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持續數個世紀的辯論:中國的基督徒能否祭祖?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宗教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內容。人類文明是多元的,相應地,東西方誕生的宗教也必然存在差異。所以,當一種宗教跨過山河大海,試圖影響其他民族的時候,就勢必面臨着文化的衝突。
在歷史上,這種情況不止一次出現。特別是新航路開闢之後,一波又一波的歐洲傳教士漂洋過海,來到世界各地。在他們的傳教計劃中,人口眾多、版圖廣袤的中國,一直是“傳播福音”的重要地區。自晚明以來,一批天主教的傳教士進入中國社會,一度發展了為數不少的信徒。
那麼,來自西方世界的天主教,是如何跨過“文化屏障”,在中國的土地上落腳的?明清時期的天主教有沒有走上“中國化”的道路?理解這段歷史,是我們思考當下的現實,思考“宗教中國化”這一宏大命題,無法迴避的內容。
利瑪竇的“妥協”
我們首先要從一個關鍵人物説起。
在鴉片戰爭之前的來華傳教士中,利瑪竇可能是名氣最大、地位最高的一位。不過,利瑪竇在華的傳教道路,也並非一帆風順。正所謂“入國問禁,入鄉隨俗”,作為天主教最早來華的一批傳教士,利瑪竇到達中國之後,就面臨着一系列的文化衝突。其中有一個問題非常重要,那就是中國的教徒能不能敬孔祭祖?
基督教是一神教,上帝之外的崇拜都不能存在,按此字面理解,孔夫子和列祖列宗都是不能祭拜的。但利瑪竇發現,想要禁止中國士人祭祀祖先、尊崇孔子,實在是太難了。雖然晚明是一個開放的時代,但再開放,也是建立在中華文明基礎上的,尊孔祭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其影響力深入人心。
傳教士很努力地宣傳基督文化,可無論他們説得多好聽,拿出再多的新鮮科技,只要説從今以後不能再祭拜孔子,也不能祭祀列祖列宗,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拒絕入教。
屢屢碰壁之後,利瑪竇研讀起了儒家經典,終於找到了説服自己的解釋。利瑪竇是這麼理解的:中國人祭祖,祭祀的是人而不是神,不屬於宗教範疇。而且,祭祀祖先不是為了懺悔和祈福,而是寄託親情,更與宗教沒有關係。所以,祭祖不是偶像崇拜,與基督教的一神性不衝突,可以一邊崇拜上帝、一邊祭祀祖宗。
對於祭拜孔子,利瑪竇也解釋為非宗教的文化行為。他認為,中國士大夫和文人之所以尊崇孔子,是因為他們是通過學習孔子的學説,才得到了功名和官職。所以,向孔子表達感謝,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和宗教沒有關係,不妨礙信仰天主。
按照利瑪竇等耶穌會士的闡釋,天主教與儒家文化存在一致性,他們的傳教方針也呈現出“合儒”的特點。中國士人在信仰天主教的同時,依然可以尊孔、祭祖。這個策略得到了不少中國士大夫的歡迎,以徐光啓為代表的一批晚明士人,接受了正式的洗禮,信奉耶穌基督,成為晚明的本土天主教徒。
但同時,他們仍然以儒家士大夫的身份生活,沒有背離儒家道德倫理。他們相信天主教的“上帝”與儒家的“上帝”是一致的,樂於學習西來的知識、科學和信仰文化,並用以補充中國的傳統思想。

利瑪竇與徐光啓畫像
利瑪竇的成功,還有更多的原因,比如精妙的翻譯就起到了引導的作用。利瑪竇選用了“上帝”和“天”這兩個詞來翻譯天主,將基督教的神聖與儒家的經典巧妙結合。利瑪竇本人在這條“耶儒相容”的路上走得更遠,他不僅熟練掌握了漢語,而且打扮成明朝士大夫模樣,還對儒家經典有深刻的理解。
利瑪竇在京期間頗樂於走上層路線,與許多達官貴人交好,在他去世後,內閣首輔葉向高給予了高度褒獎,稱:“自古來華洋人中,其道德學問,有一如利子乎?”就刻板教義而言,利瑪竇主動向儒學靠近,允許中國教徒尊孔祭祖,似乎是做出了妥協,但從傳教效果上看,毫無疑問是成功的。
從福建“吵”到羅馬
利瑪竇去世後,對於是否還要保留這些“妥協”,耶穌會士內部出現了不同的意見。此後,隨着方濟各會和多明我會的傳教士進入中國,關於“尊孔祭祖”等中國禮儀的討論變得更為激烈。
在福建,耶穌會士艾儒略延續了利瑪竇的策略,允許中國教徒繼續祭拜祠堂、進出孔廟,這激怒了方濟各會、多明我會的傳教士,由此爆發了激烈的辯論。這場大論戰從福建一直吵到了羅馬,最終送到了教廷。
1645年,羅馬教廷頒發文件,否定了耶穌會士的做法,禁止中國教徒祭祖、祭孔。按照這份命令,利瑪竇的策略被否定了,傳教士必須直面應對與中國文化的衝突。然而,此時正逢明清鼎革,正常的傳教活動難以繼續,這份文件也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職方外紀》書影
不久,耶穌會士衞匡國赴羅馬解釋,説通了教廷。於是在1656年,教宗亞歷山大七世發佈命令,不再否定耶穌會的做法,允許中國教徒尊孔祭祖。三年後,羅馬方面給中國的傳教團體發佈指令,明確表示不要強迫中國教徒改變禮儀風俗。
然而,從17世紀80年代,也就是康熙中葉開始,隨着更多的傳教團體來到中國,更保守、更激進,也更不懂中國的傳教態度也隨之而來。
康熙三十二年,巴黎外方傳教會的傳教士閻當執掌福建教會,他禁止中國教徒參加尊孔祭祖的儀式,並且廢除了利瑪竇所用的“天”、“上帝”等詞語,規定只能以“天主”稱呼唯一的神。教堂裏的“敬天”匾額也不許懸掛,一律摘除。
閻當的做法實際是要全面否定此前的“合儒”策略,在禮儀問題上全面貫徹基督教的規範。若是在幾十年前,耶穌會士或許還有辯解之力,但這一次,他們在歐洲的辯論中徹底落敗。經過歐洲神學家們的討論,教宗克萊孟十一世選擇支持閻當,發佈了譴責中國禮儀的諭令,並且派鐸羅主教前往中國,向中國的傳教士和教徒頒佈這項諭令。
幾番搖擺之後,教廷最終否定了利瑪竇的“合儒”策略。隨着新策略的誕生,圍繞禮儀問題,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的一場大沖突,變得不可避免。
不守“規矩”的下場
這場“中國禮儀之爭”雖然存在於教會內部,但也瞞不過清朝皇帝的法眼,早有官員向康熙彙報了此事。有趣的是,耶穌會的傳教士專門給康熙遞交了請願書,請皇帝證明中國的禮儀不是宗教活動。
對此,康熙欣然支持,批示道:“敬天及事君敬師長者,系天下通義”。藉着這個機會,康熙也明確表示了自己的態度:傳教是可以的,但是尊孔祭祖這種“天下通義”,無論如何不能挑戰。也許是怕洋人看不明白,康熙還特意在句末加了一行字:“這就是無可改處”,意思表達的不能再明白了。
然而,或許是信息傳遞不暢,也可能是教廷沒有把中國皇帝的意見當回事,禁止中國禮儀的決定一點也沒有改變。
康熙四十五年,教皇特使鐸羅懷揣着命令,來到北京。本來康熙帝對這位特使很重視,給予了高規格的接待。然而,當鐸羅透露出自己的來意之後,康熙皇帝有些坐不住了。
在正式見面中,康熙先給鐸羅解釋了一通中國禮儀的意義,然而鐸羅不為所動。敬酒不吃吃罰酒,康熙用警告的口吻告訴鐸羅,如果教宗執意要反對中國的禮儀,清朝就會將傳教士驅逐出境。
大概是覺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康熙開始主動干預此事,把挑起這場事端的閻當叫到了北京。見面之後,康熙才發現,這個在中國呆了很多年,要求禁止中國禮儀的傳教士,居然不懂中文,對中國禮儀文化更是一竅不通,於是又把閻當訓了一頓。

故宮博物院藏康熙朝地球儀
對於懷揣着教皇諭令的鐸羅,康熙帝怕他呆在都城惹事,派官員名為保護,暗為押送,強行帶去了南京。可是,鐸羅軟硬不吃,在南京公佈了教皇的諭令,不僅宣佈禁止中國教徒尊孔祭祖,還要求禁絕一切不符合基督教規範的中國禮儀,有膽敢違抗者,一律處以“棄絕”的懲罰。
鐸羅的做法讓康熙帝很生氣,作為回應,康熙下令驅逐閻當等幾十個傳教士。不過,此時的康熙還沒有想把事情做絕,他同時傳令給傳教士羣體,如果他們遵守利瑪竇的規矩,並且在清朝這裏備案登記,不再返回歐洲,還是可以繼續在華傳教。
在這裏,康熙帝給傳教留了最後一扇窗,那就是“利瑪竇的規矩”,作為君主,康熙能有這等讓步,已經不容易。然而,在並不瞭解中國政治文化的教宗看來,這是中國人對神聖教廷的挑戰,必須重拳還擊。
康熙五十四年,教宗克萊門特十一世發佈諭令,重新申明瞭此前的禁令,表示到此為止,徹底結束“中國禮儀之爭”。顯然,教廷的態度明確且強硬,在禮儀問題上,中國人沒有發言權,必須服從。
對於處在鼎盛時期的清帝國而言,這樣的諭令顯然是挑釁。康熙看過這道文件之後,給出了自己的最終批覆:“以後不必西洋人在中國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此後,雖然一直有傳教士在清朝的宮廷活動,並且得到了很高的禮遇,但他們都不能在華傳教,天主教只能以地下方式在中國緩慢發展。

影視劇中的宮廷傳教士
圍繞中國禮儀問題,教廷全面否定利瑪竇的“規矩”,結果換來了清朝的嚴厲對抗,以至於此前百年積累的傳教成果幾乎毀於一旦。但在教廷看來,這個代價是值得的。
乾隆七年,教宗本篤十四世再次頒佈命令,高度肯定了此前的做法,明確表示還要禁止中國禮儀。直到1939年,出於一些特殊的原因,教宗庇護十二世簽署了新的命令,宣佈撤銷對中國教徒尊孔、祭祖的禁令,這才算是扭轉成見,為“中國禮儀之爭”畫上了句號。
歷史到此告一段落,但留給後人的問題還遠沒有結束。一方面,對於明清以來這段所謂“基督教中國化”的歷史,如今似乎有一種高度讚揚利瑪竇等耶穌會士的輿論,把他們的地位拔高到了空前的程度。然而,我們不禁要思考,利瑪竇推動“合儒”,到底是要用中國文化改造基督教,還是要給基督教披上中國文化的外衣,來改造中國人?
仔細想想,應該不難得到結論。
事實上,在改造中國人的思想方面,利瑪竇等人已經取得了一些成功。比如在清朝初年,張星曜寫了《天儒同異考》這本書,從“天教合儒”出發,最終闡釋了“天教超儒”的觀點。當中國士人放下戒心,用自己的方式接受了基督教,傳教的空間自然會成倍的擴張。
從根本上説,傳教士帶來了西方的科技和文化,也促進了中西方交流,但在宗教方面,他們的目的不是“適應”中國文化,而是換一個方式改造中國人,最終讓信徒接受基督教文化。
另一個問題,則顯得更為現實。看起來,1939年教宗庇護十二世發佈通諭,允許尊孔祭祖,終結了長達三百年的中國禮儀之爭。然而,直到今天,國內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教會組織,依然要求信徒“跟主走”,禁止祭拜祖先。在一些老年人居多的社區、村落,這種情況尤為多見。而在一些農村地區,由於青壯年勞動力的外出,家庭生活的樣態發生明顯改變,老人們慢慢被囊括進宗教團體中,以一種教友互助的方式交友、生活。
在當代世界,基督教在中國,究竟應該以怎樣一種狀態存在?中國的基督徒能否擁有自己的文化傳統?某種意義上,這個問題還值得持續關注、討論,甚至是監督與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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