候,因為小平同志也提了很明確的三個主張:斷交、廢約、撤軍,美國出於跟蘇聯競爭的需要,完全同意了。之後又搞了“與台灣關係法”,繼續保持與台灣的非官方聯繫。於是後來有繼續的爭吵,爭吵到里根上台,當時里根嘗試過要搞“兩個中國”,承認大陸又“承認台灣”,我們鬥得很厲害,最後的結果是《八一七公報》。
從50年的歷史看,從三個公報的產生看,台灣問題始終是最重要的問題。處理不好,中美關係會發生顛覆性的變化。現在我覺得台灣問題有一些危險,主要責任不在我們這邊,我們中國大陸還是希望,一國兩制、和平統一。問題在於台灣的政治生態變了,因為當時籤三個公報的時候,都是國民黨執政,國民黨的理念還是堅持一箇中國政策的,現在台灣內部政治生態完全變了:民進黨執政,社會基本面綠大於藍,而且現在藍營裏對一箇中國原則也有點猶豫了。現在的結果,“台獨”勢力空前高漲,現在的台灣不是我們當時籤三個公報的台灣,“台獨”的危險越來越現實。
美國方面現在也變了,美國內部一部分人認為,過去50年,接觸政策失敗了,因為原來美國的期待是通過與中國的接觸,讓中國“變色”,讓中國經濟上成為美國體系的一部分,政治上跟着美國跑,戰略上成為美國的小跟班,成為一個“大號的日本人”。
美國沒有達到目的,所以現在開始搞新政策,有人説要“遏制中國”,但現在呼應的人很少,因為“遏制中國”要徹底改變現行政策。現在美國社會也沒有做好準備,它的盟友更沒有做好準備,所以“遏制中國”做不到。所以現在在找新方法,目前變化的過程當中,有危險出來,對台政策正在變,雖然美國現在不同的當局,包括前面特朗普當局,還有現在的拜登當局,口頭上都説一箇中國政策沒有變,但行動上不斷在“掏空”一箇中國政策。特別是現在美國兩黨都把我們當做主要戰略對手,既然是戰略對手,他們什麼牌都用,包括“台灣牌”,這就很危險。
我的基本觀點是:我們這邊是比較穩定、變化較小,可美國的對華戰略變了,台灣內部的政治生態也變了,所以在台灣問題上,他們犯錯誤的危險正在上升。借尼克松訪華50週年的紀念活動,對美國發出明確信號,這個問題上不能犯顛覆性錯誤。美國能不能聽進去,我們不知道,但我們通過一系列活動發出訊號是有必要的。

毛澤東主席在中南海會見尼克松總統(資料圖)
回顧歷史,自尼克松訪華到現在50年,雖然現在中美關係開始出現新摩擦,但現在的問題不能否定過去。總體感覺,過去50年中美關係發展是好的,對兩國都有益。沒有中美和解,美國不可能在冷戰當中戰勝蘇聯;沒有中美和解,美國在過去50年的全球化當中,得到的利益比現在要少很多,這是美方的收益。對中國來講,沒有中美和解,就沒有改革開放,因為中美和解,西方大門才給我們打開,我們進入世界主流市場,改革開放才能成為現實。通過改革開放,我們內部現代化的質量也在上升,學到了很多新東西。
很肯定地講,過去50年中美和解之後,儘管磕磕絆絆,但是算大賬,對兩國都是好事。最近這段時間,再總結這50年曆史,我們更應該強化這個概念——中美合則兩利,鬥則兩傷。在今天中美關係矛盾凸顯、形勢複雜的情況下,50年前的事件給我們另外一個啓示就是,美國學界現在需要看得更遠的戰略家,決策界更需要能夠克服現實障礙、把握關係大局的戰略家,所以期待這一系列活動能有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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